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芹藻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側(cè)還有薄薄的一層繭，觸感如同空山新雨后的春筍新抽出來的細(xì)竹，柔軟又有力，瑩潤又潔凈。很奇怪，這樣一個虛偽的君子，成年已久，也成名已久，實力與威望都是旁人無法企及的高度，看上去出塵脫俗心懷蒼生，卻連自己身有異狀的徒弟都容不下?？伤砩嫌謺r刻帶著接近萬物新生的干凈氣息，不是因為玉色的肌膚，不是因為白色的衣服，純粹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讓人不由自主就放下戒備，真是矛盾又可笑——可見造物主是多么不公——所以她一個女子當(dāng)了魔尊，招來的非議與詆毀，竟然比之前任何一任的魔道魁首加起來都多，明明她最強(qiáng)也最不愛與他們爭什么天下統(tǒng)治，可她的不爭，看在正道眼里，依舊是“不識相”。

    誰都盼著她死，這世上惟愿她活著的，大概只有三個人。阿澤——他始終不知她是魔尊，她只是他一個人的真真；蕭青——他大概腦子有病，才那么一廂情愿；以及梧婭——畢竟她們訂的契約是羈絆最深的那種，她若死了，梧婭就算還能活也夠嗆。

    這世上的不公，太多了。正道對魔道不問情由地趕盡殺絕，世人對女魔尊更加刻薄惡毒地敵對仇視，以前的顧采真都一肩擔(dān)起，她知道自己只要強(qiáng)大地活下去，就已經(jīng)是最有力的反擊。

    可這輩子，她對站在實力頂峰當(dāng)那眾矢之的的靶子毫無興趣，殺戮之下，盛名之上，她有過各種風(fēng)光，如今惟愿一世無人知曉。

    上一世，當(dāng)了貞妃的季芹藻體質(zhì)虛弱又經(jīng)常被索取過度，且還長期被壓制了修為，雖然體溫較之顧采真的總歸暖一些，但到底被囚禁侮辱的歲月磋磨去太多，遠(yuǎn)不是鼎盛時期可比。每當(dāng)她抓住他的手時，雖然也會著迷于男人掌心的些許暖意，但這絕不會成為她停下侵犯他動作的理由。

    對于季芹藻這樣的人，她沒有任何的惻隱之心——因為，她沒有從他這里得到過這樣的東西。

    她是睚眥必報的魔頭，不是以德報怨的圣人，如果什么都能原諒，那她經(jīng)歷的一切只能是活該。

    可她的人生，又怎么就該是如此？！

    恨意與怒火如同某種看不見的滔天波浪，從并未遙遠(yuǎn)的隔世一瞬間傳到當(dāng)下顧采真劇痛難忍的腦海中，在她內(nèi)心形成更叫人焦躁的震動，她壓住了想要細(xì)究上輩子死因的念頭，倒顧此失彼地對這股腦兒的怨氣一時失察。

    季芹藻本想將人扶去椅子上坐下，沒成想少女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收回手，可一低頭對上少女的沉沉眸色，緊接著又見到她在看向他的瞬間，忽而扭頭閉上了眼睛。

    不是因為暈眩而直接閉目定神，而是不看向他？季芹藻本就心細(xì)如發(fā)，又十分關(guān)切小徒弟的情況，所以顧采真的不自然之處立刻被他發(fā)覺。

    少女平日里的行事風(fēng)格不亢不卑，但這一刻的她似乎處于某種故意回避的狀態(tài)。她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避他？

    季芹藻原本就覺得，少女似乎格外不熱衷將脆弱示人，更不喜以此博得本就該屬于她的關(guān)懷，此刻見她這樣的反應(yīng)，心中嘆息一聲，本想抽回手而腕部積蓄未發(fā)的力量便自動卸了個干凈，甚至下意識手指彎曲，安撫一般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少女的手背。

    她的脈象很亂，體內(nèi)邪氣四涌，迷魂掌對她的影響從未消失，哪怕是背后的表傷，他也從不曾聽她喊過一次疼。

    “覺得暈就靠著為師，我扶你坐下。”柔和的嗓音好像舒緩的泉水，柔柔的，淙淙的。

    少女的身體里似乎充斥著某種緊張，又被本人刻意壓制住了。他只是虛虛托著她的后腰，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緊繃。

    顧采真覺察出自己的情緒很不對勁，后背迷魂掌的傷處其實并不是特別發(fā)燙疼痛，尚在正常的可控范圍之內(nèi)，這種情況她上一世曾經(jīng)歷過很多次，自感不會當(dāng)即失控。反倒是莫名上頭的情緒，比當(dāng)年她墮入魔道后還要暴烈無聲。這是兩輩子加起來的不甘與憤恨，是她永遠(yuǎn)無法釋然與和解的事情。上輩子就是恨意支撐著她活著走上了魔尊之位，這輩子她雖然決定遠(yuǎn)離這些紛擾，卻并不是放下。

    不是放下，只是……算了。

    她不想再對季芹藻如何。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她也沒能力對他如何。

    苦澀和憤懣與在她心中飛速切換交織，但理智令她著實擔(dān)憂，自己情緒外露引來季芹藻的注意。

    她忽地松了五指，身體搖晃了一下勉強(qiáng)站直，“師傅，弟子有些不舒服，請恕我無狀，弟子……先行告退。”她象征性地躬身，打算行禮后離開。

    可男子被松開的手卻再度伸了過來，“采真。”他拉住了她的手，堅定而有力。

    有深厚又溫柔的治愈靈力通過掌心傳遞過來，還有，比上輩子要更溫暖的溫度。яoμщЁňɡЁ.?oм(rouwenge.)

    “采真，別怕。這一次，師傅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边@樣一句話，從本已平息疼痛的腦海中傳來——是某段她臨死前遺失的記憶！顧采真忽然睜大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季芹藻！

    頭痛欲裂的感覺卷土重來，甚至反噬一般瞬間翻倍！顧采真的腦中嗡嗡巨響，疼得幾乎要炸開，眼前好似飛舞著無數(shù)光芒與碎片，令她頭暈?zāi)垦１陡袗盒?，魂魄與rou身剝離的窒息感似曾相識又無從追溯，在這一刻迎面撲來！

    她非常急促地呼吸著，可四周的空氣好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急劇抽空了一般，她不得不抓緊季芹藻的手，仿佛那是她此時唯一獲取能量的源泉。

    少女的牙齒咯咯作響，面色蒼白，神情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幾乎是凝結(jié)的震驚。季芹藻連著詢問了幾聲“怎么了？”，顧采真都毫無反應(yīng)，他第一時間排除了是迷魂掌和巫毒令她又陷入幻覺的懷疑，因為顧采真的眼神并不迷蒙混沌，但她這般無法呼吸的情形卻比之前每一次都還要危急！

    他反手扣住她的脈搏一探，那暴亂的脈象與凝滯的氣血矛盾而兇險，就好像堵塞的河道被瞬間暴起的洪流反復(fù)沖擊，人的血脈之軀如何經(jīng)得起這種淤堵沖擊！他心急如焚，不做多想，單手迅速地在顧采真的咽喉至胸口連點數(shù)xue，低頭覆上了她張啟的唇，將蘊(yùn)含靈力可以疏導(dǎo)血脈的氣息順著那柔軟的唇瓣渡了過去。

    他要時刻注意少女的情況，所以并未閉眼，近在遲尺的清澈四目第一次這般直直相對，顧采真將其中的擔(dān)憂關(guān)懷看得一清二楚，她沒有余力去分辨此時的季芹藻是否還在演戲，因為，她同時還看清了，那根這幾日未曾再見到的白色細(xì)線，又一次自季芹藻的發(fā)絲間忽然出現(xiàn)了。

    它柔軟地垂下來，似乎亦如之前那樣繞上了她的脖頸，她無法感受它的動向，直到她視線的余光看到它自她的下頜處慢慢出現(xiàn)。明明是一條輕如無物的虛妄之線，可當(dāng)她看到它微微彎曲貼上她的唇角時，卻還是有種錯覺——它好像是想要溫柔又小心地?fù)崦淖齑?，卻又止步不前。

    哪怕明知道其實感知不到它，她還是忍不住眸子轉(zhuǎn)動看向它的同時，輕輕動了動唇瓣。

    而后，她發(fā)現(xiàn)，這樣的動作讓她……抿住了季芹藻的下唇瓣。

    而在發(fā)現(xiàn)的瞬間，她甚至還習(xí)慣性地……吮了一下。

    也許是因為季芹藻渡氣的舉動和白線再次的出現(xiàn)，一起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當(dāng)她后知后覺地發(fā)覺，自己劇烈的頭痛與強(qiáng)烈的窒息都消減下去后，她眸光一定，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季芹藻的耳垂，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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