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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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天地間所有聲音都被潔白包容的雪吸收殆盡,洗卻世間的骯臟、污濁、罪惡、不堪。 在這一刻,簡行躺在冰雪路面上掙扎著動了幾下,可疼痛幾乎要麻痹了他。簡行也終于體會到什么叫——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如果就此歸于虛無,也不是不行…… 潔白的、冰冷的雪落在簡行的身體上、頭發(fā)上、眼睫上,快要將他淹沒、覆蓋、封藏,可他不想動,也動不了。 拉著別人一起去死是很齷齪很自私的行為,可是他真的、真的、真的——連自己都救不了的人,怎么去救別人? 意識漸漸渙散,簡行緩緩地、死心地閉上雙眼,讓黑色吞噬刺眼的白,讓虛幻的安逸取代現(xiàn)實的絕望—— “簡行!”遙遠模糊的一聲呼喚卻突然間傳來,一只寬厚溫熱手掌顫抖著握起簡行的手,他終于感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你怎么了?簡行?快起來,醒醒——”嘈雜的、慌亂無措的聲音。 簡行艱難地勉強睜開了快要閉上的眼,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中,再次見到了曾經(jīng)、很久之前,以幾乎一模一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人——向野,又是向野。 向野的臉色十分難看,這兩天他好不容易消化了一些事情,也終于派人將a港的事情調(diào)查了個清楚,剛整理好情緒要來找簡行,卻沒想到在等紅綠燈轉彎的時候看見一幕足以令自己心跳驟停的畫面,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荒山,回到了糾纏數(shù)年的夢魘之中。 可這一次,沒有別人要奪走簡行的生命,是簡行自己不想要了。 四目相對,向野一時間害怕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猛地一下子跪坐在雪污里,將簡行擁入懷中,五指緊扣住簡行的肩膀,像是要將簡行融進自己的血rou之中。 簡行在向野懷中茫然地睜大了雙眼,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算強烈,但總算有點溫度的太陽光。 刺眼的光扎進眼睛,眼淚無意識地從眼眶里爭先恐后地涌出來,不要錢似的顆顆滾落進向野的衣領間,再難尋蹤跡。 眼淚是熱的,抱著自己的人也是熱的,熱得簡行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再度鮮活起來,但也僅僅只是覺得。 “放開我?!焙喰衅届o地開口,聲音還浸著料峭的寒意,冷絲絲地刺進向野心間。 向野慢慢松開摟著簡行的臂膀,兩具交織的身體在雪地里再度錯開,向野目光沉痛地緊盯著簡行凍得發(fā)紅的臉,顫抖著抬手,用溫熱的指腹拭去所有水痕。 “別哭了,”向野專注地給簡行擦著臉,“別哭了,我不喜歡你哭?!?/br> 看著簡行毫無生氣的眼睛,剛才眼見他一團死氣地癱倒在地上的恐懼感再度襲來,向野一直以來惶恐慌亂的情緒在此刻決堤,噴涌著如火山爆發(fā)席卷了他的神經(jīng)、燒干他的血液,燒得滋滋作響。 向野摩挲在簡行白凈面龐上的手頓住,他不受控制地望進簡行的雙眼,心臟莫名狂跳不止,終于在各種情緒的慫恿下將他一直深埋在心底不敢見人的感情和盤托出。 “我喜歡你,”向野深深地地望著簡行的臉,望進他幽冷無神的眼睛。 世界星移斗轉,世間仿若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跪一坐,靜默在茫茫天地間,“我喜歡你,”他又重復了一遍,“所以不喜歡你哭?!?/br> 好像打通了這幾天郁結在心中無法宣泄的情緒,向野此刻有無數(shù)的話要和簡行講,有無數(shù)的情感需要抒發(fā)。 “我做過很多錯事,但還沒有受到懲罰,你不能就這樣放過我?!?/br> “別寬恕我,就像我戲耍你一樣盡情地拿捏我、玩弄我、傷害我,把我給你的痛苦都還回來?!毕蛞鞍押喰斜鶝龅氖治嬖谧约簾釥C的胸膛,“我把真心給你,你可以隨意處置?!?/br> “扔了喂狗也行,任意踐踏也行,怎樣都可以?!?/br> “只要別看都不看一眼?!?/br> “我還在等著你的審判。” 時隔數(shù)年,兩人再度相見,地位卻已發(fā)生倒轉。 簡行看著眼前這可笑的一幕,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如鬧劇一般混亂荒誕。他曾經(jīng)小心虔誠守著的那份喜歡,時過境遷,在今天終于得到了回應。但諷刺的是,他不想要,也沒有資格要。 簡行在向野深摯的目光下,漸漸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你說,你喜歡我?” 向野被這古怪的笑刺痛了雙眼,不自覺地回避了簡行的視線,他沒有立即回答,也漸漸被簡行這幅模樣氣惱。 曾經(jīng)的向野就最不喜歡簡行喪氣陰郁、自厭自棄的模樣,明明他可以笑得生動而鮮活,明明他有那么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睛,卻總是不自信自愛,把自己擺在最低下卑賤的地位里小心翼翼地討好,或是本分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不愿給人制造一丁點麻煩,絕不向任何人乞求一點點情感上的施舍,好像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值得人喜歡的廢棄布偶,于是也自暴自棄地作出任人擺布的模樣,卻無端令在意他的人更加生氣。 一別十年,簡行這種自厭自棄的個性不僅沒有消磨,反而在淡漠沉靜的外表遮掩下愈演愈烈,尤其是在向野面前,兀自說著最傷人傷己的話試圖把他推開,對著向野支棱起他所有鋒利的尖刺,生怕有人會觸及他哪怕一丁點柔軟的內(nèi)里,從此便有了隨意傷害他的能力。 向野惱怒于永遠只會自我傷害自我厭棄的簡行,卻也心疼得無法自已。 “起來,”向野對簡行的諷問避而不答,站起來對簡行伸出自己的手,“這樣下去你會生病的。” 簡行自嘲一笑,拂開向野的手自己撐著地面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臂彎,一把扯了起來。 “我告訴你簡行,”向野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簡行,聲音飽含怒火,“如果你自己都不愛你自己,沒有人會愛你?!?/br> 向野狠了狠心說出這句話,卻在一瞬間紅了眼角,接著緊咬著后槽牙一字一句道:“但我愿意愛你。如果你不夠愛自己,我可以幫你彌補這部分缺失;如果你不珍惜你自己,我可以連你這份一起加倍珍惜?!?/br> “可就算我,或者別的什么人,有百倍千倍的愛幫你填補空缺,也終究取代不了你自己?!?/br> “好好珍惜自己,算我求你,行不行?” …… 四周一時靜默,一切都不再發(fā)出聲響。 向野和簡行四目相對,一個面露哀求,另一個卻始終保持沉默。 “曾經(jīng)……”簡行在靜默中緩緩開口,他被凍得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動,“我信過你?!?/br> 向野心頭大慟,只覺神魂俱碎,可這痛苦居然還比不上下一句話造成的傷害的百分之一。 “后來,我信過另外一個人?!?/br> “但都沒有好下場?!?/br> “或許你說的對,不自愛的人不配得到別人的愛。但你告訴我,從來沒體驗過被愛的人,他要怎么學會愛自己呢?” 簡行努力想要憋回去的那股熱流還是在此刻崩潰著決堤,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也想學著好好愛自己,愛這個世界,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怎么去愛。 從出生起,簡行就是一個錯誤。 他從一樁對他母親的罪行中誕生,一開始就注定得不到母親的愛。 有時候她或許會是母親,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冷暴力的執(zhí)行人,簡行是她的眼中釘rou中刺,是她所有屈辱折磨的附贈品,她怎么做到愛子如命?她怎能不恨? 或許母親的天性讓她終究沒有實質(zhì)性地傷害過簡行,但從小施加的冷暴力已經(jīng)足以讓他認識到世界的冷漠和荒誕。 向野是簡行人生中第一個親近的人,是簡行溺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是飛蛾撲火也要靠近的那點光熱,他拼了命地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于是傻愣愣地撲棱著翅膀圍著他打轉,可最終,只淪為清晨潮濕地面上,那些冰冷的,可悲的,無人問津的,死物。 簡行早就和正常社會完全脫軌,只是誰都把他的自閉當沉默,把抑郁當乖巧,把畸形的寄托當依賴,把病態(tài)的索取當喜歡。 這樣的簡行,要怎樣學會自愛? 簡行在向野面前無聲地流淚,努力地控制情緒控制聲音,想把無盡的淚水收回眼睛,卻最終將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痛苦和絕望的心情交織,痛意和寒意一齊襲擊,終于使他再也支撐不住脆弱的身體,一聲無力的嗚咽之后,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