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 用五臟六腑加手指頭腳指頭一起思念著, 上官夏同志。 鐘伯琛跟阿蘭桑始終昏迷著, 倆人跟較勁兒似的, 狀況一個賽一個的差。關內的所有郎中都被請了過來, 組團圍觀了鐘伯琛的傷勢后先是驚呼一聲,扭頭再一看“血刺猬”阿蘭桑, 頓時發(fā)覺自己喊早了。 半數(shù)的郎中打了退堂鼓, 不敢接這倆大人物的單子,剩下的便是治外傷多年的老神醫(yī), 經(jīng)驗豐富, 結成專家小組,制定計劃一二三, 最后得出結論: “殿下。您還是節(jié)哀吧...” “我節(jié)你大爺?shù)陌В 蔽覓嗥鹨巫釉蚁蛩麄? 活脫脫一醫(yī)鬧家屬:“人還活著呢!還喘著氣呢!你們不能治就滾蛋!” 于是他們真的全滾了, 獨留我自己摟著鐘伯琛的腦袋渾身發(fā)抖。他的臉好涼, 我又試了一遍他的鼻息,好像真的沒呼吸了。但我不死心,把嘴唇緊貼在他的鼻翼上,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浮動。于是我抬起頭沖魏叔吼:“再去找郎中!他還活著呢?!?/br> 魏叔臉色煞白, 滿臉酸楚地站在原地沒有動:“殿下...已經(jīng)沒有愿意來的郎中了...” “老夫愿意一試?!币粴忾e若定的聲音忽然從營帳外傳來, 繼而一位白發(fā)長須的老者走入營帳, 向我問了個禮:“見過殿下。” 我看向這位老者, 慌忙給他讓開一條路:“求您了, 救救他吧。” 老者緩步上前, 看了一眼鐘伯琛又看了看阿蘭桑,微微頷首,向營帳外喊了一聲:“粱軻,快進來?!?/br> 一黑瘦的小學徒忐忑不安地跑了進來,躲在老者身后,翹腳看了看床榻上的兩個重傷員,嘶地吸了口冷氣。我看向他們師徒二人,總覺得很是眼熟,但一時半會又想不起打哪兒見過。 老大夫讓我跟魏叔先出去回避,表示盡自己最大可能救治他們。但若是他們二人沒能挺下來,還望殿下不要怪罪。我木怔怔地點點頭,嘴里念叨著:“不怪你們?!彪p腳卻如同灌了鉛一樣重若千斤,戳在原地抬不起腿,只能讓魏叔把我給攙了出去。 我坐在旁邊的營帳里低著頭,數(shù)地上到底有幾根草桿,一直數(shù)到了日落西山。期間魏叔讓我吃些東西,我聽見了,卻反應不過來,始終沉默著。我好像又傻了回去,呆頭呆腦地跟整個人間失去了瓜葛。魏叔便拿了水跟包子往我嘴里塞,我被拳頭大小的rou包子塞了一嘴的油,勉強咽了下去后開始干嘔。魏叔笨拙地喂我水喝,嗆得我噴了他一手。我下意識地伸出袖子給他擦,再抬頭看向他,忽然發(fā)覺他滿眼的血絲,眼珠直勾勾地瞅著我:“殿下,您別嚇唬叔成不成?” 我抬手去抓他兩鬢的白頭發(fā):“叔,老了。” 魏叔怔了一下,大手按在我的后腦勺上拍了拍。我看向他的褲腿兒,上頭滿是泥巴跟灰塵。我覺得我該再說幾句話,讓魏叔別這么擔心。然而我憋屈了半天,只吭哧出一句:“叔。我要殺了阿史那。” “好?!蔽菏逵职戳税次业哪X袋:“砍了阿史那這個狗雜碎?!?/br> 我又不說話了,拿過魏叔手里的水壺喝了幾口。魏叔見我總算是沒把包子給干嘔出來,稍稍放下心走出了營帳,并囑托侍衛(wèi)們守好我。 說來諷刺,我活了兩輩子,只真正地恨過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我畏懼著阿史那,厭惡著阿史那,卻并沒有多恨他。我一直覺得,站在他的立場上,我們是“外族”,驅逐外族,成就自己的千秋霸業(yè),是身為帝王的必經(jīng)之路。我親眼目睹了亡國之景,親身經(jīng)歷了五馬分尸之痛,結果輪回了百年千載后,到底還是把那些個悔恨從心里淡去了。如今我重生過來,本就想安安分分地當個勤政的“王”。跟阿史那拼一拼,對得起國家百姓,盡力便好,沒拼過就涼吧,橫豎這劇本原本就是個悲劇結局。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在想,我絕不要輸給阿史那,也不能輸給他。我恨他,發(fā)自肺腑地恨,恨不得生吃他的血rou。 我終于明白了,之前那個與世無爭的我,只是虛偽罷了。我并不是什么都看透,什么都不在乎的“仙人”,而是因為那時的我還沒經(jīng)歷過永失我愛的徹骨之痛。 以往的我不曾擁有過想揣在懷里藏起來的寶貝,所以什么都放得下。然而如今的我有了珍貴之人,我精心呵護至今,連一手指頭都舍不得戳的寶貝,僅隔了一天的光景便滿身血污地躺在那里生死不知。我可真是可憐又可悲,仁慈是勝者的胸襟,敗者的借口。這世界本就是弱rou強食,虎狼才可為君,你難不成要羔羊躺在豺狗的嘴里念叨眾生平等? 全是屁話,全是迂腐。我做不到原諒我的仇人,我連自己的愛人都守不住,還拿什么去談仁義道德。 關內百姓,皆有父母兄弟,骨rou親眷。虜?shù)溗僚?,鐵蹄踏處,便成家破人亡。我的父親、皇姐、也死于阿史那之手,然而我沒有親眼目睹,心中竟還能平靜如斯。是我狼心狗肺,懦弱可欺,竟不止一次地給自己開脫——我努力過了,你又能讓我怎樣呢? 怎樣?怎樣!哪怕有朝一日,阿史那的馬蹄子踩碎了我的腦袋,我化為厲鬼也要把他的心臟給挖出來。我要帶著他一同墜回地獄,把他按進油鍋里。渡不成神,我就為魔;當不了人,我就做鬼。只要我還有一絲魂識,也要找到阿史那的蹤跡,把他撕碎,扯成粉末,讓他再也無法禍害世人。 我捏破了手中的水壺,熱水灑了我一身,燙爛了皮rou冒出一縷白霧。外頭的侍衛(wèi)聽見聲響,進來一看,慌忙拿過涼水跟汗巾幫我擦拭。我正要拒絕他的好意,老郎中的小徒弟突然走了進來,磕磕巴巴地說道:“殿下...師父把他們救回來了...” 我呼地跳了起來,頂翻侍衛(wèi)沖出營帳。隔壁的帳篷里,老郎中正在清理一地的血繃帶,見我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低聲囑托道:“殿下。他們的命,按理說是保住了,但是能不能醒過來就得看天意了。” “好好好...”我撲過去握著鐘伯琛的手,旋即又惶恐不已地問道:“為什么手這么涼?” 老郎中指了指從鐘伯琛跟阿蘭桑身體里取出來的一堆箭頭:“這位大人傷處雖少,但傷得太深;那位姑娘傷處很多,但未傷及要害,算是萬幸??傊麄兌耸а^多,需得好生靜養(yǎng)。殿下還請寬心,一切自有命數(shù)。” 我怔然地看著鐘伯琛毫無血色的面頰,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我不想信命數(shù),因為我們二人的命數(shù)都很糟糕。我死無全尸,他自刎殉情,半斤八兩一對兒倒霉鬼。我覺得我還是信一回神仙,信腳丫子很大的仙女jiejie,也信我的父皇。既然我是來償還前世罪孽的,那么鐘伯琛的情債我還沒還清,你們不得擅作主張地帶走他。求你們二人在奈何橋上截住他,把他一腳踹回來,或者拿畫軸給抽回來。既然你們可以給我開后門,那再給他開個后門也無傷大雅。 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想了一通,回過神來,老郎中跟小徒弟已經(jīng)離開了。魏叔說他們二人已經(jīng)走遠了,僅留下了藥。我又問有沒有給老大夫賞金,一定要好好嘉獎他。如若鐘伯琛跟阿蘭桑公主醒了,本王扔一座金山給他。魏叔一臉無辜地遞給我一物:“那老頭說,賞金在很久前就給過了,是殿下親手給的?!?/br> 我接過那東西一看,竟是我的“黎”字腰牌。我猛然間想起那位老郎中和小學徒究竟是誰了。當初在鄴城,我給岑蠻求藥,一藥鋪老板送我藥和干糧,我便把腰牌抵給了他。而這位藥鋪老板就是今日的老郎中,他的小學徒則是那個把我當成賊,拿燒火棍給了我一下子的小伙計。 這算是我結的善緣嗎?我把腰牌揣進了袖子,又一想,再度掏出來,放在了鐘伯琛的手心里。我覺得我這個腰牌是我父皇親手送給我的,指不定有什么神通。它能把老郎中帶到此地,也能把鐘伯琛的小命給勾回來。算是個吉祥物。 于是我握著鐘伯琛的手靜候他醒過來。我看著他俊朗的眉眼,總覺得他好像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只是失去了白玉一般的光澤,變得毫無生氣。不過沒關系,他終歸還活著。哪怕他就這么沉睡個十年八年,也是活著。本王準許丞相大人放長假,但決不能擅自調離工作崗位,跑去閻王殿當?shù)叵鹿ぷ髡摺?/br> 我一會兒親親鐘伯琛的嘴唇,一會兒又蹭蹭他的手,扒開他眼皮看一看,樂此不疲地魔怔了一宿。直到又是一個白曉到來,傷得更重一些的阿蘭桑反而率先醒了,喃喃地嘀咕著什么。我連忙把鐘伯琛的手輕輕放好,倒了些溫水,跑去給阿蘭桑喂下。 阿蘭桑先是喝了一口,眼珠抖動了半瞬后盯在我臉上:“……是你?我死了嗎?” “沒有。你能活下來?!蔽夷眠^軟枕幫她墊了一下腦袋:“呼德爾死了,你殺了他,你很厲害?!?/br> 阿蘭桑眨了眨眼,腦袋一軟又暈了過去。這之后的一天里,她又醒來四五次,要口水喝就再昏過去。而不爭氣的鐘伯琛卻睡得極度安穩(wěn),哪怕連聲哼唧都不愿意給我。我又急又氣,掰著他的耳朵低吼:“你都不如一個小姑娘!你一向爭強好勝,怎么如今往陽間跑卻落后了?是不是有哪個小妖精堵著路勾了你的魂兒?!” “水?!卑⑻m桑又醒了。我只好再去給她送水,順便還給了她一個糖球。阿蘭桑嚼了糖球喝了水,躺著發(fā)了會兒呆后問我:“誰救了我?” “一個老郎中。人已經(jīng)離開了?!蔽曳笱艿鼗卮鸬溃D身又去看鐘伯琛。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一次阿蘭桑卻沒再昏過去,而是神志很清地跟我嘮起了嗑:“有人來找我嗎?” “我不知道。我一直守著你們,沒出營帳?!蔽一卮鸬?,見她吧唧了一下嘴,又給了她一個糖球。 阿蘭桑含著糖球冷哼:“去問問。我的情郎來了嗎?” 我只得走出帳篷去跟巡邏士兵打聽,得知今日上午確實有幾個突厥人來見了魏叔,要求歸還阿蘭桑公主。魏叔卻表示不認識他們,必須等重傷的阿蘭桑公主醒了再說。于是這幾個突厥人沒走,還在魏叔的營帳里候著。 我如實告訴了阿蘭桑。阿蘭桑緊蹙在一起的眉眼微微舒展開了,扭頭看了一眼另一張榻上的鐘伯?。骸澳愕钠腿诉€好嗎?” “他不是我的仆人?!蔽翌D了一下:“他是我的情郎?!?/br> “哦。神會保佑他的,我替你向草原與天空的神靈禱告。愿雄鷹帶回他?!卑⑻m桑突然很貼心地勸慰了我。 我勉強笑笑:“謝謝。你先替你自己禱告一下。你傷得很重。” “我不會死的?!卑⑻m桑倒是挺自信。她努力把脖子上一玉佩扯了下來,遞給了我。我接過那玉佩,蹭了蹭上頭的血跡,發(fā)覺很像是我們中原的東西。 “其實,我不是阿爹的女兒。”阿蘭桑突然說道。我詫異地看向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阿蘭桑指了指玉佩:“阿爹說,我的親爹爹,不小心,丟了我。我的身體里,有中原人的血。所以我學中原話,想找回阿爹,阿娘?!?/br> 我沉默,倒沒覺得多意外。阿蘭桑確實跟突厥女子不太一樣,她的五官比較細致,皮膚偏白。于是我握著玉佩回道:“本王會盡力幫你早日團聚……” “不,不必?!卑⑻m桑卻拒絕了,看著高聳的帳篷頂?shù)溃骸案嬖V他們,阿蘭桑就不回去了。她屬于廣闊的草原。讓他們保重。” 我將玉佩放進口袋,看著依舊一動不動的鐘伯琛道:“好。廣闊的草原給你們,平靜的中原歸我們。兩不相犯。只是在這之前,得把吃人的狼殺掉?!?/br> “會的?!卑⑻m桑閉上雙眼:“讓我的情郎明天接我走。告訴他我還活著。我睡了?!?/br> 于是阿蘭桑毫不客氣地說睡就睡了。我無奈,坐回鐘伯琛身邊。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動了,在黎字腰牌上摩挲了一陣。我大喜過望,低聲喚他的名字。然而鐘伯琛還是沒醒,只是呼吸平穩(wěn)了不少。 營帳外起了風,帶著樹葉子成旋兒狀刮了進來,發(fā)出低沉的聲響。我惶恐地抱住了鐘伯琛的胳膊,生怕是陰差來抓人了。過了不知多久,直到微薄的陽光透了進來,我才稍稍安下心,正想著去再要些熱水,就聽營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