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坐回席上，為兩人讓出地方來。

    周瑜抬一抬手，執(zhí)箸擊節(jié)，幾聲起伏的脆響之后，兩側(cè)竹簾后就跟著他的音律響起裊裊編鐘琴瑟之音。趙云起了個手，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仿似月色倒泄，壓著個音韻的起伏就遞了出去。

    呂蒙也識音律，揚眉側(cè)步，一聲輕喝，順著一聲編鐘的嗡嗡余韻，一刀出手。

    這兩人一個長劍應(yīng)琴瑟輕靈，一個闊刀壓鐘鼓成鳴，輕靈者不失磊落豪氣，刀勢沉重者也不乏應(yīng)變奇速。正所謂行家出手，席上頓時靜了下來，就連幾個已經(jīng)喝醉了的兵士也被身邊的人按倒架住，塞了rou菜入口，只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咀嚼聲和嘟囔聲，立刻就被琴鐘激蕩，劍風(fēng)刀聲壓了下去。孫紹更是睜大了眼看得認(rèn)真，手指攀住身前的幾案，幾欲用力要將案角扳下來，屏住呼吸，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眉飛色舞。

    趙云武藝其實在呂蒙之上，但呂蒙招式威猛，自有排山倒海的氣勢，他要勝不難，但要不著痕跡地留手，卻也著實不易。看準(zhǔn)了呂蒙迎面一刀橫劈而來，心念一動，抬手倒轉(zhuǎn)長劍往上一迎，正欲強架一刀。換得片刻的間隙再脫手撤劍，只當(dāng)是他用不慣此劍，既不傷劉備的面子，也全了李睦的場面。

    然而趙云卻萬沒想到青釭劍鋒銳至極，刀劍挾著勁風(fēng)相交，帶起一串細(xì)小的火星，令人牙根發(fā)酸的金屬摩擦之聲中，忽然“錚”的一聲響，他手下一輕，呂蒙發(fā)出一聲怒喝，竟是手中環(huán)首刀被青釭劍一劍斬斷。

    這一下突發(fā)其變，好在呂蒙和趙云都應(yīng)變極快，呂蒙猛覺手中一挫之時已經(jīng)知道不對，手腕立沉，在飛出去的半截斷刃后梢狠狠一磕，原本向上斜飛的斷刃立刻調(diào)轉(zhuǎn)過來，往青釭劍劍身的方向砸去。借著這些微之力，趙云看似用足了全力不留余地的一招回轉(zhuǎn)過來，劍尖在呂蒙額前掠過，勁風(fēng)破空，割斷一縷發(fā)根，激得烏發(fā)飛揚。

    “好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

    劉備長長舒了一口氣，率先擊掌贊嘆，然后朝李睦拱手致意。勝的是趙云，卻是仗著兵器之利而勝，這兵器還是李睦的，于他無疑是最好的局面，全然不傷和氣。

    他的武藝雖不及關(guān)張二人，但也是領(lǐng)兵行伍之人，加上平素里用的兵刃就是雙劍，這一句稱贊倒很是出于真心，眼中也不由跟著流露出幾分尋常武將見了寶劍利刃的熱切傾羨來。

    敗在趙云手里，卻是李睦的劍下，呂蒙再不服氣，也不能責(zé)對方以利刃取巧，只能咬了牙將手握得關(guān)節(jié)噼啪作響，臉上發(fā)燙，低了頭不看李睦，向?qū)O紹請罪。

    “多謝權(quán)公子借劍。”趙云調(diào)轉(zhuǎn)劍尖，食指指腹慢慢撫過劍身，仔細(xì)查看了一下開刃處并無損傷，心中也暗驚此劍鋒利如斯，雙手托劍，微微躬身，還到李睦面前。

    李睦笑一笑，回手從親兵手里拿過劍鞘，往他手里一放：“此劍名曰青釭，原是我與曹孟德在徐州定約時的信物，一直被我束之高閣蒙塵。今日贈于子龍，也算是寶劍配英雄，有所用武之地?！?/br>
    無數(shù)雙眼睛隨著李睦這一句話向趙云看來，就連劉備也忍不住向趙云投去一眼。在座都是武將，自然都是看到寶劍兩眼放光的人。青釭劍之利，眾所共睹，李睦說送就送，怎不叫人側(cè)目。

    周瑜瞇起眼，眉梢挑起來，右手扶于腰側(cè)的佩劍劍柄慢慢握緊。

    方才趙云的一手劍術(shù)仿若銀光倒泄，月華傾覆，身手利落，氣勢如虹，漂亮之余又不乏凜凜戰(zhàn)意，再加上呂蒙的刀也帶著男兒殺伐疆場的氣魄，兩人交手一場，令人看著心里不由自主就跟著生出一股豪氣來，心神激蕩。故而人都以為李睦為此而贈劍。

    而周瑜卻看著她唇邊得逞般的笑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拿出青釭劍時，就根本早就打算好了要將此劍贈于趙云！

    李睦卻又是在看到趙云的第一眼就吩咐親衛(wèi)去拿青釭劍的……

    也就是說，這把劍……從一開始，李睦就準(zhǔn)備送給趙云！

    好一個“寶劍配英雄”！

    想到淮水上李睦笑語晏晏地將倚天劍退還給曹cao，朗聲說一句寶劍配英雄，直言討要青釭劍時的情形，想到當(dāng)時還以為她是特意為他要劍，周瑜緊緊握住劍柄，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一層青白。一口郁結(jié)之氣梗在胸口，滿堂的酒香仿佛一瞬間變了味道，都泛起一層酸澀來。

    虧得他這些日子以來還不斷猜想李睦要如何送劍！

    簡直……

    手中寶劍承載了太多人羨艷的目光，因而趙云并沒有注意到其中來自于周瑜的那道有所與眾不同。他沉吟片刻，心思卻全在他處。

    他知道李睦是真心實意贈劍，只是劉備好劍，又是他主，他若收下此劍，最終難免還是會落到劉備手上。不是舍不得一把劍，但劉備難免就會被人說一句奪人所好，于他并非好事。

    更何況，他可以性命報劉備，卻不想將李睦對他的恩義當(dāng)做迎奉劉備的手段。

    想到這里，趙云回肘抬腕，劍光飛掠而起，隨即嗆的一聲沒入劍鞘，依舊雙手托劍，微微一笑，“權(quán)公子恩義，云萬死難報……”

    然而，一句“不敢領(lǐng)受”還沒說出口，就被李睦率先擺手堵回去：“今日你進門前解劍，我承你的情，送把劍就當(dāng)還禮。只要此劍今后不沾我江東將士的鮮血，也算不枉你我相交一場?！?/br>
    贈劍只為相交，而非招攬，承認(rèn)趙云對劉備的忠心，卻又點明他解劍之義，公私分明地權(quán)衡了他日兩家交兵可能性的同時，更是杜絕了劉備再打這柄劍的主意。

    若要了此劍，便等于是答應(yīng)了從此不與江東為敵——趙云為將，又以槍法為長，戰(zhàn)場上不用此劍當(dāng)然可以。但劉備為帥，劍之于他的意義，就不僅僅是把趁手的兵器這么簡單了。

    趙云和李睦對望一眼，便知她是想到了他的顧慮。感激她思慮周詳，也更為她一句“不沾江東將士的鮮血”而動容。他進門解劍，全屬念及李睦救命恩義，略表敬意。其實以他的身手，真要動武，又何差這一柄劍？而李睦明明用這絕世寶劍再行施恩之舉，這句話一出，就等于是要與他定下一約——他日若是有疆場相對的一天，他便不能再佩此劍。

    不獨為一人而妄耗將士性命，當(dāng)今亂世，又有幾人能做得到？

    將青釭劍系于腰側(cè)，趙云朝李睦再深施一禮。全然沒察覺到一側(cè)的劉備臉上雖然還帶著笑，眼中卻是冰冷一片。

    趙云在郡府門外的解劍之舉，他已是不滿。帶趙云同來江東，固然是因為他與李睦相識在前，更重要的還是因他武藝高強，萬一江東軍起了歹心，能保他順利脫身。趙云明知如此卻還是執(zhí)意解劍，還憑什么保護他！

    說什么孫權(quán)重義然諾，罔置他的安危而成就自身之義，說到底，何嘗不是信孫權(quán)要比信他劉備更多？

    而現(xiàn)在……趙云原先不肯收下青釭劍的緣由，他又怎會想不到！

    盤算了許久，終于如愿將青釭劍送出去，還順便又噎了劉備一下，李睦看著劉備一眼又一眼刮在青釭劍上，心情就舒暢得不得了。她就是擺明了當(dāng)著他的面挖墻腳又如何？趙云是君子，心志堅定，忠義毅烈，她有青史為證，心里清楚，劉備有識人之明，心里也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不高興又是另一回事。

    李睦要的就是這一點點的不高興。

    就在她為劉備的不高興而高興時，忽然聽到背后周瑜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不由詫異回頭。就看到他臉色陰沉，俊朗的眉眼上仿佛能刮下一層寒霜來。

    然而她正打算研究一下周瑜的臉色究竟是怎么了的時候，就在堂中眾人的哄聲一波過去，稍稍靜下來的片刻，角落里忽然想起一聲清叱：“二兄言此劍送我，不算數(shù)么？”聲音清脆嬌嫩，卻聽得堂上一眾刀山火海也不眨眼的粗豪將士一同低眉斂目。

    一聽到這一把聲音，李睦心里突然一咯噔，猛地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暗暗哀嘆一聲，下意識就手就又摸到了鼻梁上，額角隱隱脹痛起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孫策的幼妹孫芷，雖然沒有取尚香之名，卻一如千古傳言那般好武。李睦最頭痛的拉弓揮刀，這個身量還為長足的小女娃卻可以一個人在院子里練上整整一個下午，令李睦沒少因此而看太史慈的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但這女娃娃的性子高傲倔強，全沒有孫紹好哄。自李睦到江東以來，明明據(jù)吳太夫人說，她原本與孫權(quán)也沒多親近，可別說私下里從沒叫過李睦一句二兄，就連正眼也沒好好瞧過她一次，顯然是對她這個冒牌兄長沒什么好感。

    平日里脾氣也大，再加上孫策在世時對這個妹子極為嬌寵，就連軍營也沒少帶她逛過。故而軍中將士一聽她的聲音，有借口的找借口，找不到借口的就拼命喝酒，一瞬間，所有人都突然忙碌起來。

    今天李睦設(shè)宴當(dāng)然不會請她，可也不知何時小女娃就混了進來，穿了一身不知道哪里來的短褐男裝，攏了額發(fā)學(xué)著李睦的樣子將頭發(fā)高高束在腦后，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叫出一聲“二兄”，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瞪著趙云，緊緊抿住唇。

    孫芷年紀(jì)雖小，各式各樣的刀槍劍戟卻已經(jīng)收集了滿滿一屋子。李睦出兵廣陵前，當(dāng)著吳太夫人的面，確實也說過待這次回來送把好劍給她，就當(dāng)是主動示好——她總不能和一個小女孩斤斤計較。

    可青釭劍入手沉重，劍刃又極薄，實在是戰(zhàn)時利器，又怎是孫芷這種小姑娘家能用的？原是想在匠所打一柄類似后世峨眉刺的短劍給她，但這陣子——實在太忙了！

    鹽場軍營兩頭跑，三五天也去不了匠所一次，去了就又是查看投石機，又研究連弩機括，全然就將這事拋在了腦后。

    她回江東那么久，就忘了那么久……李睦揉了揉額角，失信于一個小姑娘，她心里也愧疚得很，求救似地朝周瑜看了一眼。

    然而周瑜卻正與關(guān)羽寒暄，兩人舉杯說笑，竟是一眼也沒朝她這里看。

    而其余諸將也好像說好了似的各管各地又飲酒喧笑起來，就連呂蒙也湊到孫紹面前不知在說些什么，只余下李睦和孫芷在劉備與趙云的圍觀中大眼對小眼。

    “舍妹自小與我玩鬧慣了，失禮之處，還請兩位見諒?！毙闹幸慌捎魫?，李睦又朝周瑜看了一眼，見他還是連頭也不回，只能硬著頭皮向?qū)O芷使了個眼色。

    這小姑娘脾氣驕橫，但出身將門，基本的分寸還是有的，如若不然，也不會明明知道她是假冒的別扭得要命，當(dāng)著人還是很給面子地叫她一聲二兄。

    平日里一派高冷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反常，被李睦這么一句攔住話頭，竟是眼圈一紅，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就朝門外跑了出去。

    她一跑出去，之前躲到一邊的將士好像突然被解了禁般，立刻舉著酒盞朝李睦這里走了過來，敬酒的，勸飲的，還有不服趙云得了青釭劍，借著酒勁要和他比一比的，更有起哄要他換了劍與呂蒙再戰(zhàn)的，仿佛半點都不記得方才因?qū)O芷而起的那小小波折。只有幾個不明所以的新兵拿了酒“誠心誠意”地向老兵們“請教”方才發(fā)生了何事。

    又一陣酣飲，劉備想尋機會與李睦商談借船一事，更欲與江東諸將熟悉一番，自然不會主動開口告辭，長袖善舞地左右寒暄。趙云卻性子內(nèi)斂，實在不擅應(yīng)對這種場面，被攔著灌了一通酒，見關(guān)羽眉眼不動立在劉備身后寸步不離，劉備也時時不忘與人介紹他這位萬人敵的結(jié)義兄弟，于是借口醒酒，抽身從側(cè)門往堂后小院躲清靜。

    前后通連的院子以一座巨大湖石相隔，再添些許假石嶙峋，比不上北地雄山險閣的氣勢壯闊，卻自有一番半遮半掩的精巧細(xì)致。

    借著月色，趙云在回廊上緩緩走了一圈，隨劉備在廣陵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他也見過當(dāng)?shù)厥雷逭懈魇礁鳂拥牟贾?，造山開水也不足為奇。然而這里湖石和曲廊當(dāng)中的空地里，卻有一個兩步見方的淺坑，又有一捆竹枝和數(shù)塊石頭置于其中，再無其他花木。

    他駐步細(xì)看，卻全然看不出這是何用意。

    李睦嫌地圖線條簡單，尤其是與地勢步兵結(jié)合起來看起來更是費神，就借鑒了黃月英雕刻城池模型的主意，擺下沙盤，以沙為圖，立竹處為兵，置石處為山，橫畫一道就是河流，清楚直觀，一目了然。沙盤巨大，堂中施展不開，于是她就隔出了這么個小院。

    別說因剛剛下了場雨，李睦暫時將沙都清走了，就算是淺坑里真鋪滿了沙，不分?jǐn)澄抑疇I插好綁了不同顏色綢帶的竹枝，再擺上石塊，換誰都不可能看出來這其實就是一副巨大的地圖。

    春夜里的空氣還透著些微涼意，卻又帶著幾分清透透的舒爽，讓人心肺皆暢。趙云轉(zhuǎn)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回去時，忽然聽到湖石的另一面?zhèn)鱽硪魂嚱鹗嗫鄣腻P錚聲。

    前面飲宴未散，江東諸將皆在席上，外面最多只有巡哨的兵士成隊而過，又何來打斗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