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只見面前一道黑布屏風(fēng),屏風(fēng)的右上角繡著一輪金色的彎月。屏風(fēng)很大,大到幾乎遮住半邊房間,她猜后面應(yīng)該是有人。 “請問姑娘有什么恩怨未了?”屏風(fēng)后面?zhèn)鱽硪坏赖统涟祮〉穆曇?,是個男子。 她收斂心神,道:“我要買一個人的一條腿。” “可以,五百兩銀子,放在桌上?!?/br> 她從袖子里取出銀票,輕輕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這些銀票是她出門時帶上的,原是想著看能否找到機(jī)會給葉訇。 沒錯,今日去葉家,是她早就計劃好的。 銀票上印的是麓京通匯堂的章子,鮮艷奪目。 “不知姑娘想要什么人的一條腿?” “宋進(jìn)財,忠勤侯府的世子,我要他的右腿?!?/br> 屏風(fēng)后面,籠罩在黑暗中的男子渾身一震,寬大袖子里的雙手緊緊握起。 第12章 恩怨 一片沉寂,連風(fēng)絲都沒有半縷。四周都是黑,黑得令人喘不上氣。梅青曉做鬼多年,依舊不喜這樣的黑暗。 她不無自嘲地想,做鬼十年倒是有些好處。做人時不知道的骯臟污穢,做鬼時倒是見過不少。錦繡繁華的麓京城,一如經(jīng)事多年的貴公子。巍峨富麗的宮闕是他的外衣,外衣之下是那早已開始腐爛的死rou,散發(fā)出陣陣惡臭。 這個棺材鋪子的秘密,是她在前世做鬼時無意間聽人說的。不問世事,只問恩怨。對方要的是銀子,斷胳膊斷腳還是要人性命皆有價。 不過宋家是新貴,宋進(jìn)財又是世子,對方未必愿意冒風(fēng)險。 她半天沒有聽到屏風(fēng)后面的人出聲,以為此事有困難,他不想接這筆生意,便道:“先生若有為難,我愿再加銀子?!?/br> 宋進(jìn)財?shù)哪菞l腿,她勢在必行。如果此處不行,她會另想辦法。無論花多少銀子,費多少心神,她都要廢了他的那條右腿。 屏風(fēng)后,再次傳來聲音。“冒昧多問一句,姑娘為何要宋世子的一條腿?” 不用世事,只問恩怨,難道他還要問清楚買家與被買命之人的恩怨嗎? “一定要回答嗎?” “是,我們行事只問恩怨,絕不殺無辜之人?!?/br> 倒也是合理,看來這暗處買賣也不是那等賺昧心錢之人。光明處有陰影,暗處亦有燈火。世間之事,不能以黑白二字道全。 “先生磊落,我也不瞞先生。宋進(jìn)財為人,想必先生有所耳聞。他仰仗著陛下寵信通玄子道長,欺男霸女橫行麓京。城中多少人受他欺辱,多少姑娘被他羞凌。我與他的恩怨大到世俗禮法,小到個人憎惡?!?/br> “姑娘索他一條腿,卻不是為自己?” 她緩緩點頭,“是,我并不是為自己,我為的是自己所愛之人。他欺我愛人,我礙于禮法不能明著報復(fù)回去,但天理昭昭,總有因果相報恩怨輪回。先生急世人之所需,行暗夜之事,卻予人希冀,是為大義?!?/br> 屏風(fēng)后面再次沉寂,黑袍人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 “姑娘方才說你是為自己心愛之人報仇?!?/br> “是?!?/br> 又是漫長的寂靜,她幾乎感覺不到屏風(fēng)后面那人的氣息,但是她知道那人還在。這些人行事鋌而走險,想必是最謹(jǐn)慎的。 良久之后,那人的聲音再起,“姑娘且先回去,三日之內(nèi)必有消息?!?/br> “如此,多謝先生。”她心下一松,行禮道謝。 “拿人錢財了人恩怨,姑娘不必謝我,回去等消息吧。” 她退出去,老者就在外面。出到鋪子里,老婦抱著木娃娃在哼小曲。那小曲不是麓京的口音,婉轉(zhuǎn)清悠極為悅耳。 不多看,不多問。 有些世俗之外的規(guī)矩她懂,尤其像這樣的買賣,她在明對方在暗。她若有窺探之心,難保別人不會暗中對付她。 鋪子外,靜心焦急不已。 “大姑娘?!?/br> “走吧?!泵非鄷缘椭^,帶著靜心快速離開。 棺材鋪內(nèi),老者進(jìn)到黑屋,問那屏風(fēng)后面的黑袍人?!肮?,為何要應(yīng)承這單生意?忠勤侯府如日中天,我們當(dāng)避其鋒芒,以后再圖謀。” 黑袍人全身包裹在寬大的衣服里,瘦且修長。他與黑暗融為一體,僅有一雙眼露在外面,長長的睫毛微垂,遮住眼底的琥珀流光。 “我不見刀刃,刀刃卻對我相向。這事我有分寸,你去忙吧?!?/br> 老者輕聲嘆息,躬著身退出去。 那廂梅青曄等得有些不耐煩,見主仆二人空手而歸,問道:“東西呢?” 梅青曉回他,“沒有看到中意的?!?/br> 此處并不是麓京最繁華的街市,鋪子不多東西想必也不太齊全。梅青曄只以為meimei沒有看上合心意的東西,倒也不甚在意。 兄妹二人將進(jìn)梅府,就見梅青晚如乳燕投懷般提著裙擺跑過來。見到他們,滿臉的歡喜頓時消失,嘴巴撅起。 “兄長和阿姐出去,也不帶上阿瑜。” “今日我與兄長去拜訪他的一位朋友,下回逛街一定帶上你?!?/br> 梅青晚聽jiejie這般解釋,當(dāng)下笑得極甜,“我就知道阿姐對我最好?!?/br> 梅青曄心虛,今日之日確實是阿瑾陪著他。見常姑娘也好,去葉訇家里拜訪也好,都是他的事情。 他有些挫敗。在阿瑾面前,他總是顯得那么的不懂事。以前還罷了,阿瑾不太會管他的事。這兩日也不知怎么的,他覺得阿瑾越發(fā)似他的長姐。 “阿瑜以后想去哪里玩,兄長帶你們?nèi)??!?/br> “兄長,真的嗎?我想去莊子上玩?!?/br> 去莊子上玩可不是一句話的事,梅青曄撓著頭,求救地看向梅青曉。 梅青曉淺淺一笑,對meimei道:“等過些日子天氣再暖和些,我們再做商議?!?/br> 梅青晚最聽阿姐的話,聞言對兄長扮了一個怪臉。梅青曄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的長兄威嚴(yán)不僅在阿瑾面前擺不起來,在阿瑜的眼里恐怕也不當(dāng)一回事。 他望著梅家的氣節(jié)柱長長嘆了一口氣,神情間頗有些失落。父親在得知他想習(xí)武時,眼里的失望他還記得。 梅家兩百年的書香浸潤,恐怕要斷在他的手上。 “兄長,你看什么?” “我在看上面的祖宗們,他們要是知道梅家出了我這么一位棄文習(xí)武的子孫,該是多么的生氣?!?/br> 梅青曉仰頭,仿佛再一次看到自己如血染紅梅一般的飄落。 “兄長,盛世習(xí)文,亂世習(xí)武。我覺得兄長的選擇是正確的,列祖列宗們?nèi)羰侵烂芳疑韥y世時出了一名頂天立地的武將,我想他們應(yīng)該都很欣慰。” 女子不議國事,更不能妄議世事。 梅青曄面色大變,見柱子下面唯有他們兄妹二人,阿瑜和下人已走到前面,不由大大松一口氣。 “阿瑾,這話可不能亂說?!?/br> “兄長,你我兄妹同理連枝,有什么話不能說的。宋家那樣的人都能位列勛貴,可見一斑。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以后行事更應(yīng)小心謹(jǐn)慎?!?/br> 梅青曄鄭重點頭,“阿瑾說的對,常姑娘的事,是我識人不清。你放心,我已受教,日后萬不會再受人蒙蔽。” 他與兩位meimei在內(nèi)院分開,姐妹二人同回知曉閣。院子里的婆子見姐妹二人一同回來,忙含笑上前,細(xì)細(xì)地說著姑娘不在時院子里發(fā)生的事。 她取來一個攢盒,“大姑娘,這是燕國公府派人送來的,說是感謝大姑娘昨日的點心。” 攢盒雕花刻字,一看就是五芳齋的東西,五芳齋是麓京城最負(fù)盛名的點心鋪子。梅青曉似乎明白阿瑜為何會在大門那里等自己,卻原來是因為這盒點心。 梅青晚被她看得極不好意思,杏眼眨啊眨,“阿姐,快打開看看吧。” 只見攢盒內(nèi)齊齊擺放著十二只小巧的雕花小盒,每只盒子上面都雕著一朵花。有芙蓉、蓮花、梅花、牡丹等。 這是五芳齋最有名的點心,名為百花糕。此點心攢盒每日只賣十份,令麓京世家貴族趨之若鶩。 “喜歡哪個,自己挑?!泵非鄷缘?。 梅青晚雙眼一亮,認(rèn)真挑選起來??纯催@個又看看那個,每一朵糕點花都是那么的精致甜香。這個想要,那個也想要。 梅青曉眼中帶笑,打開那只刻著梅花的盒子,粉白梅花點綴著櫻桃色的蕊,精致無比梅香撲鼻,與她昨日親手做的糯米糕不可同日而語。 梅青晚最后挑中牡丹和蓮花的,梅青曉將梅花芙蓉兩朵留下,余下的讓靜心凝思分別給祖母父母兄長送去。 牡丹花和蓮花的糕點不大會兒都落進(jìn)梅青晚的肚子里,她眉眼彎彎,“阿姐,你說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好吃的?我要是能活到八十歲,你說天下好吃的我能吃完嗎?” 小姑娘滿眼的憧憬,天真無邪。 梅青曉仰起頭,拼命將眼淚壓回去。她的meimei阿瑜,前世只活到十三歲。世上有那么多好吃的,阿瑜都沒有吃過。 這一世,她不僅要護(hù)著葉訇,她還要保住她的家人。 她用帕子輕輕擦掉meimei嘴角的點心屑子,“當(dāng)然可以,我的阿瑜一定能長命百歲,吃盡天下所有美味的點心?!?/br> 梅青晚皺著鼻子,模樣極是可愛,“阿姐,我才不要長命百歲,我也不要學(xué)那些人吃什么丹藥,更不要長生不老。世上哪有人不會死,他們都是騙人的?!?/br> 十三歲的阿瑜都能明白的道理,偏偏宮墻內(nèi)的陛下看不明白,任由通玄子及一干徒子徒孫們將朝野上下弄得烏煙瘴氣。 “這話在外面可不敢說。” “我知道的,陛下想長生不老,天下沒人敢說實話?!?/br> “對,他自欺欺人,天下人欺他?!?/br> “他好可憐?!?/br> “他不可憐,可憐的是因為廣修道觀而受苦的百姓。終將有一日,謊言會被人戳破,到時候他就知道世上哪有什么長生不老,不過是人心之欲。他一葉障目執(zhí)意獨行,事到臨頭悔之晚矣?!?/br> 梁帝有沒有后悔過她不知道,不過她想。在燕旭攻入皇宮將他從長生殿拖出來的時候,他的長生夢應(yīng)該已經(jīng)醒了。 清醒之日,就是命喪之時,何其諷刺。 古往今來,還沒有聽說有哪個人是因為修道而加官進(jìn)爵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話用在宋家人身上再是合適不過。 宋家人橫行麓京,宋進(jìn)財囂張輕狂。 她是梅家的姑娘,他們梅家百年清貴,絕不允許她離經(jīng)叛道。 做鬼久了,見過太多的刀光劍影,她很是羨慕那些能夠快意恩仇的人。但是她不能,她想要做什么,只能暗地底行事。 她將希望寄托在棺材鋪子的幕后之人身上,她以為那人說三日之內(nèi),怕是要等上兩日。不想一夜輾轉(zhuǎn)之后,她便得到消息。 宋進(jìn)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