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見到慕臨緩步走來, 心中高懸的一塊大石頭忽地落了地。

    縱使他用面具遮住了臉, 個子更高, 身型更挺拔, 肩膀更寬闊, 比之三年前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 許楓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不僅僅是從天緣劍和他自己的尸身認(rèn)出的, 他還看見了慕臨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一雙寒星一般、孤獨又死寂的眼睛。

    此時此刻，那雙眼睛中煞氣翻涌，眼眶泛紅, 布滿血絲。面對這樣的慕臨, 許楓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怕, 唯有無窮無盡的心疼, 如細(xì)絲化繭勒纏住他的心臟。

    “阿臨……”再也等不及, 他提起靈力, 離開樹洞, 魂魄迎著火光朝慕臨飛去——

    火星迸濺，發(fā)出噼啪細(xì)響, 他漂浮在空中, 伸出透明的手，捉住了慕臨的衣角。

    “……阿臨？！”

    魂魄被烈焰不斷沖擊向上, 慕臨卻還是目視遠(yuǎn)方, 不為所動, 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許楓的存在。

    許楓愣住——他看不見我？！

    火光不滅, 橙紅色的熱浪使空氣都晃蕩起來，大片焦黑化作遠(yuǎn)去的背景，葬花谷幾乎被焚燒殆盡。刺鼻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漫山遍野焦尸橫積——顯而易見，慕臨端了大魔的老巢、屠盡葬花谷的魔族后，放了一把火，將這里一切清理了個干凈。

    距離近了，才能看清一些細(xì)節(jié)——譬如，慕臨捏住天緣的手很用力，骨節(jié)泛白；另一只手將小狐貍拖得穩(wěn)穩(wěn)的，貼近胸口，似乎想把他揉進(jìn)胸腔里；他的腰間還懸著另一把佩劍，云石閃爍，靈光流轉(zhuǎn)，正是收入劍鞘的天意！

    “阿臨，你看不見我？能聽見我說話么？！”見慕臨沒有反應(yīng)，許楓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孤魂圍繞慕臨轉(zhuǎn)了幾個圈，許楓瞅準(zhǔn)機(jī)會，試圖往自己的尸體上撞，每每接近，卻仿佛遇到了一層阻礙，將他彈了出去。

    許楓在空中翻滾幾個圈，又快速飛來，不肯離開慕臨三尺以外。不知為何，他的魂魄回不到小狐貍的身體，他能看見慕臨，慕臨卻感知不到他！

    就知道一切沒那么容易！

    許楓抹了一把臉，五味陳雜，心亂如麻——拋棄原來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曾經(jīng)的rou體。因此即使他穿回來了，也只剩下一縷幽魂。

    縱使心中疑問萬千，見到慕臨，他卻管不了那么多，一邊心疼，一邊忍不住欣喜。

    直到他發(fā)現(xiàn)，慕臨看不見他……

    慕臨一步一步踏過焦土，許楓便亦步亦趨，跟著他走。

    他們穿過橫尸遍野的葬花谷，將焦土拋在身后，離棺山的一片綠意愈來愈近。

    棺山，不歸林。

    濃重的綠色延展到遠(yuǎn)方，眼前的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識。許楓想起歷練時的種種，恍然中發(fā)覺，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

    寂靜荒野，沉沉樹影，慕臨一個人在路上走，身旁跟著一個透明的鬼魂。

    他穿過羊腸小道，用劍撥開擋路的荊棘，靴子似乎踩到了水洼，發(fā)出陣陣聲響。

    記憶模模糊糊，將醒未醒。下一刻，涼風(fēng)吹過，一股甜而不膩的香氣撲面而來，仿佛潮濕的風(fēng)刮過臉側(cè)，極其細(xì)密的雨絲籠罩住他們。

    許楓心臟驟然一縮。

    碧綠如翡翠的合歡樹下，萬千青絲垂下。朦朦朧朧，輕輕淺淺，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織成了天地間一張巨幕。

    ——青絲雨！

    慕臨來這里做什么？！

    仿佛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捏住心臟，許楓徹底呆住。他不敢深想，原著中的字句卻在他腦海中不斷閃動……

    青絲雨，眾所周知是春藥，除此之外，還是迷幻劑……

    可以勾起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渴望……讓你見到逝去的不歸人……

    青絲穿透魂魄，許楓站在慕臨正對面，隔著一尺之遠(yuǎn)。

    他凝視慕臨，忽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慕臨靜靜地佇立在一株幾人合抱粗的合歡木下，仰起頭。風(fēng)吹過，枝葉沙沙作響。綿綿細(xì)雨落在他的銀色面具上，他伸出手，緩緩取下了面具。

    阿臨……

    許楓的魂魄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他身體每一處——抬起的手臂，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隨著面具落下，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一寸一寸露出來。

    與許楓夢里的慕臨重合在一起。

    三年過去，曾經(jīng)的少年長大了不少。個子拔高幾寸，輪廓更深刻，線條更凌厲，臉色隱隱蒼白，是一種冷冽無雙的俊美。

    他的脖頸曲成一個弧度，任憑青絲雨密密綿綿打在臉上、身上。不一會兒，長發(fā)被染濕，睫毛上也掛滿細(xì)密的水珠。

    慕臨眨了眨眼睛，不知看見了什么，眼眶微微泛紅。

    小狐貍的尸體躺在他環(huán)抱里，慕臨深吸一口氣，收劍入鞘，伸手在虛空中一撈，從芥子中掏出一壇酒。

    黑色的瓷壇落入掌心，慕臨輕輕一拍，封泥碎裂，酒香瞬間外溢。他提起酒壇，仰頭豪飲。

    許楓從未見過慕臨一次性喝這么多酒。他喝的又快又急，喉結(jié)上下滾動，晶瑩的酒液從唇角溢出，順著脖頸流進(jìn)胸膛，打濕了衣襟。

    很快，一壇桃花釀就見了底。慕臨抖了抖酒壇，并沒有隨手丟掉，而是重新收入芥子，抬手隨意抹了抹唇。

    他的身形略微搖晃了一下，眼眶更紅幾分。

    “阿楓……我看見你了……” 慕臨一開口，聲音也變了。褪去的是少年變聲期時的微啞，如今他的嗓音冷冽而有磁性，帶著酒后的微醺，仿佛桃花飄零，落在千年不化的雪上。

    “我看見你對我笑，要我教你劍法。我看見你追打天狼，它還是不斷往你身上撲……還有，你說你要摟著我睡，否則睡不著……”慕臨自言自語，似乎醉了，又似乎很清醒。他吐字清晰，一字一頓道，“可惜，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明知是假的，卻甘愿沉淪。慕臨垂下頭，抬起胳膊，親了親懷中小狐貍的額頭，道：“走……我們回家?！?/br>
    許楓再也忍不住，一把撲上前抱住慕臨，卻只是穿過的少年的軀體，踉蹌地跌到了慕臨背后。

    他當(dāng)即轉(zhuǎn)身，鍥而不舍地往小狐貍的尸身上撞，嘗試一切歸魂的辦法。

    可還是不行。

    “阿臨……我在這里，就在你身邊??！”許楓嗓子發(fā)苦，“我再也不會再離開你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