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閑聊幾句后，商鐸便道要去皇上跟前回話。

    林如海點頭，不免囑咐道：“萬壽節(jié)將至，圣上心情不愉，便是你與圣人情分不同，回話間到底也要小心些。”

    伴君如伴虎，林如海一向覺得商鐸御前奏對太隨意了些。

    隨意到哪天皇上計較起來，真要降罪，都是不虧的。

    商鐸知道這是他的好意，也就答應(yīng)著。

    但心里卻明白，如果他跟旁人一樣，對皇上恭敬畏懼，皇上才會失望。高處不勝寒，皇上也并非金身神像，而是rou/身凡胎，怎么能不寂寥。

    所以，他的小心謹(jǐn)慎是在心里，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面上卻從來輕松隨意，常跟皇上玩笑兩句，也算是哄皇上高興了。

    商鐸從戶部西華門處一路入宮，因還有幾日就是萬壽節(jié)，宮中早已鋪陳擺設(shè)，無不妥帖。

    當(dāng)真是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處處是皇家太平氣象，富貴風(fēng)流。

    正如林如海所說，皇上的興致很不高，一張臉陰沉沉的。前來給皇上回稟各省督撫進呈貢物的商鐸，心里很明白皇上在不痛快些什么。

    然只做不知，甚至開始不疾不徐地朗誦禮單。

    片刻后，皇上先忍不住打斷：“舅舅，你怎么不問朕為何不愉？”

    商鐸笑道：“皇上心情不好嗎？臣倒沒看出來——這些瓶瓶罐罐還都完好無缺，說明皇上心情也不算太糟?！?/br>
    皇上負(fù)手站在窗前：“也只你會跟朕說些真心話了。不比外頭，人人面上對著朕都是恭敬萬分，心里肯定都在說朕是個傀儡皇帝。連四十歲的壽宴都得壓制規(guī)格，不得與歷代帝王舊例同處?！?/br>
    太上皇尚在，皇上的四十圣壽就有些尷尬，總不好越過親爹當(dāng)年去，只得低一等，最后弄得半皇上半太子的。

    最苦澀的是，皇上還得主動提出來，不敢與太上皇四十圣壽比肩，自請降等。

    禮部終于松了口氣，不用夾在兩座大佛間左右為難。

    禮部是解脫了，但皇上本人很痛苦：這樣不倫不類，在他看來，就是在他的龍臉上抽了一掌，讓天下人看笑話。

    商鐸很明白皇上的心情：皇上之前那樣大做文章，奉太上皇往潼山一行，又給足了老臣之家的體面。

    就是想著哄太上皇高興，能主動開口，許他的萬壽節(jié)按照歷代皇帝的舊例辦，好有個光輝體面。

    誰知道太上皇在這件事上宛如得了老年癡呆，打死不開口。

    最后還是皇上主動低頭，自請降等，太上皇連客氣一下都不曾，就答應(yīng)了。

    皇上的心情，正如那三九天飲冰水，險些沒當(dāng)場寒心而亡。

    太上皇的獨斷專行，越發(fā)厲害了。

    若說從前朝局只是亂如麻團，犬牙交錯。那現(xiàn)在簡直就是一片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態(tài)勢。

    商鐸很能體會皇上的苦悶，將手上的禮單擱下，輕聲道：“勸慰的話臣已說過許多，今日臣便不勸了，由著圣上盡情發(fā)作一番吧?！闭f著親手遞上一個斗彩松鼠紋葫蘆瓶。

    “今日臣也不挑便宜的，就請皇上挑貴的砸。”

    畢竟御書房之地，皇上還是整的鐵桶一般，就算他將這里砸個粉碎，也不會傳到太上皇耳朵里。

    人總是需要一個發(fā)泄的途徑，不然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變態(tài)。

    皇上接過葫蘆瓶，神色郁郁：“朕拿這些死物出氣有什么用?！碑?dāng)然口中說不要，身體還是很誠實，當(dāng)場就把那可憐的葫蘆瓶砸了個粉碎。

    聽著這清脆的聲音，果然心情略微好轉(zhuǎn)了些。

    皇上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影：“人都說外甥像舅，可見朕的脾氣不好也是有原因的。倒不知舅舅素日若是惱了，除了登門鬧事外，還有什么排解的法子？”

    商鐸心中一動，這或許是個坑二皇子的好機會。

    然他面上只是輕松怡然，想了想道：“朝中事多，尤其前陣子春闈與殿試，可是圣上登基來的第一科，臣自然是一點都不敢馬虎?！?/br>
    表揚了下自己后，保寧侯開始轉(zhuǎn)入正題。

    “案牘勞形，難免煩躁疲累。好在有兒女體貼：馳兒那孩子自己也是千頭萬緒不得閑，但素日里還是不忘教導(dǎo)關(guān)愛弟妹，給臣省了好大的心。而駿兒驥兒也常來書房勸臣歇息。”

    “說起孝心，尤以嬋嬋那孩子古怪。有一回將她那只肥頭大耳的貓抱了去，非叫臣摸一摸，說什么何以解憂，唯有摸貓。結(jié)果那貓竄了出去，還打翻了臣的筆架?！?/br>
    “又有一回，臣在家里動怒，她居然捧了扇子匣過來請臣撕了消氣，只說千金難買一笑，今日她就貢獻出自己的扇子來，撕扇子換保寧侯一笑?！?/br>
    商鐸這是不知道，商嬋嬋直接用了賈寶玉哄晴雯的專利來哄自己，還在這里對皇上推薦道：“不過撕扇子確實消火，與皇上的砸花瓶異曲同工，皇上下回也可以換個花樣，免得單砸東西無聊。”

    他說的輕松風(fēng)趣，這些人又都是熟悉的親眷，皇上嘴角就也就忍不住含了笑，眉目舒展起來。

    商鐸見此，心道：好了，鋪墊結(jié)束，正文可以開始了。

    于是笑道：“臣只有三子一女，都覺得解頤，皇上膝下諸子，各個純孝，自可解憂?！?/br>
    “大皇子貴為嫡長，向來愛護弟弟們，上回在潼山，四皇子身子虛弱，不能支撐，聽聞大皇子屢屢派人送藥，十分妥帖。而其余殿下也多次探候，可見兄友弟恭，和睦非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