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阿慎,你要答應(yīng)我。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讓自己再受傷。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再是你一個人,你要時刻想著我,不能把我丟下?!?/br> “好,我答應(yīng)你?!?/br> 辰時三刻,她送他離開。 靜心和凝思二人見她臉色如常,齊齊放了心。 莊子里的下人來報,說是一大早就有一位婦人來求見,那婦人自稱姓杜名云娘。人已被請了進(jìn)來,就在莊子的二門外等著。 梅青曉斂起心神,讓人把她帶過來。 算日子,杜云娘確實應(yīng)該來了。梅青曉不問她是如何找到莊子的。要是她連這點(diǎn)本事都沒有,也不可能會是以后那位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云錦娘子杜云娘。 幾日不見,她面色絲毫不見萎頓。眼神中少了幾分婉約,多了幾分堅定。想來已同王家那邊做了斷,徹底無牽無掛。 “大姑娘,奴婢來找您了。” 一聲奴婢,是甘愿為奴之意。 她愿為奴,梅青曉卻不愿折了她的傲骨。親自將她扶起來,命人搬了凳子讓她坐下。她受寵若驚,只堪堪側(cè)身坐著。 “大姑娘…” “云娘,我招攬你為我做事,不是要你替我賣命賣身。我欣賞你的為人,正好想找一個忠心的掌事,并不是想買一個下人?!?/br> 杜云娘微感詫異,她隱約覺得梅家大姑娘沒有讓她為奴的意思。然而她想著,貴人們用人一向只用自己人,若她沒有賣身梅家,大姑娘如何敢用她? “大姑娘,奴婢…” “你不是我梅家的下人,不用自稱奴婢?!?/br> “大姑娘,您真的不買下云娘嗎?”她問著,依然有些不信。 梅青曉淡淡一笑,“當(dāng)然,我為何要買你?若你是心地純正之人,念我今日之恩,以后自不會因為他人利誘而背叛于我。倘若你本就是趨利之人,我便是買了你,你亦可以陽奉陰違。是以,我買不買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杜云娘聞言,從凳子上起身,屈身行了一個大禮。“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只是云娘自知自己身無長物,不知如何替姑娘分憂?” “倒也簡單,我早前與葉婆婆閑聊時,聽她提起過你。她說你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家里本是開染坊的。我原本就想開一家布料染坊,正巧那日碰到了,也算是緣分。以后你做我的管事,招工生產(chǎn)皆由你安排,你只管放手去做。” 杜云娘未墮入風(fēng)塵之前,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兒。一朝家敗,她不得已進(jìn)了花樓。這事并不是秘密,卻也不是葉阿婆告訴梅青曉,自然是前世當(dāng)鬼時聽來的。 “得蒙姑娘信任,云娘一定赴湯蹈火。”杜云娘又起身,再次行大禮。她的心激蕩起來,幼年時父母在染坊內(nèi)勞作的身影齊齊浮現(xiàn)在眼前?!肮媚?,云娘一定不負(fù)您的期望?!?/br> 梅青曉再次相扶她,道:“你我不是主仆關(guān)系,但一應(yīng)契約不會少。你除去月錢之外,我會給你二成干股?!?/br> 杜云娘不敢置信地捂著嘴,“姑娘…這…這如何使得…您能給云娘一個棲身之處,還能給云娘一口飯吃,已是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云娘豈能要這干股,您快快收回去吧?!?/br> “你放心收著便是,我相信你杜家染布技藝,也相信咱們的染坊一定能染出最上等的花色,是以這干股是你應(yīng)得的。” “撲咚”一聲,杜云娘跪下去,“姑娘,您的大恩大德云娘永遠(yuǎn)銘記在心,您放心…我們杜家的染布技藝我自小爛熟于心,絕不會讓姑娘失望?!?/br> 若不是木秀于林,招了同行的眼,杜家當(dāng)年就不會敗落,杜云娘也不會流落風(fēng)塵。這些年來,她一日不曾忘記過,卻從不敢踏出半步。 這世間無權(quán)無勢之人想出人頭地何其艱難,更何況是一介女流。前世的杜云娘目堵家敗人亡,豈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前世里她先是投靠了織造司的侍郎,許出去三成干股,又是拜了一位夫人手下的嬤嬤為干jiejie,許出去二成干股。還有各方孝敬四處打點(diǎn),她真正到手的不足利潤的十分之一。 不過她無夫無子,所求是為名,倒也求仁得仁。 梅青曉命靜心取來五百兩銀票交到她的手上,讓她去賃院子招工。她接過銀票,問道:“姑娘,您不怕云娘跑了嗎?” “你不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若疑你,為何要用你?我即用你,為何要疑你?” 杜云娘動容,再次行大禮。 梅青曉留她用午飯,并提出午后自己要外出,正好順路派馬車送她去檀山縣城。今日不宜趕路,讓她在檀山城內(nèi)歇一晚明早再趕路。她更是大受感動,暗暗在心里發(fā)誓絕不負(fù)所托。 未時一刻,梅青曉和她一起出門。 馬車停在道觀旁,梅青曉下了馬車。 杜云娘跟著下來,恭恭敬敬同她道別。 她笑道:“杜娘子且放手去做,我等娘子的好消息?!?/br> 杜云娘又是行禮,正欲上馬車之時不經(jīng)意抬頭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道觀。只見那石階之上,似乎站著兩個男子。 一個位道士模樣的中年男子并一位英姿不凡的少年公子。 那中年男子的身影莫名讓她覺得熟悉,她不由多看了兩眼,嘴里呢喃著:“怎么可能…風(fēng)先生怎么會在這里?” 她聲音極輕,但梅青曉離得近,隱約聽到風(fēng)先生三字,心頭巨震,忙問道:“杜娘子,你在說什么?” “沒…沒什么,許是云娘看花了眼,認(rèn)錯了人?!倍旁颇镄闹幸苫笾?,風(fēng)先生那樣多情善感的人,怎么可能會拋棄紅塵入玄門? “杜娘子認(rèn)錯了人什么人,是那位風(fēng)先生嗎?” 杜云娘又朝那邊看一眼,“回姑娘的話,定是云娘認(rèn)錯了人,看著身形有些像一時認(rèn)岔了。風(fēng)先生不可能在這里,更不可能…” 是一個道士。 杜云娘這樣想著,只當(dāng)自己認(rèn)錯了人。 梅青曉望過去,真一道長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唯見葉訇從臺階下來,正朝這邊走。她緩了一下心神,命車夫送杜云娘離開。轉(zhuǎn)頭迎上走過來的葉訇,兩人一起說著話上去。 道觀外,真一道長手執(zhí)拂塵,正在同一位小道士說話。 她停下來,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他青色道袍長發(fā)長須,眼神無求仙風(fēng)道骨,又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之氣。除了那露在外面的眼睛,他的長相幾乎被發(fā)須遮掩住。 這樣一個人,會是風(fēng)滿樓嗎? 第47章 風(fēng)滿樓 真一道長感覺有一道目光在看自己, 他慢慢轉(zhuǎn)頭,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白衣少女。他心神一晃仿佛眼前出現(xiàn)另外一位少女,與眼前之人相似的長相。嫩黃的春衫梳著俏皮的元寶髻, 朝他眨著靈動的雙眸,笑起來如三月昭陽明艷溫暖。 他恍惚著, 差點(diǎn)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表情冷淡,并不是他記憶中的嬌憨少女。他眼神清明起來, 眼前一片模糊。 不一樣, 長得再像也不一樣。 清風(fēng)徐來, 微風(fēng)帶著山林田野的氣息撲面而來。眼前的姑娘梳著云仙髻,明眸皓齒氣韻清雅。風(fēng)吹起她素白的衣裙,頗有飄然若仙之感。 記憶中的那個她不是仙,卻似落入凡間的仙子般精靈動人。他過去的歲月中,曾有仙子駐足過。仙子去后,漫長的歲月不堪再回首。 今天的日頭委實有些大,刺得人想流淚。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抬頭望天,望著那從天際灑落的光芒。 一陣痛從心里襲來, 他不由緊捂著心口。 小道士見他色變,面上隱有痛苦之色,忙問:“師父,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連忙擺著手, “為師無事,許是站久了。了悟,你扶為師回去歇一會?!?/br> “道長!”梅青曉追上去。 師徒二人停下來, 真一道長不解地看著她,“梅姑娘有事?” 梅青曉望著他,心里猜測著他到底是不是風(fēng)滿樓?前世她做了二十年的梅家姑娘,從來都以自己是梅家姑娘而驕傲。 重活一世后,這些所謂的名聲名分于她而言早已不再看重,是以她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梅家的姑娘。對于親生的父母,她只有說不出來的復(fù)雜情緒。 眼前的男子,極有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然而她的心除了百味雜陳,居然并無半絲期待與激動。 “正是有一事相問。”她道:“我初見先生,便覺先生是一博學(xué)之人。敢問先生未入道之前,可是讀書人?” 葉訇跟了過來,聽到她這句問話,琥珀色的眸中略帶著些許的疑惑。她沒有看他,目光緊緊盯著真一道長,不放過對方表情的變化。 真一道長沒有回避,擺手讓那叫了悟的小徒自顧去忙。等到再無外人時,他才看向梅青曉,語氣極淡,“稱不上博學(xué)之人,僅是讀過幾年書而已。” “我近日讀到一首詩,頗有些不解之處,可否請道長替我點(diǎn)化一二?” “梅姑娘才名遠(yuǎn)揚(yáng),恐怕不需要貧道獻(xiàn)丑?!?/br> 梅青曉再上前一步,像是沒有聽到他的拒絕,“這首詩說不上什么大雅之作,是我偶爾讀到的。此詩名為《月下惜別》,月色人疾路,匆聞嬌聲至。問郎歸何處,妾愿長相隨?;ㄩ_終有期,凋零無所歸??重?fù)明月光,獨(dú)行自凄切?!?/br> 真一道長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無波的眼神起了波瀾。極微極輕,卻飽含著外人窺不透的悲傷。 他撫了一下拂塵,“梅姑娘有何不解之處?” “詩中寫道恐負(fù)明月光,獨(dú)行自凄切。說明作詩之人不愿意耽擱詩中的女子,選擇忍痛拒絕。為何又出爾反爾?” “你如何知道他出爾反爾?”真一道長說著,眼神漸漸恢復(fù)平靜,“梅姑娘有什么要問的,直接問便是,貧道知無不答。” 梅青曉看著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問道:“敢問道長,可曾俗名風(fēng)滿樓?”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她發(fā)抖的手。她彷徨無依的心瞬間找到了避風(fēng)之處,回以身邊少年一個說不上好看的笑容。 葉訇凝望著她,無聲勝過千言萬語。 真一道長將他們的動作看在眼里,眼神中再次有了一絲波動。他眸光微閃,乍然聽到這個許久不曾被人提到的名字,甚至還有一絲懷念。 “是?!?/br> 沒有掩飾,沒有含糊,直接承認(rèn)。 梅青曉身形一晃,整個人軟靠在葉訇的身上。她渾身脫力,說不出來是失望還是難過。猜測是一回事,得到證實又是一回事。 她的心中沒有歡喜,失望過后涌上來是深深的悲傷。“那…你認(rèn)識梅玉珠嗎?” 真一道長嘆息,“貧道不認(rèn)識梅玉珠,倒是認(rèn)識一位名叫夏珍兒的姑娘?!?/br> 夏是梅老夫人的姓,珍兒是梅玉珠的小名。夏珍兒就是梅玉珠,梅玉珠就是夏珍兒。他這是承認(rèn)了。 她重新站直,背挺著,“你…你詩中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是夏珍兒?你明明拒絕了她,為什么又要帶她走?” 真一道長垂著眸,說不出來的哀傷,“是貧道害了她,一切都是貧道的錯?!?/br> 她滿心的悲哀終于化成了憤怒,“你一句認(rèn)錯就可以了嗎?她已經(jīng)死了!請你告訴我她是怎么死的?” 真一道長抬眸,哀傷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的冰冷,“她的身體太過虛弱,難產(chǎn)而亡。” 難產(chǎn)? 她心下一痛,原來竟是因為她。 “為什么?她為什么那么虛弱,你是怎么照顧她的?”她問,帶著低低的怒吼?!八粋€大家閨秀跟著你離京,你為什么不好好照顧她?” 真一道長的眼神中閃過痛苦,爾后很快如常。他望著她,目光盡是讓人難懂的冷漠和復(fù)雜,甚至有絲說不出來的恨意。 她嘴角露出一抹嘲諷,苦澀一笑。原來他把她當(dāng)成了害死親娘的仇人,他把所有的過錯都遷怒到她的身上。 強(qiáng)加之罪,自欺欺人。 這就是她的親生父親,這就是她的親生母親不顧一切與之私奔的男人。他倒是找到了解脫之法,做了道士,似乎就可以洗凈心里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