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六 御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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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在太上皇在位之時,不過是個婕妤。又非皇帝的親生母親,膝下僅有一子,便是寧王。然坊間謠言太后是皇帝生母的陪嫁丫頭,在其撒手人寰后對皇帝多加照拂。若非如此恐怕當初年紀尚幼無力自保的皇帝,早在云波詭譎的后宮中夭亡了。 那時的太后應當還沒在宮中站穩(wěn)腳跟,卻能不顧他人目光,去照拂遭皇帝厭棄了的皇子,想來應當是個忠心又堅強之人,今日一見更覺不同凡響。 江姑姑為寒蓁打起簾子,向里頭喚了一聲:“太后娘娘,陸姑娘來了。” 寒蓁腳尚未踏進,便見正對殿門的墻上懸了張白額虎皮,心中微微一驚,緊跟著腳邊傳來一聲軟綿綿的貓叫。低頭一看,原是只渾身白色長毛的貓正在她腳邊打滾,這一下連毛茸茸的肚皮也翻了出來。 “沒想到你這般討勒蘇的喜歡?!碧蟾糁啂ぽp聲笑起來,“這等待遇,也只有皇帝在它這里享過。我仿佛記得你閨名含真?小含真,為我把勒蘇抱過來?!?/br> 殿內(nèi)熏著寒蓁沒聞過的香,不像大楚女子喜愛的沉水或腦麝,沒有那股子甜膩,反顯出些利落硬朗來,另有一股皮革的氣味,并不很濃,卻不容忽視。 原就聽說韃坦國的女子皆與男子一般撫養(yǎng),騎射狩獵都是必修,如今看來倒正是如此。 寒蓁應了個是,把腳旁正孜孜不倦舔毛的勒蘇抱了起來。她從前未侍弄過這種小動物,勒蘇分量又著實不輕,還好它到了懷中尚稱得上安分,否則抱得還要辛苦一點。 “我臨時起意讓御柳把你叫進宮里頭來,可把小含真你給嚇著了?”早有宮人卷起紗簾,寒蓁抱著貓上前去,瞧見太后垂在地上的裙擺點綴著絨絨白邊,又嵌了鐵片,縫著皮革,與大楚女子衣衫很不一樣。在宮規(guī)森嚴的太一城中做這幅打扮,即使是太后,也算得上是隨心隨性了。 寒蓁掂量了一下,雙臂舉著貓小心翼翼交給江姑姑,躬了身子謹慎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話。事出突然,民女確實是被驚了一下。” “哦?”太后的聲音不辨喜怒,似乎是逗貓去了,那頭的勒蘇接連發(fā)出舒服的咕嚕聲,“嚇著了,還跟著御柳進宮,你倒和旁的女子不同,膽子大得很。” 這一句“膽子大得很”就像一柄敲在寒蓁心上的鐵錘,直震得她心神大亂,她強自壓下,繼續(xù)緩聲道:“雖驚嚇是驚,然驚喜亦是驚。能入宮陪伴太后娘娘是民女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民女斗膽說一句,民女之心,千萬人之心。想來旁的小姐們亦是很樂意的?!?/br> 一番沉默,寒蓁微微屏住呼吸。 太后忽然放聲大笑,笑完道:“她們沒有這等福氣?!庇址愿赖?,“賜座,奉茶,沒眼力見。就看著小含真這樣蹲著不成?” 寒蓁依言坐下,仍是垂著頭,不敢往上看去。太后這般喜怒形于色之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可誰也不知這樣的一幅面孔,是不是也是太后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手段呢。 “總低著頭干什么?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抬頭讓我瞧瞧?!?/br> 寒蓁被這樣直白的話一噎,心中那最后一點慌也被丟到了九霄云外去。她現(xiàn)在就仿佛站在了深淵底部,再怎么著也不會更糟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錯,好看得緊。你們楚人有句詩叫什么來著?”太后攬著絨毛蓬松,大大一坨的白貓,按著額頭思量。 身旁江姑姑輕聲提醒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是了!”太后一撫掌,倒把懷中大貓驚得跳了起來,勒蘇一路跑到寒蓁跟前,用爪子攀著她的衣裳往上攀,太后見了笑得越發(fā)開懷,“瞧瞧勒蘇這孩子,也愛美人呢!它既喜歡你,小含真你就先替我抱一下?!?/br> 在太后贊嘆她的時候,寒蓁心中也正贊嘆著。 太后年近不惑了,臉上肌膚卻依然緊致,全然看不出歲月流淌的痕跡。都說韃坦人肌膚賽雪,眼似琉璃。這一點在皇帝身上體現(xiàn)得已是極好了,他的眼在陽光底下偶爾會飄出一縷幽幽的藍色。而太后的眼是一對玻璃珠似的綠色眼瞳,清澈透亮。寒蓁低頭望了下正在她膝頭,把她腰間荷包拱來拱去的勒蘇,就像這貓兒的眼睛一般。 察覺自己的念頭同時冒犯了皇帝與太后,寒蓁臉上一紅,又低下頭來。 “唉,這孩子,夸上兩句怎么就羞成這樣?!碧髧@息。 江姑姑便笑了:“太后娘娘,陸姑娘還小呢。小孩子家家臉皮薄也是常有的?!?/br> 太后說話不擺架子,倒和尋常人家的母親一般,與江姑姑調(diào)笑起來,又有些前世寒蓁與莫夭夭的味道,殿內(nèi)氣氛為之一松??山袢罩仡^戲還沒上,寒蓁抱著勒蘇艱難地等待。 果然說了一會子話后,太后啜了口香茗,問江姑姑道:“薛閑今日來回稟過沒?皇帝那頭怎么樣了,還睡得那樣不安穩(wěn)否?” 江姑姑聽了無奈微笑道:“太后明鑒,奴婢一大早便去了茂國公府接陸姑娘,哪里曉得這些?不過若薛公公來過,哪會不進來稟報太后呢?” “薛閑雖然跟了皇帝那么多年,到底不如女子心細辦事牢靠,依我想是該封個御侍,好好顧著皇帝。” 所謂的御侍,便是在皇帝跟前侍奉的女官,雖然品級不如尚宮尚侍等,到底侍奉的主子不同,在宮里頭也稱得上是一等一體面的。 寒蓁心下了然,這話多半是說給自己聽的,暗地里松了口氣。 好歹沒有直接叫她進后宮,只要她凡事小心,安分守己一些,想來皇帝應當是看不上她的······吧。 做皇帝的女人落在外人眼中固然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個中心酸非體會過的人不知曉。何況在宮中每走一步都可能是殺機四伏。寒蓁得過且過慣了,只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好活下去。宮人到了二十歲便可被放出宮自行嫁娶,在那之前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最好是讓皇帝厭上她,調(diào)去六尚局做事才好。 “小含真,你可知道陶母的故事?”正在寒蓁盤算著怎么才能讓皇帝成功厭惡上自己時,太后狀似無意問起。 “是,”寒蓁抿了抿唇,邊回憶邊慢慢答道,“陶侃家境清貧,一日朋友范逵路遇大雪,途徑他家。陶侃害怕慢待朋友而十分憂心,其母湛氏賢惠,剪下長發(fā)換取酒菜,用以招待范逵。這件事后來便成為范逵舉薦陶侃的契機?!?/br> “是啊,世上母親有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舒心?”太后摩挲著杯邊青釉,心中愁思皆化作唇邊一縷嘆息,她和藹地望向寒蓁,意有所指道,“為著廢太子一事,皇帝登基時朝中百廢待興。太上皇又······咳!皇帝近些年來為朝中之事,為大楚之事,殫精竭慮,卻時常忽略自己的身體,我勸也只是口頭上應了,實則根本不管用。小含真,我看你為人處世很是細心,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為我、為大楚在皇帝身邊時常提點照顧他?” 為大楚這一頂高帽子一扣,寒蓁驚出一身冷汗,哪里還敢有二話,連忙站起身來把勒蘇放到一邊,跪下道:“太后言重,奴婢愿意?!?/br> 自稱一改,便是從自由身變?yōu)閷m中奴仆。太后笑得如春風拂面,和藹極了,忙揮手叫江姑姑扶起她來,又拉了手叮囑道:“皇帝平日里朝政繁忙,你務必時常提醒他記得休息,若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盡快來回我,若他不愿休息也來回我。” 誰人不知天家情分淡???何況她二人并非親母子?可寒蓁聽著這些絮絮的話,微有些恍惚,太后把她送到皇帝身邊倒像是真的只在乎他的身體一般,于是一一應下。 換過宮人裝束后,寒蓁再由江姑姑領著送到御書房。路上江姑姑與她閑聊:“往后姑娘就在宮里頭常住了,初來乍到的,我有幾句話提點姑娘。陛下喜靜喜潔,也不愿意女子近他的身,因而御書房與休憩的瑯軒殿并無宮人,只有宦官,姑娘這是頭一份,可千萬要注意分寸。陛下平日里對人雖溫和,若是當真惹怒了陛下那也是······”江姑姑止住話頭,略帶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看得寒蓁心里突突亂跳,低頭應下。 御書房在前朝,離寧和宮實在是遠得很,若是前世的寒蓁自然不論,陸含真的身子弱了些,寒蓁走得有些細微的氣喘。 皇帝不歇午覺,每日午后三刻必要焚香抄寫佛經(jīng),這時候無論是誰也進不得御書房。薛閑抱著倚在殿前漢白玉獅子上昏昏欲睡,冷不丁被自家徒弟戳了一下腰眼子,險些驚得跳起來。 他左顧右盼:“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不、不是······”徒弟欲言又止,“江姑姑?!?/br> 這一下瞌睡蟲皆跑了,薛閑扭過頭見江姑姑立在跟前,身旁跟著個穿著二品女官衣衫的宮人,只當是太后宮里頭的,哈著腰上前,滿臉堆笑道:“什么大事勞動姑姑抬腳?可是太后她老人家有何吩咐不成?” 江姑姑規(guī)矩回禮,笑道:“薛公公好,太后給陛下尋了個御侍,著我來送一送。” “御、御侍?”薛閑結巴了,忙不迭苦笑道,“姑姑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氣,這御侍······” 江姑姑打斷他:“不急,這御侍陛下定會收下?!?/br> 薛閑的目光游移兩下,落到江姑姑身后的宮人身上,看不清面容,只覺得身姿熟悉:“莫、莫非?” “公公安好?!焙杵届o抬起頭,福了福身,“往后咱們就在一起辦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