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像漏了氣的羊皮筏子，一下癱軟在矮榻上，盯著妻子丑陋不堪的嘴臉搖頭獰笑。幫，如何幫？憑環(huán)哥兒那詭譎莫測的手段，睚眥必報的秉性，惹了他不是玩死就是玩殘，總歸不能善了！王家的婦人表面看著光鮮，內(nèi)里不是毒婦就是蠢貨，真沒一個拿得出手的東西！

    59五九

    王熙鳳又是嚎哭又是告饒,終究令賈璉心生惻隱，沉聲道,“你起來，給我磕頭沒用,去環(huán)哥兒屋里磕吧。興許他玩夠了能放你一馬?！?/br>
    “夫君不要??！我不要去見環(huán)哥兒！”一想到少年死氣沉沉的雙眼,鬼魅冷冽的輕笑，她就怕得要命,若正面與少年相對,恐連站都站不起來。

    “這個時候你還擺什么璉二奶奶的譜？”賈璉不可思議的瞪眼。

    “不是，我,我見了他就害怕?！蓖跷貘P止不住的發(fā)抖,瞳孔因過度恐懼而收縮。

    平兒聽了垂頭慘笑，心道你才知道害怕,是不是太晚了點？

    “害怕，你怎才知道害怕？”賈璉氣得跳腳，指著她鼻子低吼，“把賴大打成兩截用箱子裝殮了千里迢迢送入嫡母房中，能干出這種事的人，你想想他得喪心病狂到何種程度？你竟到了這會兒才知道害怕？王熙鳳啊王熙鳳，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高了，當(dāng)真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就你一個能耐？你看看這是什么！”話落從書柜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銅餅。

    銅餅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表面一個深深凹陷的掌印令人觸目驚心。

    王熙鳳的表情有些呆愣，平兒卻愕然的張了張嘴，心道原來下人間盛傳的環(huán)三爺一掌拍扁個銅爐的消息竟是真的！

    賈璉將銅餅扔到王熙鳳腳邊，冷笑道，“你好生看看，在二叔跟老祖宗跟前，他說發(fā)飆就發(fā)飆，半點面子不給，一掌下去銅爐扁了桌子碎了，他沒事人一樣晃出去。兩人一個是他生身父親，一個是他嫡親祖母，都拿他毫無辦法，你再想想你是他什么人?。烤透掖筮诌值娜フ腥?？告訴你，把他惹急了，一指頭就能捏死你！”

    王熙鳳挪遠(yuǎn)了一點，不敢去看那面目全非的，昭示著自己命運的銅爐。

    平兒想起主子之前還曾放下豪言，說環(huán)哥兒不夠她一指頭捏的，再看眼下，被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又是誰？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自嘲的苦笑，沖賈璉磕了三個響頭，堅定道，“不勞璉二爺cao心了，我去求環(huán)哥兒，若是他不肯饒過奶奶，我就碰死在他屋里?！?/br>
    王熙鳳癱坐在地上大喘氣，呢喃道，“平兒，不愧是我的好丫頭！”

    平兒沒有上妝，蒼白秀麗的臉頰被淚水打濕，顯得堅強又脆弱，比王熙鳳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討喜的多。且賈璉素日對她有情，如何舍得她去送死，沉默良久嘆道，“你起來吧，我去。環(huán)哥兒那人喜怒不定，性情乖戾，就算你死十次八次，他也不會正眼看你。這念頭快點打消了?！?/br>
    話落用濕帕子擦掉臉上的狼狽，大步出去，走到門邊忽然停住，頭也不回的開口，“王熙鳳，當(dāng)初你如何向我許諾的可還記得？再不管二房的破事，好生孝順爹娘、撫育兒女，安安穩(wěn)穩(wěn)過咱們的小日子。言猶在耳，你卻一轉(zhuǎn)臉就拋之腦后，又去攬你姑媽那些個破事！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日后你是好是歹，都與我無關(guān)！”

    王熙鳳剛松口氣，聽聞這話心又提了起來，卻也并不如何擔(dān)憂，暗忖待我好了，略給璉二嘗些甜頭也就哄回來了，無事的。

    平兒不放心，將主子扶回榻上歇息，自己匆匆跟了出去。

    賈環(huán)只吃了兩口就與趙姨娘敗興而歸，肚子空乏的厲害，令宋嬤嬤置辦一席好酒好菜端去上房。母子兩相對而坐，愜意小酌。

    正喝得盡興，小吉祥立在門外稟告，“三爺，璉二爺來了?！?/br>
    賈環(huán)甩甩袖子，漫不經(jīng)心的道，“讓他進(jìn)來?！?/br>
    賈璉滿臉堆笑的沖趙姨娘做了個揖，看向賈環(huán)時遲疑開口，“環(huán)哥兒，事情緊急，咱們能否換個地方敘話？”

    “換什么換？偷了我兒的東西遭了報應(yīng)是吧？我正等著你們呢！”趙姨娘瞅著平兒縮在袖管里的雙手冷笑。

    賈環(huán)淡淡開口，“沒什么事是我姨娘不能知道的，要談就在這兒談吧。來，過來喝一杯?！痹捖錄_賈璉勾勾手指。

    賈璉強忍懼意坐過去，仰頭灌了一杯酒，覺得不夠又連喝兩杯，待酒氣上了頭才低聲道，“環(huán)哥兒，王熙鳳干下的丑事，我也是剛知道。她偷了你東西確實是她不對，但也不至于就要毒死了她。我的來意你想必已經(jīng)猜到，你說，要如何才肯給她解藥？”

    賈環(huán)不答，沖平兒揚了揚下顎，“手拿出來給我看看?！?/br>
    平兒不敢忤逆，慢慢將手伸出來。

    趙姨娘嘴里正嚼著一顆rou丸，見此情景立馬撲到炕邊嘔吐。啞巴兄妹聽聞響動忙跑進(jìn)來查看，視線掃過平兒的雙手又自然的挪開，像沒事人一般。

    “要吐外邊吐去，一桌子好菜都被你糟蹋了?！辟Z環(huán)輕踹了自家老娘一腳，又令啞巴兄妹將她扶到隔壁的廂房休息，這才用筷子戳弄平兒雙手，又翻來覆去的看了老半天，撫掌贊道，“不錯，與我設(shè)想中的效果一般無二。”

    少年不但大方的承認(rèn)了，且還對自己造成的慘狀表示欣悅和滿意，其喪心病狂的程度遠(yuǎn)超自己想象。賈璉頭皮發(fā)麻，寒毛直豎，暗暗后悔為何要逞能找過來，觸及平兒絕望的眼神卻也不好扔下她不管，顫聲道，“環(huán)哥兒，該怎么做才能讓你饒了平兒跟王熙鳳，你給句話。我跪下來求你還不成嗎？”說著說著竟撩起衣擺下跪。對付賈環(huán)這種軟硬不吃油鹽不進(jìn)的，他實在沒別的招了。

    “璉二爺……”平兒咬著嘴唇泣不成聲。

    賈環(huán)對兩人視而不見，沖立在門口臉色蒼白的賈寶玉舉起酒杯，笑道，“真是稀客，進(jìn)來喝一杯？”

    賈璉心中一驚，連忙站起身，不忘順手拉平兒一把。兩人回頭沖寶玉訕笑，強裝無事。

    寶玉剛來不久，只聽了最后一句“跪下來求你”。他不明白向來精明能干的璉二哥會有什么事求到賈環(huán)頭上，且看上去很有些狼狽，直覺自己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眨眨眼，逃也似的跑了。

    賈環(huán)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嗤笑道，“無趣！”

    賈璉見寶玉走了，心想自己跪也跪了，求也求了，該丟的臉面都丟盡了，實在沒什么好端的，于是又給跪下，哀求道，“環(huán)哥兒你大人大量，莫與她一介婦道人家計較，便把解藥給了她吧。你若肯饒她這次，日后但凡有事，我賈璉必定幫忙。雖然我官職低微，也沒什么本事，可勝在人脈廣朋友多，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賈環(huán)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輕笑道，“惹我的又不是你，你來跪求算怎么回事？都這個時候了還端著璉二奶奶的架子，我倒有些佩服她了。你回去告訴她，那藥名為‘喪尸’，絕毒不死人，只會讓人一寸一寸爛掉，爛剩了骨頭又重新長rou，再一寸一寸爛掉，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不息。保證她茍延殘喘，半死不活，像具行尸一般熬滿百歲。所以她大可不用來求我，且好好享受余生吧?！?/br>
    賈璉聽得骨頭縫都在發(fā)癢，喉嚨似吞下一塊guntang的烙鐵，燒灼的厲害，心道你當(dāng)初不如毒死她算了，何必留著她忍受這種非人地，無止盡地折磨！忒慘烈了！

    平兒趴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停頓片刻就要往炕沿上撞，卻被賈環(huán)一根手指抵住額頭，無法寸進(jìn)。

    “要死出了我院門再死，別臟了我的地方。上吊，割喉，服毒，投井，吞金……你只管死得轟轟烈烈，我只管看個熱熱鬧鬧?！鄙倌曛讣獍l(fā)力，將平兒彈出老遠(yuǎn)，一連撞翻兩個矮凳又貼住墻根兒才堪堪停下。

    賈璉生恐鬧大了抖落出王熙鳳干得丑事，一邊告罪一邊將平兒拉出房門。

    兩人渾渾噩噩，跌跌撞撞的回轉(zhuǎn)。賈璉將‘毒不死人’那話說與王熙鳳聽，不多時，一道凄厲的尖叫沖破云霄，傳出老遠(yuǎn)。

    卻說寶玉從賈環(huán)院子里逃出來，心不在焉的爬上馬車。

    茗煙低聲道，“寶二爺，你說璉二爺究竟因什么事求到賈環(huán)頭上？看上去挺凄慘的，要不要我去打聽打聽？”

    “不，不要，我不想知道?！睂氂裣乱庾R的選擇了逃避。

    兩人進(jìn)了尋芳閣才想起五王爺?shù)姆愿溃m賈環(huán)沒來，他們卻也不敢失約，只得硬著頭皮走進(jìn)廂房。

    廂房里很熱鬧，五王爺大馬金刀的歪在主位，一左一右各摟著一名長相艷麗身段妖嬈的花魁，肆意嬉笑玩鬧，大腿上趴著一名相貌清俊的小倌，正仰著頭嬌嬌怯怯的說著什么，身后站著兩個婢女，將剝好的荔枝往他嘴里送。一幫紈绔靠墻而坐，空出中間一塊位置，鋪上最柔軟的羊毛地毯，令閣內(nèi)的姑娘奏樂起舞，供他們賞玩。

    見寶玉推門進(jìn)來，五王爺眼睛一亮，立馬丟開兩名花魁，又將大腿上的小倌抖落，興匆匆迎上前，伸長脖子往門外探看，語氣急切，“賈環(huán)呢？怎不見人影？可是落在后面了？”

    寶玉臉色微微發(fā)白，拱手道，“環(huán)弟不喜尋芳閣吵鬧，推拒了我的邀請。有負(fù)王爺所托，還請恕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