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氣，很抱歉地干擾了他的敘述，在其中插。進(jìn)了一個問題：“請問，你多少歲了？”

    他停下回憶，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今天是哪年？裕陵，定初九年么，我二十七吧?！?/br>
    她只覺得有一點(diǎn)怪：“什么叫‘吧’？”難道會有人不能確定自己的年齡嗎？

    他攤了攤手，不以為然道：“這又不重要，沒人在意，就漸漸忘記了?！?/br>
    “怎么不重要呢？”她感到很困惑，不明白他的態(tài)度，“難道都不慶祝生辰的嗎？”

    想了想她自己的情況是，從出生起生辰八字就被親人牢牢記住，生辰到了，府里就會為她擺上豐盛的宴席來慶祝，年年如此。自從及笄以后，她的生辰還被外人也打聽到了，許許多多的公子少爺都會在那一天送來賀禮，為了堆放那些禮物，東方府里甚至還設(shè)置了一個專門的房間。

    等到入冬，她的生辰便又快要來了，到那時她就年滿十九歲了。她在心中悄悄地計(jì)算著，陸長夜比她大了八九歲，不知道她還沒有出生的那些歲月，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的他是怎樣生活的呢？

    “我不慶祝生辰。”他躺在那里，聲音被山風(fēng)吹送到天際，她卻從那飄蕩的聲音里聽到了某種決絕，“生我的人，后悔生了我，我又怎么能為生辰而喜悅?！?/br>
    她驚訝地掩唇，她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令人難過的故事。

    “怎么會……”

    都說爹娘是血脈相連的最親的親人，不管兒女是否成才，都是自己的心頭rou，即便嘴上罵著，手里打著，也是永遠(yuǎn)疼著的，又怎么會對自己的孩子說出“后悔”這樣的話。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br>
    他平靜地講述著，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臉上沒有流露出一點(diǎn)酸楚。

    “那時候我們一家過得清貧，我爹當(dāng)兵死了，家里靠著我娘，每天只能吃一餐，我哥和我都還在長個子，經(jīng)常為因?yàn)轲I肚子打架?？嗍强?，但是家人在一起，相依相伴，總覺得還能咬牙堅(jiān)持一下?！?/br>
    她的想象力向來很好，這時聽了他的講述，眼前仿佛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畫面，看到了年幼的陸長夜，還有和他長得相像的哥哥，在一個屋檐下一起生活，甚至打架的畫面也浮現(xiàn)出來了。

    “可是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彼ｎD了一下，才接著說道，“家里最終還是沒能堅(jiān)持下去，我娘親手丟掉了我。”

    她腦中生動的畫面在這一刻凝住，再也無法想象他們團(tuán)聚在一起的日常生活，畫面中的房屋、娘親、哥哥……全都消失不見，只余下一個空白的背景，和孤零零的他。

    “天啊……”

    她感同身受，深深震撼，小小年紀(jì)的他，竟然承受了這么大的悲傷，被至親遺棄的命運(yùn)，怎么會出現(xiàn)在強(qiáng)大如他的身上呢？

    他沒有看她，只是枕著自己的胳膊，筆直地望著天，眼睛一眨不眨。

    “那一日我娘帶著我進(jìn)城，到最繁華熱鬧的集市里走走逛逛，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我當(dāng)時感到很奇怪，我們家條件不好，已經(jīng)過得那么苦，為什么我娘還帶我出來玩。我問我娘，怎么不帶我哥一起來？我娘回答說，我們家很窮，不該生了兩個兒子，只能丟下一個，才能養(yǎng)活另一個。我聽了心情很復(fù)雜，以為娘丟了我哥，沒想到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娘松開了我的手，一瞬間就走散了，再也找不到人，我才知道，自己才是被遺棄的那一個?！?/br>
    說的人沒有流淚，聽的人卻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她坐在草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腿，把頭埋在膝蓋里，悶悶的哭腔從中傳出。

    “天啊……這太殘酷了……”

    陸長夜給她的印象總是那么強(qiáng)勢，可是今天，她突然好想抱抱他，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別難過，那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本應(yīng)該安慰對方的人，自己先哭了，那些安慰的話說不出口，全都哽在喉嚨里面。

    大手落在了她的頭上，輕輕撫了撫，她抬起頭，又是數(shù)顆眼淚滑落，模模糊糊中看見他那張無奈的臉。

    “怎么哭了？”

    他從地上起身，坐到她身邊，反過來安慰她。

    “那時我也覺得很殘酷，也怨過我娘狠心，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了。說不上釋懷，但是也明白了我娘為什么那樣?！?/br>
    她擦了擦眼淚，紅紅的眼睛望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多一個人頭，就多一份賦稅，養(yǎng)一個兒子需要十幾年才能成長為勞動力，我娘已經(jīng)等不起了。”

    黑眸中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不止是遺憾和悲傷。

    “有道是苛政猛于虎，有些東西，比那頭追著我們的巨虎更致命?！?/br>
    第33章 再說一次

    她若有所思，這句話她曾在書卷中讀到過，是古代先賢留下的警世之語，那些帝王一定也讀過，卻沒有從中受到啟發(fā)，在世間重復(fù)著這樣的災(zāi)禍。

    “像這樣的人家還有很多，不只是我一個?！彼蛩忉尩?，“寨子里大多是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所以才能聚到一起。”

    這么說，寨子里那些黑衣男人們，也許個個都曾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她回想起他們樂觀開朗的言行，完全猜不到他們有怎樣遺憾的身世，她不禁在心中嘆了一聲。

    她的臉哭得像個花貓，他端詳她半晌，感覺她哭得比他的身世還可憐，不由地?fù)狭藫夏X袋，在自己的衣服里四處翻找，想要找點(diǎn)什么手帕之類的東西，為她擦擦臉上斑駁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