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聲未歇，警笛聲漸近，估計是池霄飛在帶人挨個排查這里的房屋和住戶。

    聶傾的衣服已不再滴水，但也沒全干，依然緊貼在身體上，感覺那些來自于雨水的涼意都被他一絲不落地吸收了一樣，漸漸地有些發(fā)冷。

    而余生支撐了這半天，雖然在止痛針的作用下傷口倒沒怎么疼，但精力到底不如正常狀態(tài)下那么充沛。這會兒隱約覺得身子有些發(fā)虛，他便輕輕朝聶傾身上靠了靠。

    “付隊長，是不是該給我們講講您作案的動機了？”余生開口打破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小會兒的靜默。

    付明杰看看他，點了點頭，“是啊，是該說這個了?！?/br>
    “隊長，真的是因為七年前那場手術(shù)嗎？”聶傾身體微微前傾，“為什么一定要殺人？要消除仇恨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有嗎？”付明杰反問一句，忽然用手指了指余生，“要是哪天他忽然被人害死了，你會用什么辦法來消除仇恨？”

    “我——”聶傾愣了下，緊接著道：“我不會讓別人傷害到他。”

    “不是‘不會’，只是‘不想’。”付明杰似乎是無奈地笑了笑，“能力不足，就不要說大話。很多時候，只有你承認了自己的弱小，別人才會借給你力量，這樣你才能去更好地保護在乎的人?！?/br>
    “那隊長是借助了誰的力量？”聶傾忽然問。

    付明杰略微一怔，隨即笑出聲來，“你的反應(yīng)確實敏銳，回頭再好好打磨，多積攢些經(jīng)驗，將來想必會有大作為?！?/br>
    “隊長，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甭檭A目光筆直地盯著他，問題也是直來直去，“這一次，跟隊長合伙作案的人是誰？”

    “聶傾，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备睹鹘苡滞笞诵?，將上半身隱入陰影里，說道：“我說的是，借助力量去保護他人，而不是去害人。你們不是想聽我的作案動機和細節(jié)嗎？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們?！?/br>
    聶傾：“隊長——”

    “先聽我說完吧，時間不多了?！备睹鹘艽驍嗦檭A，手朝窗外指了下，能看到外面被雨幕分割成碎片狀的紅藍色警燈在不停閃爍著?！鞍阎匾闹v完，剩下的再慢慢來。”

    “……那好?！甭檭A終于妥協(xié)地坐了回去，一只手伸到后面環(huán)在余生腰上。

    “要說動機，可能還得再說些過去的事?！备睹鹘苓呎f邊用手在身上摸了摸，忽然嘆氣道：“今天走得急，忘帶煙了。聶傾，你帶了嗎？”

    “本來是帶了，不過那會兒去找馬維遠的時候淋了雨，放在大衣兜里全濕了，就沒拿。”聶傾說完才像是剛想起來自己身上也被雨淋透了一樣，低頭看看，將貼在胸前的襯衣往開扯了扯。

    付明杰聽完他的話又長嘆一聲，語氣甚是惋惜地說：“看來是沒這個口福了……失策，真是失策?！?/br>
    “付隊長都不先問問我，怎么就認定我沒有煙？”余生這時問了句。

    “你不抽煙?！备睹鹘艽蛄克麅裳郏耙膊幌袷莻€會給別人遞煙的。難道你會帶嗎？”

    “厲害厲害，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我確實沒有?！庇嗌鸶觳矊⒆约簰煸诼檭A肩膀上，嗤嗤笑了兩聲，“不過您也不用這么傷感，這年頭就算進了局子想抽煙也不難，大不了到時候我跟阿傾去探視您的時候，多給您送兩條進去。”

    “呵呵，那我這里先謝過了。”付明杰拊掌而笑，接著道：“行了，既然沒煙，那我就直接說、快點說。”

    “剛才不是說小暖被送進公共福利院了么，他在那里待了三年之后，又被轉(zhuǎn)去一家孤兒院?！?/br>
    “明星孤兒院？”聶傾接口問。

    付明杰嗯了一聲，“工作做得挺細嘛，就是那里。那家孤兒院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拆除了，不過原址就在富寧縣，從文化路220號到230號那一片都是，這些個小二層洋房是在孤兒院拆除之后才蓋起來的。”

    聶傾：“那林暖進了孤兒院之后，您一直有在關(guān)注他？”

    “談不上關(guān)注，因為小暖進孤兒院那年正好趕上我升高三，學(xué)業(yè)正緊張，我不可能總來看他。而且，即便來了，我也不敢貿(mào)然去見他。一來是怕在那件事過后，他心里會對我有什么怨恨，二來也是擔心，擔心我去孤兒院的事被我媽知道，又惹她傷心?！?/br>
    付明杰這時嘆了口氣，“后來，我考去了y省警官學(xué)院，離家近，離小暖也近，到那時我才終于敢去偶爾見他一兩面，但也只是遠遠看著，不敢真上去面對面地跟他打招呼。你們說奇不奇怪？明明他才是私生子，可我看見他卻總覺得心虛，總覺得對不起他……所以說，做人真的不能虧心，不然活著太累了。”

    聽到這里，聶傾和余生都不由自主地朝對方看了一眼，可在發(fā)現(xiàn)視線相對時又都迅速轉(zhuǎn)開了。

    付明杰接著道：“大學(xué)四年里，因為警校管理嚴格，到假期又有執(zhí)勤任務(wù)，因此我也沒能多見小暖幾面。而每次在孤兒院看到他，他都是當初那個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個頭確實長了些，可因為長時間吃不到什么好東西，營養(yǎng)不良，看著就總顯得弱不禁風。我每次去，都會把自己偷偷攢下的生活費交給孤兒院的人，讓他們盡量幫忙多照顧照顧小暖，可是他們的能力也很有限，我的錢也不多，估計也就夠他改善個三、四次伙食吧。自己力量的不足，在那個時候真的體會得格外深刻?！?/br>
    “那在那之后呢？”聶傾這時問，“看時間，明星孤兒院被拆除應(yīng)該是在隊長入警隊一年以后的事，當時林暖被人領(lǐng)養(yǎng)，而后又由隊長親自帶他去辦理初中入學(xué)手續(xù)，還是以他父親同事的身份。照這樣說來，領(lǐng)養(yǎng)林暖的人隊長一定認識，并且很有可能同是警隊內(nèi)部的人，是嗎？”

    “你還不知道是誰領(lǐng)養(yǎng)了小暖？”付明杰的聲音在黑暗中忽然顯得諱莫如深。

    “不知道?！甭檭A回答。

    付明杰莫名沉默了幾秒，又問：“你既然已經(jīng)查到小暖當年在明星孤兒院待過，就該去找過當年的院長洪嘉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也去參加蘇永登的葬禮了吧。而你如果已經(jīng)找過她，就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br>
    “對噢，我差點忘了，那天之后就沒再聽到洪嘉嘉的消息。阿傾，她事后有找過你嗎？”余生偏過頭問。

    “嗯……可我不認為她告訴我的是事實?！甭檭A微低下頭道。

    付明杰聽后發(fā)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哦”，“看來你還沒有告訴他?！?/br>
    “告訴我什么？阿傾，你知道領(lǐng)養(yǎng)林暖的人是誰？”余生好奇起來，“怎么沒聽你說過？”

    “阿生，那天見過洪嘉嘉之后，當晚我就去了她家。她給我看了當年的領(lǐng)養(yǎng)文件，可是上面寫的領(lǐng)養(yǎng)人實在太難令人信服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但這里面一定有問題?！甭檭A微微收緊環(huán)在余生腰間的手，又看向付明杰問道：“隊長，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您就不能告訴我真正的領(lǐng)養(yǎng)人是誰嗎？”

    然而不等付明杰回答，余生就先追問一句：“到底是誰？你為什么會覺得有問題？難道是個耳熟能詳?shù)拇笕宋?？?/br>
    “不是……”聶傾為難地看了他一眼，想想到這會兒已然瞞不住了，只好實話實說，“領(lǐng)養(yǎng)文件上寫的，是余叔叔的名字。”

    “余——我爸？！”余生蹭得一下彈了起來，然而頓時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身體一晃又軟軟地坐了下去。

    “阿生！”聶傾趕緊扶住他，“你先別急，我就說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怎么可能會是余叔叔。”

    付明杰這時又笑了笑，“如果一直糾結(jié)在這個問題上，那估計不等我交待完前因后果就要被逮捕了。你們先留作懸念吧，解謎嘛，總得保留些吊人胃口的噱頭，這樣觀眾才不會中途離場。”

    余生跟聶傾相握的手緊緊攥著，等了等，他又舒了口氣道：“也是，那您不妨先說，我們不妨先聽著。反正只要是謎，最后一定會被人解開?！?/br>
    “嗯，有這個氣勢很好?！备睹鹘茌p輕拍了兩下沙發(fā)，不知是不是代替了鼓掌，接著說道：“咱先跳過領(lǐng)養(yǎng)人的事，說后面的吧。剛才聶傾也說了，小暖上初中的事是我一手辦理的，其實高中也是。那個時候，他還不清楚我的真實身份，只知道我是他養(yǎng)父的同事，一直叫我哥哥，我們漸漸相處得很熟悉，他對我也很親近……我當時就想，如果能像這樣一直相處下去也不錯，他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還可以繼續(xù)照顧他，看著他長大成人……可惜，天不遂人愿?！?/br>
    悠長的嘆息聲，伴隨著連綿的雨聲，在這樣的夜里讓屋內(nèi)的氣氛顯得愈發(fā)凄清。

    “小暖被查出來心臟有問題的時候，對我來說就好像晴天霹靂一樣。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身體不太好，可總覺得那是體質(zhì)弱的緣故，并沒有往別處去想。查出來的時間，是在他高考之后。那天，我特意請了一天假，帶他去了歡樂谷。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去過，所以那天特別開心，膽子也大，什么都敢玩?？墒牵覜]想到從過山車上下來之后，他的反應(yīng)就不太對了……最開始他怕我擔心，還堅持著走了幾步，但接著就顯得痛苦不堪，連站都站不住……我看到他那個樣子就趕緊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來，送進第一人民醫(yī)院，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他的心臟衰竭竟然已經(jīng)到了那么嚴重的地步。醫(yī)生問他的那些癥狀，他之前都有過，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只是自己硬抗著?？沟阶詈?，就發(fā)展到只有心臟移植才能救他的命了?！?/br>
    “心臟移植……就是在這個手術(shù)中……”聶傾喃喃道。

    付明杰微微點頭，“是啊，就是這個手術(shù)，最終害死了小暖?！?/br>
    聶傾從付明杰的語氣中聽不出太多恨意，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jīng)報了仇，所以他在說這句話時竟還有種釋然的味道。

    “聶傾，你們有沒有查到，小暖是哪一年走的？”付明杰忽然問。

    “沒有，”聶傾頓了下，“相關(guān)信息好像被人清過，在網(wǎng)上查不出什么內(nèi)容。直到您此刻告訴我，我才確定林暖是真的已經(jīng)離世了?！?/br>
    “嗯。你查不出來，也正常。”付明杰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身體往沙發(fā)里陷得更深了些，發(fā)出一些吱吱呀呀的聲音。

    他默默等了一小會兒，方道：“小暖，是在他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走的，二零一三年七月六號。而我媽自殺，是在二零一二年七月四號，我爸墜樓，則是在一九九五年七月四號。是不是覺得很巧？”

    聶傾和余生默默看著他，都沒有出聲。

    付明杰顯然也沒指望他們回答什么，自己緩了緩神，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媽選在跟我爸去世的同一天自殺，是有原因的，這個我知道。當年那場所謂的‘意外’，真相到底如何，恐怕已經(jīng)不好再宣之于口了。而我媽，這么多年來一直被這件事折磨著，拷問著，或許連一天的安穩(wěn)覺都沒有睡過。要不是因為放不下我和奶奶，或許，她早就去公安局說出一切了吧。至于小暖，我本來一直以為自己瞞得很好，一直以為他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沒想到，在他做完手術(shù)之后，竟然把話跟我挑明了?！?/br>
    “他知道你是他哥哥？”余生問。

    付明杰點點頭，“知道。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原來一直被瞞著的人不是他，而是我……那個時候，小暖告訴我，他本來也不想說破的。因為在他心里，始終對我感到歉疚，為他媽、還有我們的爸所做的事。他怕我還在記恨他，害怕一旦說穿了，我就會斷絕跟他的來往，從此不再理他、不再照顧他……呵，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我的親弟弟啊……”

    付明杰的聲音有些發(fā)澀，等了幾秒，又說道：“不過，在他做完手術(shù)之后，他卻像是想開了。他對我說，與其糾結(jié)于過去父母的錯誤而使親兄弟都不敢相認，不如珍惜當下，我們兩個人好好地在一起，今后互相幫襯、互相扶持地走下去才更重要。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可是，如果有過去的心結(jié)橫亙在兩人之間，真的能做到毫無嫌隙、毫無隔閡地相處嗎？”余生這時忽然極為認真地問了句。

    聶傾側(cè)頭看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付明杰看著他們二人，倒是認真想了片刻才回答道：“能不能做到毫無嫌隙、毫無隔閡，關(guān)鍵還是要看兩個人的態(tài)度和決心吧。不過要讓我說，在有條件在一起的時候，就應(yīng)該好好珍惜。否則，等哪一天忽然失去了這種條件，再想后悔就晚了。就拿我和小暖來說吧。我們即便是在彼此說開之后，也沒有在外人面前正式承認我們的兄弟關(guān)系。因為那個時候，我媽還在，而由于抑郁癥的緣故她的神經(jīng)變得格外敏感，我怕公開會刺激到她，因此依舊瞞著。而等我媽去世之后，于情于理，我都不好立刻承認我跟小暖的關(guān)系，小暖也體諒我，說不急，就這么又拖了一年?！?/br>
    “一年？可是一年之后……”聶傾遲疑了一瞬，沒將后半句說出來。

    付明杰知道他想說什么，苦笑著點了點頭。

    “沒錯，一年之后，就是小暖的畢業(yè)典禮。本來我跟他都說好了，在他的畢業(yè)典禮上，我要作為他的親哥哥參加，親眼看著他畢業(yè)。都說好了，他會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室友。我們作為彼此唯一的親人，在那一天，終于能向周圍人正式揭開這層血濃于水的牽絆?！?/br>
    付明杰的話音到這里戛然而止。

    然后呢？

    沒有人會這么問。

    因為故事的結(jié)局，早已知曉。

    林暖死了。

    他沒有去成他的畢業(yè)典禮。

    而向眾人公開他與付明杰是親兄弟的這件事，也終成泡影。

    他們二人之間或許還有一些別的承諾和許愿，或許還做過很多的約定，但都因為林暖的突然離世，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

    所以，心有不甘。

    所以，心懷怨恨。

    “所以，才決定殺了那些人來復(fù)仇么？”聶傾終于講這句話一字一頓地問了出來。

    “呵呵，看來正題是躲不過去了?！备睹鹘茌p笑了兩聲道。

    被害者與殺人者，殺人者與被害者，角色的調(diào)換，就好像悲劇的輪回。

    永無止盡。

    ※※※※※※※※※※※※※※※※※※※※

    【今日文內(nèi)時間】：20161011 晚上十一點二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