第1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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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昶很心疼,想要幫她揩去眼淚,可惜最后一滴淚落在他的掌心,黃昏之光轟然釋放,一瞬就把他帶離了異世。 程昶拿著手機又看了眼,刪除了他之前存下的女演員的劇照。 只是有點像罷了,這世上,誰也無法替代他的阿汀。 程昶又欲把海報收起來,卷到一半,動作忽然頓住,他的目光落到她的下頜那滴將落未落的淚珠上,竹林中的光很清淡,似晨曦,映在淚珠里,粲然生色。 程昶愣住了。 浙大的師兄說,你這顆珠子,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還有點無機鹽什么的,有點像冰,但比冰硬多了。 程昶疾步回到床頭,翻出枕頭下,防輻射盒子里的珠子。 他忽然知道這顆珠子是什么了。 咸濕而清涼,斑斕有光。 這是他在離開大綏的最后一刻,落在他掌心里的,云浠的眼淚。 或許是因為這滴淚在黃昏最艷烈時分墜落,里頭也匯聚了斑斕燦然的光,此刻在暗夜中,格外奪目。 程昶坐在床邊,看著手心里的淚珠,一時欣慰一時頹唐,欣慰是因為他在這一世,也終于有了與她有關(guān)的東西了;而頹唐,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自醒來以后,不顧醫(yī)囑執(zhí)意出院,去宣城尋訪陳善人,趕去機場見老教授,不過就是為了尋找回到大綏的辦法罷了。 他想再見她一面。 如果此生要獨活于時空兩端,想想還是挺無望的。 程昶知道自己在精神科的鑒定結(jié)果為什么會是中度到重度抑郁傾向,因為他在“是否會時常想到輕生”的選項里勾選了“是”。 但他選擇“是”不是因為打算放棄生命,一命雙軌,瀕死穿越,他想試試再一次瀕臨絕境,他能否回到大綏,雖然他在另一個世界的身軀已經(jīng)不在了。 正這時,手機屏幕忽然一閃,進來一條短信。 是李教授的。 “程昶你好,你發(fā)給我那段文字我已經(jīng)破解出來了,希望對你有幫助,譯文如下?!?/br> “余此一生,沉淪因果,爭于善惡,所幸蒼天不負,所得皆所求,唯余一憾,不得守發(fā)妻百年。余畢生尋求兩世往來之道,終有所得,無奈時逢戰(zhàn)亂,國命坎坷,余為護鄉(xiāng)人,不得已徒留此世,伶仃百年,在此記下往來之法,盼戰(zhàn)亂早平,國泰民安,后人勿需蹈余之覆轍,善惡得報,因果如愿——” “天地有道,生死兩端,雙軌一命,以死為生?!?/br> “另:天上人間,十日一年,時光匆匆,勿要徒留?!?/br> 程昶注視著最后一行字,天上人間,十日一年。 是了,他第一次回來現(xiàn)代不過三日,再回到大綏,已經(jīng)過去近四個月,第二次回到現(xiàn)代十日,回到大綏,已經(jīng)過去年余。 這次回來……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 病房的門被推開,進來兩名護士,看到程昶正坐在病床邊看手機,有點意外:“已經(jīng)起了?” 程昶有點恍惚,反應過來看了眼時間,四點半,該準備手術(shù)了。 他這才意識到李教授是熬夜幫他破解的古文字,發(fā)了條感謝短信,拿著手機又出了會兒神,直到護士過來備皮,才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我這手術(shù),死亡率高嗎?” 護士以為他是術(shù)前緊張,笑道:“張醫(yī)生是中山醫(yī)院的專家,她的技術(shù),你還不放心?放輕松,沒事兒的?!?/br> 程昶沉默一會兒,拿著手機又編輯了兩條短信,想了想,設(shè)置了定時發(fā)送,然后親自把手機鎖進儲物柜里,換了手術(shù)服,消了毒,這才躺到手術(shù)床上。 賀月南、老和尚、段明成還有何莧都過來了,幾人一起把他送到手術(shù)區(qū)的長廊外,說了幾句加油打氣的話,看著他進了手術(shù)室。 無影燈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醫(yī)生準備注射麻藥的時候,跟程昶聊天:“帶了東西進來?” “是,一顆珠子,一直貼身帶著,不能離身。” 一旁的張醫(yī)生笑著說:“不能離也要離一會兒了,幫你收進櫥柜里,一會兒你手術(shù)完了,幫你拿出去?!?/br> 麻藥注射入靜脈,帶來一股沉沉的脹感,程昶失去知覺,很快閉上眼。 …… “三公子,你在哪兒?” 四下水霧浮蕩,迷蒙中傳來一聲呼喊,程昶睜眼朝四周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東海的漁村。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只是夢境,卻真實得像正發(fā)生一般。 水霧退去些許,四周的景致逐漸清晰起來,周遭有往來的人,村落里炊煙裊裊升起。 可是他看得見別人,別人卻看不見他。 “這位大嬸,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程昶驀地望去,云浠穿著校尉服,拿著一副畫,站在一戶人家前打聽他的下落,孫海平就跟在她身邊。 這是……他在白云寺落崖后,所遺失的的那幾個月? 那時云浠剛升了校尉,帶著張大虎、孫海平,還有衙門里的幾個衙差四處尋他。 “沒見過?!?/br> “勞煩您在仔細瞧瞧,他個頭大概這么高,可能受了傷?!?/br> “你這畫……是照著菩薩畫的吧?咱們這小村小落的,幾曾見過長成這樣的?!?/br> …… 周圍水霧漸漸變濃,直到遮去程昶的視野。程昶在濃霧里辨不清方向,摸索著前行數(shù)步,霧氣又逐漸變深,化作模糊不清的夜色。 程昶在暗夜里看到云浠的身影。 她背著一個竹畫筒,神情黯然地往府衙走。 這是……揚州府衙? 云浠走到府衙內(nèi)院,正要推院門,暗夜中,亮起一點火光,田泗的聲音傳來:“阿汀,你、你回來了?” 夜很沉,云浠的聲音也茫茫:“回來了?!?/br> “怎么樣?”田泗問。 云浠沒答,她在夜色中孤單而立,這么看過去,不過一個朦朧單薄的影。 “沒、沒事兒,阿汀。”田泗安慰她。 隔了許久,云浠“嗯”了聲,“對,沒事兒,反正我們還要在揚州待兩日。過兩日驚蟄,揚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問問?!?/br> 山遠水長,她總是要找到他的。 云浠想到這里,回了屋,掩上門。 夜色被掩在門外,連帶著府衙,樓閣,也在愈來愈濃的暗夜里淪為一片模糊不清的虛影。 …… 耳邊傳來禮炮聲,似乎有哪家在辦喜事。 “將軍,臨安尹家公子娶妻,府尹大人留您在臨安多住幾日,您看……” 云浠想了一下:“好,臨安附近的幾個鎮(zhèn)子我還沒去過,這幾日過去看一眼?!?/br> 也能……打聽打聽他的下落。 禮炮激起的煙子好不容易褪去了,程昶看到云浠立在巷口的身影,巷子里正在迎親,喜轎在府門口停駐,新郎官滿臉悅色,從喜轎里迎下新娘,一旁的禮官高唱:“望安三年,天下承平,今臨安尹家四公子迎娶……” 望安三年? 他走的時候,田澤尚沒有繼位,也就是說,眼下已是他離開后的第三年了? 日光和煦溫柔,不時起了風,這一定是一樁美滿的姻緣,府門前人人臉上皆是真摯的笑容,滿世界都熱熱鬧鬧的,而云浠一個人立在巷子口看著,見別人笑,她也彎起嘴角跟著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沒入眸底的一片深靜里。 這些俗世歡喜,于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經(jīng)說要娶她,還沒來得及娶她。 云浠站在巷子口,看著新郎在一片歡聲背著新娘入了府,折轉(zhuǎn)身,往巷末等著自己的馬兒走去。 臨安附近的鎮(zhèn)子有四個還是六個來著?罷了,不管了,總之日子還長,一個一個找過去,如果沒找著,那就換一個地方,總之天涯還長,海角尚遠,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著竹畫筒,提著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雖黯然,卻堅定。 程昶忽然想起云浠最后曾說:“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實都很傷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覺得心疼極了,在大綏的時候,云浠總說有我在,三公子在這個世界就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可是他現(xiàn)在也想讓她不孤單,不再這么一個人孤零零地尋下去。 水霧侵染四野,深巷風聲加劇,片片化作飛霜薄刃,推著程昶歸往來路,然而這一刻,程昶墮在夢里的身軀憑空生出一絲力氣,他迎著霜刃朝云浠奔去,喚了一聲:“阿??!” 可云浠沒有聽見,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劇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趕,直到伸手已要觸到云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喚一聲:“阿汀——” 云浠的身形一頓,驀地回過頭來。 浮云忽然散開,日光傾灑而下,把方才還陷在一片深影里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無比。 巷子里空無一人,風盤旋著,撕扯著,不知帶走了什么,只余一地碎影。 …… “手術(shù)怎么樣?” “挺順利的,只要病人脫離危險期就沒問題了?!?/br> 身上傳來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護士為他插上維系生命體征的導管。 術(shù)后的麻醉期還沒過,按理程昶是不該醒來的,可他竟奇跡般地有了知覺。 護士記錄完他的數(shù)據(jù),退出了病房,程昶睜開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間,他的視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云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驀地回過身來,然后茫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將盈眶的淚。 她還是如以往一樣,沒有讓淚落下來。 他聽到她澀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該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問:“三公子,是你嗎?” 有時候,做出決定就是一瞬間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來的熱氣噴灑的氧氣罩上,化作一團氤氳的霧。 他覺得他應該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還是挺不理智的,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日記本上的幾行古文字,不過是一場手術(shù)麻醉后的幻夢,便讓他輕易做出了這么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