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未久，孫衍、唐艾就到了莘邇家中。

    令狐奉雖非天子，只是個王，但依國朝典制，國王辭世，國內(nèi)的大臣要如朝廷重臣對待辭世的天子一樣，亦需服心喪三年。心喪，就是不用穿衰麻，但不能飲酒、舉樂、嬉戲等。

    說到這個天子si后的朝臣服喪期。

    秦朝中葉，出於方便朝堂理政，也是t貼臣子之心，將此前的三年國喪，改為了天子下葬后，即位的天子行服三日，秩二千石以上者服喪三十六日即可。

    成朝的前兩位天子，武帝、文帝，父子兩個都是灑脫之人，不僅繼承了秦制，而且進一步簡略葬禮，要求臣子在天子下葬后即可除服，并皆遺詔，一改秦時厚葬的風(fēng)俗，嚴令薄葬。

    在薄葬的要求上，文帝尤勝其父，武帝雖然薄葬，然既因本x多情，復(fù)乃霸業(yè)為成，心存遺憾，謝世時對世間尚懷眷戀，還是給自己做了四箱衣服以作陪葬，文帝與之相b，其葬更薄，他在遺詔中直言不諱，說“骨無痛癢之知，冢非棲神之宅”，對生si的態(tài)度極是超然。

    本朝鼎革，建立以后，最先承襲秦、成之制，然而到了第二任天子，武帝的時候，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他開始大力提倡“孝道”，——成、魏兩朝得國都不正，皆是“篡逆”，“忠”是沒臉提了，便只能從“孝”上入手，畢竟諺云“孝子出忠臣”，因是，這位唐武帝雖依舊“行服三日”，卻以身作則，為他的父親服了心喪三年，由此以后，二千石以上大臣為辭世的天子服心喪三年便漸成定制。

    令狐奉歸天后，羊馥、羊髦、張gui與莘邇私下閑聊，說到這些前代與本朝於國喪上的變化，羊馥、張gui倒則罷了，羊髦對成朝的文帝、武帝父子，著實不吝贊譽，說他倆“立功業(yè)於亂世，父深情而子瀟灑，古今之英雄也”。莘邇頗覺這一對父子的行事有點類似原本時空的曹c父子，對他二人也是十分敬佩。至於本朝的那位唐武帝，重拾三年之喪，是為了穩(wěn)固朝政基礎(chǔ)，較與成朝父子的行跡，不能說孰優(yōu)孰劣，但在莘邇看來，未免顯得心機過重。

    卻說因了時在國喪期間，不得舉樂、飲酒，今晚的宴席，莘邇便以茶水、酪漿代酒。

    親在門口迎接了孫衍、唐艾，把他兩人讓與室內(nèi)，各自入座，莘邇端起茶碗，笑道：“早就想聆聽孫公的教誨了，前些日太忙，一直不得空。竟是直到今日才得如愿。請飲此水?！?/br>
    雖是與孫衍頭次吃飯，但兩人同為顧命大臣，平時見面的次數(shù)還是挺多的，又因二人都與羊髦關(guān)系匪淺，日常見得多了，自也就不陌生，彼此已然較為熟悉，言談可以頗為隨意了。

    羊馥、羊髦兄弟，張gui，和拔若能、禿發(fā)b0野兩個胡人的貴族也在席間。

    諸人一起舉碗，或飲茶水，或飲酪漿，一飲而盡。

    莘邇放下木碗，說道：“上次得孫公遣人送信，還沒當(dāng)面答謝。我自飲一碗，以表謝意?！?/br>
    跪坐在莘邇案邊的一個婢nv給他倒?jié)M了酪漿。

    莘邇再次飲盡。

    “上次送信”，說的是那次宋方給令狐奉提議遣莘邇越流沙、擊朔方之事，孫衍盡管反對，但沒有作用，於是他在出了g0ng后，立即派人去找莘邇，將此訊告與了他知。

    孫衍m0了m0胡子，說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鼻颇欠梯愤兊逆緉v，問道，“我早前聽說，先王賜了一個西域婢給將軍，可就是此婢么？”

    這個婢nv眼珠微藍，鼻梁高挺，臉型輪廓分明，皮膚甚是白皙，一看即知，定是西域人種。

    莘邇笑道：“正是?！狈愿来随荆叭閷O公斟茶湯?！睂O衍說道，“此nv別無所長，唯擅西域歌舞，別有胡風(fēng)滋味，等到來日，我叫她獻技於公前，請公觀賞?！?/br>
    別看孫衍長得五大三粗，卻是京都有數(shù)的聲樂高手，jing通音律，唐人的琴瑟，西域的琵琶，胡人的羯鼓，他都是一流的演奏水平。他家里有一班樂伎舞nv，是他親自調(diào)教出來的，著名國中；令狐奉在世時，都曾經(jīng)眼饞他這班樂舞僮姬，專門去他家中欣賞過表演。

    那西域婢能聽懂唐話，溫順地到了孫衍案側(cè)，端茶倒水。

    席間的菜肴，有唐人的名菜，也有胡人的名吃。

    諸樣饌饈，由婢nv們陸續(xù)奉上。

    中有一道“羊腸羹”，是孫衍的最ai。此菜出自胡法，后經(jīng)唐人改良，在羹中加面，羹湯滾熱，面食勁道，於今初冬季節(jié)，一碗吃下，渾身發(fā)熱，誠乃御寒之佳品，飽腹之美食。

    莘邇喜食的是炙r0u。

    時下流行的是分食制，每個人的身旁都有一個炙r0u之仆，把r0u削片，炙烤熟了，然后奉呈。莘邇吃得極快，他身邊的那個行炙人都有點趕不及。

    禿發(fā)b0野見之，頗有眼se地把自己的炙r0u讓給了莘邇。

    莘邇不是扭捏之人，坦然受之，正在大快朵頤，眼角掃到了一幕，心中一動，撿起數(shù)片炙r0u，指向張gui身邊的那個行炙之仆，吩咐侍婢，說道：“拿去給他吃了。”

    孫衍大奇，問道：“一仆所炙，不夠供將軍食用，足可見將軍嗜好此食，卻為何己意未滿，分r0u與奴？”

    莘邇笑道：“適才我見此奴屢視炙r0u，數(shù)咽垂涎。孫公，我等已然坐享，豈有c勞者不得其味者歟？”

    孫衍聞言訝異，顧對左右的唐艾、羊家兄弟、張gui、拔若能、禿發(fā)b0野等人說道：“將軍真是仁厚君子！”

    唐艾笑道：“要說起長史的仁厚，那不止這么一點。”

    “哦？還有別事么？愿聞其詳。”

    唐艾放下刀匕，拿起羽扇，搖了兩搖，說道：“十月朔時，將軍特地交代羊參軍，把督府獄內(nèi)的系罪軍吏全都放出，給了一日之期，讓他們回家與父母妻子團聚。”

    十月槊，就是十月初一。十月原是一年之始，這一天，至今仍被百姓呼為“秦歲首”。於今風(fēng)俗，在這日，南方家家為黍臛，北方則多以新熟的麻、豆為羹、飯，闔家團聚，招待賓朋。

    莘邇放督府獄內(nèi)的郡吏歸家，與家人團聚，確是仁厚的行為。

    孫衍問道：“歸家之囚，返獄者幾何？可有潛逃的么？”

    那些囚犯無一不是軍中吏員，位卑者亦九品散將之流，個個拖家?guī)Э?，不乏親戚、子弟在軍中任職、服役的，就算想逃，也沒法逃；兼以其中沒有si罪者，在獄內(nèi)待上些時日，就能被釋放，輕罪的沒準兒隨即就能重返崗位，重點罪的，也不是沒有起復(fù)之機，故此，也不會逃。

    因而，次日清點返獄的人數(shù)，倒是一個沒少。

    唐艾答道：“并無一人潛逃，皆於次日歸獄。”

    孫衍贊道：“長史有情，囚徒知義，可為佳話！”

    莘邇謙虛了幾句。

    邊談邊吃，移時，眾人飯飽，撤下餐具，莘邇叫奴婢再奉茶湯。

    在座的這些人都是定西國的軍政要員，話題不覺就轉(zhuǎn)到了國內(nèi)外的時政形勢上。

    孫衍說道：“虜秦月前內(nèi)亂，蒲茂篡上。他領(lǐng)兵回都以后，與其在都的兄弟、爪牙合力，攻破城門，闖入g0ng城，歷數(shù)偽主蒲長生十條大罪，將之與蒲光一起殺掉。

    “其后，假模假樣的，要把偽位讓給他的庶兄，他的庶兄乃是庶出，怎敢應(yīng)之？推來推去，到底還是蒲茂坐上了偽位。

    “起先，他數(shù)蒲長生十罪之時，似是‘正氣凜然’，然登上位后，我聞他把蒲長生后g0ng的偽后、偽妃盡數(shù)占為己用。胡虜禽獸，究竟還是沐猴而冠！”

    唐艾連連搖頭，不認同孫衍的末句話，說道：“蒲茂向有儒雅的名聲，雖為胡兒，狀若我唐士子。孫公，‘盡把偽后、偽妃占為己用’，以艾料之，恐是謠言，不足為信?！?/br>
    胡人有弟納兄嫂、兄納弟妻的習(xí)俗。蒲茂是蒲長生的從兄，唐人一則因為敵視蒲秦，二來因胡人此俗，想當(dāng)然的以為他會g出這種事，因大肆流傳，也是有的。

    蒲秦是定西的勁敵，有關(guān)蒲秦國內(nèi)宗室、名臣、猛將的情況，莘邇不少關(guān)注，對蒲茂有所了解，贊同唐艾的判斷。

    不過他不想落孫衍的臉面，便把話題岔開，笑道：“蒲茂有無占蒲長生的妻妾，咱們?nèi)瞬辉谔斍兀允遣坏枚?。謠傳也好，事實也罷，都與咱們無g。不過，蒲茂登上偽位后，自降名號，不再僭號稱帝，改稱大秦天王，卻算識趣，知我朝才是天下正朔，有些自知之明?！?/br>
    孫衍知唐艾的脾氣，標新立異，恃才氣高，令狐奉剛登位時，他因為有過從軍進攻豬野澤的黑歷史，不得不把脾x強自收斂，而下，令狐奉去世，他身為督府的三把手，莘邇又因羊髦之薦，重其才華，刻意屈己下士，與他結(jié)交，他那點臭毛病就又有露頭的趨向了。

    孫衍堂堂的國家上卿，本人且以舉才為任，久以虛懷若谷自矜，既知其x，自是不會計較他的當(dāng)面反對，撫須一笑而已，對莘邇說道：“將軍所言甚是。蒲茂雖然小胡，自知之明確是有點的，知自古無胡人天子，我朝氣運猶壯，是以不敢妄自尊大?！?/br>
    唐艾喟然說道：“自本朝遷鼎江左，國運盡管未失，而中原、北地遍染膻腥，我夏子民，殷殷渴盼王師，以解倒懸，此實英杰用命之時也！方今虜秦內(nèi)亂，虜魏北攻柔然，正是我國光復(fù)關(guān)內(nèi)、中原的良機，假使朝廷能予艾步騎三萬，旬月間，關(guān)內(nèi)、中原何足定也！”

    他惋惜地嘆道，“惜乎先王賓天，國家現(xiàn)無出兵之力?！?/br>
    莘邇舉碗，第三次一飲而盡，說道：“千里壯志，當(dāng)浮一大白！”

    眾人言語投機，說到夜半，這才散了。

    莘邇已給拔若能在城中買了院子，拔若能也回家去了。

    禿發(fā)b0野在城中無有居處，莘邇把他留宿在了家里的客舍。

    雪落不停，風(fēng)寒刺骨。

    莘邇與孫衍等歡聚半宿，宋閎宅中，宋閎、宋方這一對叔侄，也是對談直到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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