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我慌不擇路地跑著, 徐長治一路追趕, 終于在我差點(diǎn)拍到樹上的一瞬間給我扯了回來。 “殿下, 您冷靜一下。您不能聽太后娘娘的一面之詞!”徐長治抓著我的肩膀把我轉(zhuǎn)了個個兒, 捏著我的臉蛋左右扭。 我這老臉本就瘦脫了相, 他一爪子沒提起來多少rou,險些捏碎了我的骨頭。見我的眼淚被他給扯出來了。徐長治慌了神, 連忙左右開弓地給我抹臉。偏偏他一手的老繭, 粗糙到跟搓蘿卜絲的刨子似的,把我的臉皮給鏟下來了一層。 我握住他的手, 終于冷靜了下來:“閣下快收了鐵砂掌吧。我沒事?!?/br> 我對母后的話半信半疑, 心里說不上來什么滋味。父皇真的是這種重男輕女之徒?他會拋棄自己的親生女兒?然而母后的表現(xiàn)又不像是在騙我,況且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思來想去, 忽然想起了乳娘。既然乳娘知道母后曾經(jīng)生過一個女兒, 那么她極有可能也知道母后的女兒是怎么沒的, 是否真的如母后所說的那樣, 是被突厥人給偷走殺害了。 我忐忐忑忑地去見了乳娘。乳娘正在院中做針線活,見我走來,慌忙站起身來,手中的線團(tuán)掉落在了地上。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線團(tuán), 把它撿起來放在手中捏了捏:“乳娘。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來跟您敘舊, 是本王的不對?!?/br> “不不...殿下...還是公務(wù)要緊。”乳娘低著頭, 局促不安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角。 我蹙眉, 總覺得乳娘似是有些怕我。這倒不奇怪, 我長大了, 再吊兒郎當(dāng),多少也有了些王侯的氣質(zhì)。我笑笑,像小時那般去拉乳娘的衣袖:“乳娘。我一直很想您。您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乳娘一哆嗦,踉蹌著后退了半步:“好...還好。” 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手頓在空中片刻后,努力迫使自己擠出一抹微笑:“乳娘,怎這般生分。您能不能抱抱我?像小時候一樣?!?/br> 乳娘遲疑了一下,略帶緊張地抬起頭看了我半眼,然后張開胳膊擁抱了我。 我將腦袋搭在乳娘的肩膀上,小聲問道:“乳娘。您還記得我的乳名嗎?” “記...記得...小五...”乳娘的聲音有些沙啞,蒼老且生硬。 我看向乳娘的后勃頸,眼淚順著眼角慢慢地滴落了下來,掛在脖子側(cè)面,涼意沁進(jìn)了肌膚。 “你不是我乳娘...” 我的乳娘,不會喚我小五。小五是父皇叫的,是魏叔叫的,也是鐘伯琛叫的。我在乳娘心里有個獨(dú)一無二的乳名,只有她跟父皇知道。她喚我“阿五”,像是小老虎所發(fā)出的“啊嗚”。乳娘說,希望我能跟老虎一樣強(qiáng)壯用力,成為真真正正的“王”。 “乳娘”下意識地跪了下來,驚恐不安地磕巴著:“殿下...草民...” 我漠然地看著她,輕聲道:“乳娘后勃頸處,有一道燙傷。我幼年時撞到了端著熱湯的宮人,乳娘為了救我,將我攬進(jìn)懷中,自己則被灑落的熱湯澆了整個后背。雖然治了很久,但終究留下了一處疤痕?!?/br> 這便是我跟乳娘的第二個“秘密”。 “乳娘”說不出話來,匍匐在地上哆嗦得不能自已。我蹲下身來,看向她花白的頭發(fā):“乳娘說,她有個孿生meimei。叫玉婉。是您嗎?” “是...是我...草民有罪,殿下恕罪...”玉婉嬤嬤汗淚并下:“草民之所以冒充家姐,是受丞相大人的吩咐,前來揭露太后娘娘...” “弒母奪子。是你親眼所見的嗎?”我打斷了她的話,強(qiáng)忍著眩暈感問道。 玉婉嬤嬤不敢抬頭,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不...不是...我只是聽家姐說,太后娘娘曾誕下一女...” “太后的女兒是怎么沒的。你知道嗎?”我又問道。 玉婉嬤嬤忙不迭地?fù)u著頭:“草民不知啊!知道這些往事的宮人都被賜死了...” “賜死了?”我終于撐不住了,不得不半跪在了地上:“被誰賜死了?” “先...先帝他...賜死了當(dāng)年隨軍伺候太后與曦太妃的全部宮人...”玉婉嬤嬤的聲音越來越低,讓我不得不探著身子去聽。 是嗎?父皇賜死了所有的知情人。這算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嗎?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顆風(fēng)化的蠶繭,里頭是毫無生機(jī)的干癟的軀體,外頭的蠶絲隨著我每一次呼吸漸漸剝落。 我的父皇。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無論我曾如何怨恨他送我去當(dāng)質(zhì)子,他在我心中依舊是“明君”的標(biāo)本。自我當(dāng)上攝政王以來。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更像父皇一點(diǎn),不至丟了他老人家的顏面。 如今,父皇那光明到如同神像一般的身影,突然被潑上了一層污垢。里頭混著我“皇姐”的血,以及無數(shù)宮人的冤魂。當(dāng)然,還有廣淄治水案中受牽連官員們的哭訴。 我久違地懷疑起這世界的真實(shí)性。我是又醉了酒開始胡言亂語了吧?我父皇他怎么可能會是這般不堪的人呢?他雖然冷情冷肺但不至于濫殺無辜吧?他雖然先國后家,但...不能夠拋棄自己的幼女吧? 還有...還有... 鐘伯琛,你又騙了我。 我跪在地上沉默許久,待玉婉嬤嬤終于承受不住恐懼,哭出了聲時,我扶著椅子站起身,慢慢說了句:“有勞您了。本王不會怪罪你。把此事爛在肚子里,擇日便出宮回您的老家吧?!?/br> 我走出了院子,抬眼看向明晃晃的太陽。太陽外側(cè)有一道暈圈,像是個巨大的問號映在蒼穹之上看向我。守在院外的徐長治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殿下。剛剛出了點(diǎn)事。太后娘娘撞壁尋短見,幸而被宮人們攔了下來,但仍舊人事不省。太醫(yī)院已經(jīng)派人去醫(yī)治了。” 我又搖晃了一下,砸在徐長治身上,撞得自己哎喲了一聲:“長治啊。我腿麻了,你把我背回去吧...” 徐長治跟背面袋子似的把我一路送回了嘉明殿,引來無數(shù)宮人側(cè)目。我的屁股剛落在榻上,六弟忽然沖了進(jìn)來,把正打算給我端洗臉?biāo)年懢冒沧擦藗€跟頭。 “五哥!你怎么能出爾反爾!”六弟憤怒地吼著,跌腳捶胸全然沒有了皇子的儀態(tài):“你明明說過跟母后再不相見,為何又跑去故意激怒她!母后到現(xiàn)在都沒醒...你...” 我怔怔地看著六弟,覺得他越發(fā)的陌生了起來。六弟喊了一陣子,見我沒有絲毫的回應(yīng),突然噗通跪在地上開始懇求我:“皇兄,我求您了,給母后留條活路吧...太醫(yī)說,母后的身體很差了,可能...皇兄,我求您了?!闭f罷開始磕頭。 六弟一連磕了七八個響頭,直到額頭上撞出了紅印子。陸久安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上前抱住六弟的后腰道:“瑾王殿下,您誤會了。攝政王殿下他只是想讓太后娘娘能出席您的大婚!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啊不是...再者了,您要是悄默聲的走了,這能瞞住一時也瞞不住一世啊!太后娘娘總會知道的。到時候太后娘娘再急出個三長兩短,而您又不在身邊勸慰著,那不是更棘手嗎...” 六弟僵住,怯怯地抬頭看向我:“皇兄...” 我擺擺手,突然莫名地笑出了聲:“繼續(xù)啊。你們都怨我,都恨我...都騙我?!?/br> 我繞過六弟跟陸久安,走出了房門。徐長治剛要說話,被我揮手打斷了:“備轎。去帝陵?!?/br> 折騰了這么一小天,已然到了黃昏。帝陵上空徘徊著幾只烏鴉,在空中怪叫著,似是在嘲諷我。蒙蒙細(xì)雨像一層灰色的煙霧,讓我看不清方向。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今日的帝陵前所未有的冰冷,凍得我寸步難行。 我命徐長治在外頭守著,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進(jìn)來。徐長治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殿下...您沒事吧?” “怎么,你覺得我也會撞壁自盡嗎?”我哼笑:“別傻了。我岑越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這還沒到眾叛親離的地步呢。不打緊的?!?/br> 徐長治只得站在原地目送我走向帝陵深處。 我跪在父皇的陵碑前,一句話都不想問。因?yàn)闄M豎我問什么他都不會回應(yīng)我了。他去躲清凈了,留下無數(shù)個難題,無數(shù)個謎團(tuán),以及無數(shù)個責(zé)任讓我一人背負(fù)。 我想,這就是我的報應(yīng)。前世,我亡了國。神仙們罰我歷經(jīng)百次轉(zhuǎn)世之苦,在現(xiàn)代社會里孤冷懵懂地走了一遭,什么都沒留下便悄悄地死過去又回到了原點(diǎn)。時乎時乎,去不可追,來不可逃。我的人生已經(jīng)既定好了,只能順著時間線出演,不管怎么掙扎都逃不過悲劇收場。我可能還會混個一無所有。被親人怨恨,被愛人欺騙,扛不起這國家,坐不住那皇位。依舊還是個廢物。 雨越下越大,雨點(diǎn)跟石頭一樣砸在我身上。我將腦袋頂在父皇冰冷的陵碑上,終于忍不住說道: “父皇,小五委屈?!?/br> 雨聲嘈雜,蓋住了向我走來的腳步聲。就當(dāng)我打算靠著陵碑小憩一會兒,得個風(fēng)寒病死算完之際,一人跟抓小雞崽兒一樣把我給提了起來。 我剛要抬頭,忽然被那人揣進(jìn)了懷里,他用外袍裹住我,撒腿就跑。我大駭,探出頭喊道:“救命啦!有人搶孩子了!...” 我的腦袋立刻被那人用下巴給抵住了:“殿下...您都二十了...”這臺詞倒是有點(diǎn)耳熟。 人販子鐘伯琛把我抱出了帝陵,塞進(jìn)馬車拿汗巾使勁兒擦我的腦袋。我連打了三個噴嚏,抬腿踹了他一腳就要跳馬車。鐘伯琛往前一傾,干脆把我壓在了座位上,并極其不要臉地親了我一口:“小五。你再掙,我可扒你褲子了!” “你敢!”我嚎叫著往外推他:“非禮了!徐長治!救....”鐘伯琛捂住了我的嘴。 我快要被氣死了。你說他好好一個文臣,這一身腱子rou是怎么個情況!我好歹也是跟徐長治練過拳腳功夫的,怎么在他身子底下只剩下了花容失色,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明明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一點(diǎn)也不壯實(shí)!這“實(shí)物”跟“包裝”差得也太多了吧!我這顧客體驗(yàn)極差,能不能退貨啊! 馬車趕得很急,把我顛得腦袋疼。鐘伯琛挪開手轉(zhuǎn)而墊在我頭底下,低聲道:“小五,別不理我好不好?” 我惡狠狠地吼道:“滾!騙子!” 鐘伯琛卻又“色心不改”地親了我一口:“繼續(xù)罵。罵到開心為止!” “滾!”我張牙舞爪地想咬他下巴,卻被他給躲開了:“明日還得上朝,不太體面。小五咬里面吧?!闭f罷開始解衣服扣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鐘伯琛把衣領(lǐng)上的扣子全給解開,露出一片嫩rou壓在我嘴上:“來一個?!?/br> ...我來個屁啊來!你敬酒呢?!我的門牙被他硌得生疼,只能悶聲悶氣地說道:“滾開。我上不來氣了!” 鐘伯琛爬了起來,卻賊得要命地順帶著把我也給拽了起來,依舊把我往他懷里按:“小五。我一松手你就跑沒影了。是你讓我牽著你的,你忘了嗎?” “我他媽沒讓你騙我吧?!”我扒拉開他的胳膊,張開巴掌打算招呼他。然而我這手在離他的俊臉只剩下不足半寸的時候,終究很沒出息地變?yōu)樘摶我徽?,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臉:“你真是個惡鬼!你明知道我對乳娘的感情有多深,你居然找個假乳娘來逗我?!” 這混蛋讓我在短短幾天之內(nèi)經(jīng)歷了“失而復(fù)得”與“空歡喜一場”。人生之大起大落真特娘的精彩萬分,令我恨不得甩他兩個大嘴巴子泄憤??上抑鴮?shí)舍不得破壞他這精雕玉琢的容顏,只能氣到內(nèi)傷。 “小五。太后來勢洶洶,我沒辦法,不得不出此下策。我本想著事后趕緊跟你解釋,誰知...你也不見我...你看...”鐘伯琛露出尷尬而不失裝無辜的笑容,然后一噘嘴又要“輕薄”我:“小五。我想你想得快要瘋了。我任打任罰,但你再讓我親親...” 馬車停了一下,緊接著又跑了起來。我哀嚎著讓徐長治趕緊把這著了魔的大丞相給拉出去,然而徐長治好像聾了,愣是一聲不吭地趕車。我最終被鐘伯琛親得滿脖子都是印子,一口氣沒吊上來,嘎巴昏了過去。 醒來后我聽上官夏說,我是一天沒吃飯給餓的。陸久安則埋怨徐長治,大雨天的趕著車帶著殿下繞皇宮三周來回亂竄,也不知在玩些什么,居然把殿下給餓暈了。 我老淚縱橫?!伴L治久安”是不可能長治久安的,徐長治這貨到了地方卻不讓我下車,任我被鐘伯琛占便宜;而我朝棟梁鐘大丞相,幾日沒見就成了登徒子,恨不得將我給囫圇吞肚子里去。 我拿得果然還是個爛劇本,每天都在涼涼的道路上越挫越勇,越走越完?duì)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