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
第一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三天, 最后以阿史那鳴鼓收兵, 我們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而告一段落。這之后又斷斷續(xù)續(xù)地打了一個多月, 我軍依舊穩(wěn)穩(wěn)地駐守在此地。 冬至了。陸久安弄了些餃子。雖然個頭小得可憐, 但到底是熱乎飯。我又命人支起大鍋, 熬了nongnong的一鍋牛骨湯,讓將士們暖肚子。 我端著飯碗坐在城門樓上發(fā)呆??粗菏逵妹鼡Q來的糧餉, 咬了咬牙, 張嘴全灌了進去。我被燙出了眼淚,剛勉強咽下去, 又聽見號角聲起, 連忙把碗一扔去扛旗。城門樓上的士兵們嚴陣以待,徐長治匆匆走過來說道:“殿下, 突厥人在叫陣, 讓您下城樓決斗。不如微臣代替您下去, 砍他幾個敵將殺殺他們的士氣?” “不, 沒必要的。”我摟著戰(zhàn)旗回道。當初劉將軍就是受了挑釁,結果折在了這上頭,看來突厥人中不乏有高手。我們沒必要為逞一時之快而送了命,他叫陣就任他叫, 橫豎老子不下這城樓, 你也奈何不了我。 然而突厥人嘰哩哇啦地喊個不停, 用蹩腳的中原話罵了我十八代祖宗。我依舊無動于衷, 直到突厥人扛了個旗子立在城門樓下, 大聲喊道:“中原人, 你們的將軍在這里,不下來看一看嗎?” 旗桿頂上,拴著魏叔的頭。隨著突厥人的亂搖,如同一顆破敗的駝鈴,在風中微微晃動。 我的心頓時被攥成了一團,胸腔里帶著火幾乎燃盡了血液。守城的士兵們瞬間被激怒,不少人趴在城樓上嘶吼,罵阿史那是畜牲。阿史那趁我們不備,又派出弓箭手偷襲。數(shù)位士兵被擊中,一時間亂成了一團。 上官夏匍匐在地上搶治傷員。我則把戰(zhàn)旗往肩膀上一搭,居高臨下地吼道:“阿史那,你他娘的就是個潑婦罵街,爺爺我就是不下去,不給你耍陰招的機會。你折辱我們大將軍的尸身,卻折不掉他的魂!有本事你攻下來這座城??!奶奶的,老子敢陪著城池共存亡,你除了會玩陰謀詭計和殘害同族之外,還會個什么?” “成王敗寇,中原的王若是不服氣,來戰(zhàn)一戰(zhàn)!”門樓底下忽然換了個人喊話,說話利索了許多。 我見那人一腦袋的羽毛頭飾,推測他應當是個小頭領,便冷笑一聲道:“寇?你們踏在我們的土地上,搶著我們的東西,本就是一群佞寇。你們且繼續(xù)為阿史那效命吧,下場無非就那么兩個——被我們打敗或者被阿史那用完就殺?!?/br> “中原的王,你休得挑撥離間!”那男子惱羞成怒,叉著腰又開始叫罵。 我懶得聽,哈哈干笑幾聲后呵斥道:“狗奴才!去問問你們的主子,手上沾染了多少同族的血!老子敢站在這里給同族人當擋箭牌,而他阿史那卻縮在后頭捅刀子。你拿他當“王”,他卻不過把你們當成一條狗罷了。老子懶得跟你們這群可悲的癩皮狗說話了,能動手別嗶嗶!” 說罷我使了個眼色。徐長治立刻舉起長弓,一箭便射穿了那人的腦袋。士兵們叫好聲一片,我則滿心嘀咕:“同樣是一起學的射箭,怎么我連弓都端不正……” 突厥人見誆不出來我,便不再叫陣,而是再度發(fā)起了進攻??硽⒙曔h播而至,如洪水奔騰,似震雷轟響,使得城墻嗡嗡作響。鏦鏦錚錚,金鐵皆鳴。黑壓壓的一片突厥人扛著長梯架在城墻往上爬。我又命人往下砸石頭,不行就澆熱油。又是打了數(shù)個晝夜,城墻上下遍地尸骨,血跡在凌厲的寒風中凍成了冰,紅漆漆地涂得到處都是。 是夜,突厥人再度收兵暫退。大雪北風催,帶著慈悲埋葬了掉落至城墻腳下的尸體。我靈機一動,命人去抬冷水,順著城墻,成缸地往下澆。等了一宿,果不其然,城墻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突厥人攻城架不住梯子,又不可能現(xiàn)鑿冰,只能跳腳繼續(xù)罵我。 就這么折騰來折騰去,我軍又守了幾個月,愣是熬到了開春。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千瘡百孔的城門樓居然沒塌方。我跟守城將士們都混熟了,揣著袖子蹲地上嘮嗑。有幾個年歲不大的娃娃兵問我皇宮是什么樣子的,我回皇宮就那個樣兒,無非屋子大點兒院子多點兒,其實冬冷夏熱住得挺不舒服。再加上咱們窮得叮當響,屋頂漏了我都舍不得修。 于是有個士兵自告奮勇地說,等打完了仗就去幫我修房頂,他家可是祖?zhèn)魍呓?。我甚是寬慰,正想著要不要換個裝修格調(diào),徐長治突然把我拉至一邊小聲道:“殿下,糧餉不太夠了,約莫還能扛一個月?!?/br> “跟朝中聯(lián)系上了嗎?讓兵部尚書想辦法把南邊的糧食運過來?!蔽覇柕馈?/br> 徐長治面色不佳,略一踟躕后說道:“殿下,微臣不敢瞞您。我們已經(jīng)與兵部尚書失去聯(lián)系許久了。派出去的密函全部石沉大海……好像是出事了?!?/br> 我沉默,心里的不安徒然增大。我摸不清是信被劫了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只問道:“丞相他們怎么樣了?晟宣國和祁國打出去了嗎?” “不知?!毙扉L治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殿下,算來我們已經(jīng)守了四個月了,然而我們卻沒接到任何的外援……殿下您,還是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我故作淡定,將不合身的頭盔正了正道:“無妨。丞相說挺過半年就有轉(zhuǎn)機。我們再等等。” 我是信任鐘伯琛的能力的。再不濟,還有我那大刀底下出威望的大哥。一想起鐘伯琛,我竟夕起相思,尋了個沒人的犄角旮旯將他給我的玉佩拿出來親了親,暗道這日子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個彈指數(shù)載。我們這對兒奔三的老爺們,老夫老妻得卻搞了個“兩地分居”,真真想煞個人。 正感嘆著,我的袖子里突然滾落出一物。撿起來一看,原是母后給我的玉佩。我頓時懊惱不已,我該把此物給兵部尚書他們留下,免得我回不去…… 呸呸呸。我趕忙啐了一口,把這晦氣的想法壓了下去。這時陸久安端著碗熱湯走了過來,讓我趕緊暖暖身子。我隨手把玉佩給了他,讓他替我收好,正端著碗喝了一口,就聽陸久安驚詫道:“咦?這玉佩怎生得一模一樣?” 我嗆了一口,只見陸久安打兜里摸出了阿蘭桑的玉佩,舉在陽光底下比對了一陣子后道:“真真一模一樣……哎喲,上頭還刻了字。” 我慌忙搶過來仔細辨認。確實,母后的玉佩跟阿蘭桑的玉佩,除了上面的刻字之外,從玉料到紋路,皆極其相似。母后的玉佩上刻著個“徹”字,想必是父皇的名字;而阿蘭桑的玉佩上刻了個馨字,不知指得是誰。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問道:“你還記得母后的閨名嗎?我忘卻了?!?/br> 陸久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奴才記得,太后娘娘的閨名是顧馨?!?/br> 說罷我倆都愣住了。我從腦海中把阿蘭桑的面容跟母后年輕時的樣子疊在一起,虛虛實實,大差不離,竟有六七分相似。 我跳了起來,順著城樓瘋了似的跑來跑去,嚇得陸久安在我背后追著。我跑得大汗淋漓,最后仰天吼了一聲。原來不是我的錯覺嗎?從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阿蘭桑面熟,跟她自然地親近。我本以為我是被她這般勇敢又美麗的人兒給吸引了,結果是我骨子里的血脈在作怪。 母后那“夭折”的女兒,極可能沒有死,而且就是阿蘭桑。這對兒一看就是定情信物的玉佩,不可能被隨手給丟了,更不可能被阿蘭桑的父母撿走。唯一的解釋就是,這玉佩是父皇給阿蘭桑的。 陸久安終于追上了我,氣喘吁吁地剛要說話,我抱住他的肩膀興奮地嘶吼著:“我有jiejie了!本王的皇姐還活著!” 陸久安嚇壞了,嘰里咕嚕地跑去叫徐長治。徐長治又跑過來問我怎么了,是不是“舊疾復發(fā)”,腦子又不清醒了。徐長治是知道母后曾誕有一女的,我便把這兩個玉佩給他看,最后撲在他身上打提溜:“長治!父皇他沒有拋棄我跟皇姐,你看,他指引我見到了阿蘭桑!” 徐長治便跟著我一起傻樂,跟哄小孩似的把我背下城樓休息。我嚷嚷了一路,惹得不明真相的守城軍們也陪著我傻笑,還以為是收到什么捷報了,一時間有了些許的春暖花開的感覺。 我果然不能輸,我得活著回去告訴母后,你心愛的女兒如今是一只美麗的獵鷹,在廣闊的草原上展翅高飛。她還有了心愛的郎君,她的郎君很疼愛她。她有你的容貌,父皇的英勇。 她是我們家的孩子,被先祖所祝福的人。所以她流落到了異族,依舊是驕傲的公主。 我撲在魏叔的棺木上,喊著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魏叔在里頭無聲地回應著,在我心里爽朗地大笑。我又哭了一場,不過是喜極而泣。魏叔的頭顱我會搶回來的,城池我也要守住。我這輩子貪得不多,唯獨今日我不能退步。 我抱著魏叔的大刀繼續(xù)蹲城樓。夜里打盹時夢見六弟的孩子出生了,又見風就長似的,很快便會走路會說話了,白嫩嫩,軟糯糯地喊我“皇叔”。我剛把這小棉花團抱起來,一轉(zhuǎn)身看見岑蠻走了過來,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跟大哥一樣英姿颯爽。岑蠻帶著自己的嬌妻,指著她圓滾滾的肚子說道:“五叔,你要當皇爺爺啦!”我樂得手舞足蹈,跑去找母后報喜。母后正在給未出世的曾孫做小衣服,見我樂出了鼻涕泡,懶洋洋地說道:“你皇姐也快有娃娃了,到時候別忘了給他取個好名字……要中原的名字……” 我在夢里笑出了聲,差點就地打個滾。醒來后發(fā)覺自己還坐在冰冷冷的城樓上,耳邊是戰(zhàn)旗呼啦啦的飄動聲。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我?guī)と蝗羰В瑓s更加堅定。我要守住這里,才能守住我的美夢。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糧餉吃光了,我們便跟城內(nèi)的老百姓借糧。借不來,就去山溝里刨點野菜充饑。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沒吃飯了,陸久安拿來了半個巴掌大小的餅子塞給我,讓我充充饑。我卻讓他拿給徐長治吃,畢竟他這個“將”不能倒下。 陸久安原本肥碩的身材已經(jīng)瘦了四五圈,面帶菜色地說徐長治派了一小隊人馬去打聽消息。阿史那的軍隊也斷了炊,比我們稍微強點的是,他還能去搶附近百姓的。不過突厥人吃慣了rou,冷不丁一吃糠咽菜,竟鬧出了病。他們快不行了。咱勝利在望。 我虛弱地點點頭。饑餓的滋味不好受,肚子里實在沒東西時,胃便開始消化自己的rou。我的前胸似乎已與脊背碰到一處,身子骨仿佛要變成透明的了。士兵們的狀況也很差,然而盡管如此,依舊有小兵悄悄往我手里塞野果子。我見他們年歲都不大,搖頭拒絕了。有個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士兵問我,為什么朝廷不管我這攝政王了,怎么沒人來支援。我便回,快來人了,我人緣好著呢,他們不會不來找我的。 結果朝中真的來人了,不僅如此,來得還是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人。 翌日,徐長治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馬回來了,帶來了鐘伯琛和一些糧食。我終于喝上了一口熱粥,癱在鐘伯琛懷里,任他一勺一勺喂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嘀咕道:“分開這么久,終于重逢了,結果竟是這么個稀松平常的場景。按理說,不應當是你踩著七彩祥云,從天而降地來找我嗎?” 鐘伯琛笑了,卻笑得幾分勉強,眼里有了一絲凄惶。我看著他眼尾處一抹淡淡的皺紋,半坐起身摟住了他的脖子,小聲道:“是不是……出事了?” 鐘伯琛伸出手指,順著我骨瘦嶙峋的面頰一遍遍摸著,親吻著,最后終于說道: “慶王叛國,投靠晟宣國,伙同征安將軍,斷了西北軍的路。朝中半數(shù)重臣殉國,崇王軍被圍困……小五,我們沒有支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