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殿

    周達(dá)跪在冰涼的地上，雙手高舉頭頂, 呈上一封奏折。

    他定了定神, 道：“皇上，微臣有幸得皇上賞識, 腆居內(nèi)務(wù)府總官一職, 為皇上打理宮廷事務(wù)?；识骱剖?，微臣未敢懈怠。然內(nèi)務(wù)府下各司其多, 人員龐雜，臣擇優(yōu)以輔, 其中以吳為庸為營造司總管。多年來此人做事認(rèn)真, 監(jiān)管修繕之職盡心盡力，賬目清楚, 讓微臣甚為放心。卻不想這一切皆是假象, 此人貪婪無度，背地里貪昧工程款項無數(shù)，只因做賬手段高明，又以錢財封住相關(guān)之口, 臣便一直未有發(fā)現(xiàn), 直到前不久露出端倪，微臣下令調(diào)查, 才知其中腐敗陰私?；噬? 臣識人不清, 監(jiān)管不嚴(yán), 實在愧對皇上信任, 臣有罪，請皇上降罪！”

    他的頭磕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顯示著他的悔意誠心 。

    大殿內(nèi)一時氛圍安靜凝滯，只有小小的翻頁之聲從上頭傳來，提起了周達(dá)的心。

    接著，只聽折子一合，丟在了御案上，發(fā)出不輕不重的響聲。

    周達(dá)脖子一緊，立刻屏息等待帝王說話。

    “前些日子英王請旨查了營造司的賬，算著差不多也該有結(jié)果了?！?/br>
    帝王的聲音不慍不怒，平淡如常，卻讓周達(dá)頭皮一麻，他連忙道：“是，英王殿下查賬之時，有多處疑惑，可吳為庸并不配合，殿下便尋到微臣，微臣這才發(fā)現(xiàn)端倪?！?/br>
    “是嗎？”天乾帝輕笑了一聲，“看樣子英王沒說大話，這賬似乎查的有模有樣，不然你這內(nèi)務(wù)府總管怎么會搭理他?！?/br>
    “……”周達(dá)不敢抬頭，他覺得帝王什么都知道，于是將到嘴的那番辯解之詞頓時咽下，直接道：“是，英王殿下年紀(jì)雖輕，可做事說話并非無的放矢，這賬微臣已經(jīng)見過，不得不服氣?！?/br>
    “虛報了多少？”

    周達(dá)將頭抵在地上，閉上眼睛，艱難回答：“……十九萬兩。”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落針可聞。

    半晌之后，只聽見天乾帝道：“好。很好。”

    三個字他問說得依舊平靜，可周達(dá)知道這位帝王已經(jīng)暗怒叢生，雷霆將至。

    果然，下一刻便聽到帝王命令道：“傳旨，命刑部將營造司上下全部拿下，即刻調(diào)查審問，凡貪污百兩白銀以上者斬立決?！?/br>
    “是?！秉S公公領(lǐng)命下去了。

    接下來，周達(dá)雖沒有抬起頭，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天乾帝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銳利冰冷。他腦后生涼，可他全身僵硬，不敢有一絲動彈。

    “內(nèi)務(wù)府總管周達(dá)監(jiān)管不嚴(yán)，職責(zé)有失……”

    周達(dá)忍不住咽了咽，額頭微微沁出冷汗，手腳發(fā)麻。

    “罰俸三年，留職察看，若再有過失，嚴(yán)懲不貸。”

    提起的心隨著宣判緩緩落地，他慢慢吐出屏息的那口氣。

    雖然早有把握帝王對他多是小懲大誡，可面對天威，他依舊膽戰(zhàn)心驚，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心思哪兒真的能夠猜透。

    他仿佛劫后余生般俯地拜謝，“微臣謝主隆恩?！?/br>
    “起來吧?！?/br>
    “謝皇上?！彼虻猛纫呀?jīng)麻了，起身的時候還有些踉蹌。

    當(dāng)他準(zhǔn)備退下的時候，一個內(nèi)侍走進(jìn)來稟告：“皇上，英王殿下求見?！?/br>
    天乾帝聽了，看了周達(dá)一眼，說：“宣?！?/br>
    蕭弘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jìn)清正殿，利落地行禮，“兒臣給父皇請安。”眼睛一撇，看到周達(dá)，便也招呼道，“喲，周大人也在。”

    周大人一看便是挨批了，整個人是焉的，對著蕭弘拱了拱手，“英王殿下?！?/br>
    天乾帝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周達(dá)面對著帝王躬身往后退，然而臨到門口轉(zhuǎn)身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蕭弘的聲音傳來，“父皇，怎么樣，我贏了吧？您的私房錢，兒子就不好意思笑納了，嘿嘿嘿。”

    周達(dá)一個趔趄，差點(diǎn)撞到門板。幸好身后忽然有人扶了他一把，這才沒有殿前失儀。

    他回過頭，看到的是黃公公。

    只見黃公公一臉笑盈盈地看著他問：“周大人，是不是方才跪久了，您沒站穩(wěn)？”

    “是啊，人老了，腿腳就恢復(fù)慢。”他心里砰砰砰直跳，方才蕭弘的那一聲依稀還在耳邊，短短一句話，他揉碎了掰開著體會，怎么都覺得他似乎觸摸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事實。

    他口中生津，看著黃公公，終于鼓起勇氣輕聲問了一句，“黃公公，咱們都是自小服侍皇上的，您可知英王殿下這樣……多久了？”

    黃公公捂著嘴笑起來，“大人，您是不是忘了，這兒可是清正殿?！?/br>
    別聽，別問，別說，聾子進(jìn)，啞巴出。

    周達(dá)訕訕道：“多謝黃公公提點(diǎn)，是下官想左了，這便走?！?/br>
    黃公公頷首：“大人慢走，不過……”

    周達(dá)回頭看他，只聽到黃公公漫不經(jīng)心說：“大人對皇上一向忠心耿耿，英王殿下如何跟您又有何關(guān)系呢？”

    周達(dá)神色頓時一怔，接著啞然失笑，“還是公公想的透徹?！?/br>
    黃公公走進(jìn)殿內(nèi)，里面本該融洽的氣氛有些不對。

    只見帝王神情不悅，而英王撅著嘴也很不高興。

    他納悶地看了兩眼，便聽到蕭弘說：“父皇，您這是不講理呀，說好的我要是查出只有三成，就算我贏了，您怎么能耍賴呢！”

    天乾帝冷笑道：“耍賴？朕金口玉言，從不食言，只是三成……你什么眼神？”他指著蕭弘呈上來的審計表報地最后一欄，“睜大你的眼睛好好再看一看，自個兒出的結(jié)果，白字黑字三成四，三成？”

    蕭弘一口氣頓時憋了上去，總共三十萬兩，其中十萬兩千兩算出來是真實花銷，所占比三成四。

    “這差不多啊，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三成嘛！”蕭弘抓狂道。

    “誰跟你約定四舍五入了，多了四就是多了四，少給朕掰扯?！碧烨塾靡桓笨礋o理取鬧的目光看蕭弘，頗為嫌棄地說，“愿賭服輸，當(dāng)初白給你銀子你不要，非得打賭贏回去，瞎折騰?！?/br>
    蕭弘張了張嘴，覺得自個兒的爹有些不可理喻，干嘛非得扣著那四不可?。∶髅髂菚r候約定的就是個大概！

    他有苦說不出，忍不住怨念道：“父皇，您明明不是這么斤斤計較的人?。　?/br>
    “呵，輸了就是輸了，無需找借口。明日，黃吉，給他整套太監(jiān)的衣裳，既然要隨身伺候，那就先跟著小太監(jiān)好好學(xué)學(xué)?！?/br>
    天乾帝想到這里，上下打量了蕭弘一眼，警告道：“好好學(xué)，別毛手毛腳的，弄得朕渾身不舒坦?！?/br>
    黃公公看著張了張嘴，一臉一言難盡的蕭弘，高興地說了一聲：“是，皇上?！?/br>
    蕭弘：“……”你說他做什么嘴賤打那個賭？

    他抹了一把臉，認(rèn)命了：“行吧，您說什么就是什么，誰讓您是我爹呢，不打賭，您說讓我伺候，我也得伺候不是?！?/br>
    天乾帝稱贊了一聲：“你有這個覺悟朕很欣慰?！?/br>
    “您欣慰就好，所以您的私房錢，還可不可以……”蕭弘搓了搓手?！吧套h一下？”

    天乾帝看著他微微一笑，提醒：“你輸了?！?/br>
    蕭弘討好地笑起來，厚著臉皮撒嬌道：“別啊，您當(dāng)初也本來就想補(bǔ)貼給兒子的，就當(dāng)沒那么賭唄?！?/br>
    天乾帝搖頭一嘆，喚了一聲：“英王?！?/br>
    蕭弘正色道：“兒臣在?！?/br>
    “男人，就該說得到做得到，撒嬌耍賴的叫孩子，你十六了?！?/br>
    “……沒一點(diǎn)商量余地？”

    “沒有。”

    “好吧，我知道了，我是個男人，得說到做到，那兒子大方地就不惦記您的私房錢了。”

    天乾帝嘴角一抽，沒有說話。

    蕭弘繼續(xù)說：“那言歸正傳，這賬已經(jīng)查清，的確少了近二十萬兩……”他頓了頓，天乾帝打眼看著他，總覺得接下來……

    “二十萬兩??！”蕭弘眼眶含淚，普通一聲跪下，仰天長嘯，“兒子就是不吃不喝攢著俸祿也得二十年！如此大的巨款，父皇，您得為兒子做主，把我的錢要回來?。　?/br>
    果然……

    天乾帝撫了撫額，真是不想搭理這個沒臉沒皮的家伙。

    他狐疑地問：“周達(dá)沒答應(yīng)還給你？”

    蕭弘倒是老實，回答道：“答應(yīng)了，可就只能湊個十萬兩給我，還有十萬估摸著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被花光了。父皇，那可是我的銀子，我的！”

    知道是你的，不用再強(qiáng)調(diào)了。

    帝王頭疼，瞥了一眼，只見蕭弘殷切地望著他，跟看著白花花的銀子一樣。

    他知道這臭小子打什么主意，還是對那私房錢不死心，不過天乾帝不想讓他這么如意，便道：“那你等等吧，看看能追回來多少，到時候給你補(bǔ)上?！?/br>
    “只能這樣?。俊?/br>
    “只能這樣。”

    蕭弘無奈地嘆口氣，“唉，好吧。禮部選了黃道吉日，死催著我離宮。這自立門戶，果然不容易?！?/br>
    天乾帝一笑，看著蕭弘一張臉表情變來變?nèi)?，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簡直是個活寶。

    他指著這賬目，問道：“過來，給朕講講你這賬是怎么查的，看起來有模有樣，聽說不過是幾個會點(diǎn)算學(xué)的書生？”

    蕭弘聞言嘿嘿一笑，“您總算問了呀，我還當(dāng)您不稀奇呢，虧的兒子獻(xiàn)寶了那么長時間。”

    “少做怪模樣。”天乾帝斥了一句，“究竟是什么法子？”

    蕭弘于是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了一番，似拿足了姿態(tài)才說：“其實，兒子也不清楚……父皇，您別瞪我呀，我?guī)捉飵變赡€不知道？想想看也肯定是惜朝安排的呀，是他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每天七個時辰培訓(xùn)出來的團(tuán)隊?！?/br>
    蕭弘在“四”跟“七”上咬重了音，“那種拼命的架勢，我呆了一天立刻就逃出來了，所以究竟是怎么樣，兒子是真不知道。不過這次查賬，我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總共十二個人，分成兩組，分工明確，沒日沒夜的五天時間后，喏，搞定了?！?/br>
    見天乾帝依舊皺著眉，他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兒子沒騙您，真的?！?/br>
    “賀惜朝……”

    “是不是特別厲害，父皇，我真得向您好好夸一夸他?。　笔捄雵N瑟道，“我家惜朝有才學(xué)，有謀略，有膽量，有氣度，長得又好看，哪兒哪兒我都滿意，最重要的是對我還特別好，輪眼光，我甩了弟弟們好幾條街呢！”

    “他是你的伴讀，不對你好對誰好，一生榮辱就系你一人身上，自然對你殫精竭慮。不過弘兒，越是聰明的人，一旦得了權(quán)勢，你就越要小心。賀惜朝此人，朕擔(dān)心你將來能不能駕馭地住他?！?/br>
    天乾帝端的是苦口婆心，蕭弘虛心受教，一拍胸脯，放下豪言：“父皇放心吧?！边@輩子您兒子被他駕馭住也是一樣的，只要他不放開，怎么著都行。

    英王要查內(nèi)務(wù)府的賬，有人就覺得蕭弘簡直是太得意了，正等著看好戲，沒想到營造司上下集體下了大獄，就連內(nèi)務(wù)府總官周達(dá)都被皇上斥責(zé)罰俸。

    英王，還是那個誰扛上誰倒霉的大皇子，一時間風(fēng)頭無忌。

    內(nèi)務(wù)府向來與后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營造司，論背后也有各處的影子。

    消息傳出，后宮中不只一處摔了精美瓷器，告了病謝客。

    不過蕭弘管不了這些，他正笑瞇瞇地看著面前二十個大箱子，滿眼放著精光。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雪花銀?。?/br>
    周達(dá)笑道：“英王殿下，之前多有得罪，這十萬兩是下官湊齊歸還殿下，另外十萬兩，是從營造司罪官家中查抄而出，皇上命下官挪過來填補(bǔ)殿下，還請清點(diǎn)入庫?！?/br>
    “好說好說?！笔捄胄那楹?，眼睛都是帶著笑的，“還是周大人厲害，一般人可抄不出這么多銀子。”

    “皇上特地命下官盯梢的，不然殿下這兒不好交代?！?/br>
    蕭弘聞言挑了挑眉道：“下月初一遷府，周大人可別忘了過來喝一杯本王的喬遷宴?！?/br>
    “殿下不說，下官也要來討一杯酒水的。”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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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審賬就結(jié)束了。

    接下來干什么呢，自然是時間大法轉(zhuǎn)起來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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