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沐浴更衣，收拾妥當(dāng)去見方橫斜，一出門就看到謝非是像怨婦一樣堵在門口。

    “有什么是你們說得我聽不得的？”他瞪著慕枕流。

    慕枕流道：“我回來再說與你聽。”

    謝非是道：“何必這么麻煩？讓我一起坐著，不就能從頭聽到尾了？”

    慕枕流笑而不語。

    謝非是嘆了口氣，不甘心地抱了抱他，又似不夠，親了親他的額頭，抬起他的下巴：“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選擇隨我去逍遙島?！?/br>
    慕枕流垂下眸光，沉吟片刻，輕輕地點(diǎn)了下頭，微笑道：“好?！?/br>
    謝非是跟著笑了笑，目光隨著他走到長廊盡頭，等身影消失，笑容才垮下來。慕枕流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怎么會看不出慕枕流心不在焉的敷衍？可是，那些話他不能問也不敢問，就怕一問出來，連眼前美好的表象都維持不住。

    向左向右的抉擇已經(jīng)退無可退的時(shí)刻，已經(jīng)不能在往前了，可是有些決定又豈是那么容易下的。

    他體內(nèi)的真氣突然翻騰了一下。

    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學(xué)的是逍遙島的的逍遙心經(jīng)，講究的是隨心而為，這些日子的煩躁和躊躇讓他剛上一層樓的心境有崩裂之兆，一旦心境破了，自己的修為不但會大不如前，還永無再進(jìn)之日。

    謝非是望著空蕩蕩的走廊，一拳打在廊柱上，廊柱崩了一塊。

    文思思路過，見到此狀，笑瞇瞇地?fù)u搖扇子：“我懂我懂，記逍遙島的賬上。島主慢慢敲，不打擾了。我去疏散其他人?！?/br>
    謝非是：“……”

    掛在涼亭檐角的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落葉隨著清風(fēng)順著河水一陣陣地吹來。

    方橫斜抬手拂開正要落入杯中的葉子，拎起爐子上的茶壺，為慕枕流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用去年荷葉上的露水煮的大麥茶，這麥子是進(jìn)貢的麥子，不同尋常，炒熟之后帶著蜂蜜般的甜香。”

    慕枕流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啜了一口。

    “如何？”

    “麥香撲鼻?！?/br>
    “沒有荷香和甜味？”

    慕枕流又啜了一口，搖搖頭。

    方橫斜笑道：“我一共請六個(gè)人品過這大麥茶，你是第二個(gè)說沒有品出荷香甜味的人。第一個(gè)是師兄。其實(shí)，煮茶的水是再普通不過的井水，大麥也是普通的大麥。有時(shí)候，堅(jiān)持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br>
    慕枕流道：“若是不堅(jiān)持，又如何能看到真相呢？”他相信方橫斜絕不會告訴另外五個(gè)人，這大麥茶并沒有荷香甜味。

    方橫斜苦笑道：“聽到你的答案時(shí)，我就知道要說服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為外物所迷，不為言語所惑，你與師兄的確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br>
    慕枕流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

    方橫斜道：“記得上次聊天才說了一半就匆匆辭別，意猶未盡倒也罷了，師嫂的那一句話卻讓我輾轉(zhuǎn)至今。”

    慕枕流想了想道：“讓不適當(dāng)?shù)娜瞬蛔霾贿m當(dāng)?shù)氖?？?/br>
    方橫斜道：“師嫂以為怎么樣才能讓不適當(dāng)?shù)娜瞬蛔霾贿m當(dāng)?shù)氖?？?/br>
    慕枕流不假思索道：“律法?！?/br>
    “可是律法是死物，需要人來執(zhí)行?！?/br>
    “那就要方府主說的那樣，讓適當(dāng)?shù)娜藖碜鲞m當(dāng)?shù)氖?。?/br>
    “如何才能讓適當(dāng)?shù)娜俗鲞m當(dāng)?shù)氖?？?/br>
    慕枕流道：“家父曾寫過一些律法書，其中包含了選舉賢能……”

    方橫斜點(diǎn)頭道：“一共一百零七冊，包羅萬象，細(xì)致入微?！?/br>
    慕枕流驚訝道：“府主如何得知？”

    方橫斜道：“沈大人生前所贈?！?/br>
    慕枕流愣了愣，突然明白了沈正和的用心。盡管沈正和的注下錯(cuò)了，卻為自己重新下了一注。不管沈正和是知道了自己和謝非是的關(guān)系才做出如此決定，還是對形勢的判斷，這次他下的是方橫斜。

    他微微激動：“你愿意推行？”

    方橫斜微笑道：“師嫂以為今上會否認(rèn)同《帝律》？”

    慕枕流目光灼灼：“不會，你當(dāng)如何？”

    方橫斜反問道：“我是臣，他是君，能如何？”

    慕枕流道：“帝弱而強(qiáng)臣環(huán)伺，正是《帝律》施行的最佳時(shí)機(jī)！”

    方橫斜道：“與其與虎謀皮，何不等明君治世，大展抱負(fù)？”

    慕枕流道：“盛世太平，民心所向。君主大權(quán)在握，雄心勃勃，真的愿意受律法掣肘？”

    方橫斜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

    慕枕流道：“明君治世，賢臣當(dāng)?shù)?，以人治人，律法不顯?；杈`國，jian臣勾結(jié)，唯有以法轄權(quán)，以律制霸，方能保江山安寧。古語有云‘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杳竦钠谠S如此微薄，難道還真要將萬萬人如此微薄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一人之圣明與否？為何不能以法制君，依法治國，使江山萬年太平，百姓萬年安康？”

    短短數(shù)語，振聾發(fā)聵。

    即使方橫斜這樣的人，也忍不住失神了短短一瞬，但他很快又清醒過來。慕枕流的愿望極其美好，然而要做到這一步卻非一朝一夕甚至一朝一代之事。他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管不了千秋萬代之事。況且，眼下江山困局，已迫在眉睫。

    68第六十八章 擊鼓

    方橫斜難得心緒外露，縱然是短暫的一瞬間，已讓慕枕流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沉了下去，不是不知道結(jié)局如何，只是在真正看到之前，總?cè)滩蛔延幸唤z希望。

    方橫斜伸手倒掉慕枕流面前微涼的大麥茶，重新斟了一杯，道：“這茶雖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品起來另有風(fēng)味，且治脾虛胃脹。有的事情雖不能造福百世，但能得益一時(shí)，也當(dāng)做得。”

    慕枕流道：“兵戎相見，江山動蕩，百姓流離失所，真是得益一時(shí)？”

    方橫斜道：“長痛不如短痛?！?/br>
    慕枕流道：“中醫(yī)有八法，‘汗法’、‘吐法’、‘下法’、‘和法’、‘溫法’、‘清法’、‘消法’、‘補(bǔ)法’。循序漸進(jìn)，方能治痼疾而不傷根本?！?/br>
    方橫斜笑了笑道：“武術(shù)也有八法，手、眼、身法、步、精神、氣、力、功。求的是快如電，穩(wěn)而準(zhǔn)。出手必勝！”

    慕枕流張了張嘴，低下頭，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我還有一個(gè)不情之請。”

    慕枕流從院子里出來，就看到謝非是依著廊柱，抱胸看著他。

    他眸光灼灼，身體卻透著股疏離的味道。

    慕枕流鼻頭一酸，眼眶微微的刺痛，淚水想要涌出來，又被他用力地憋住了。一路走來，母親、父親、恩師……最親近的人一個(gè)個(gè)遠(yuǎn)去，剩下的只有他了。

    若是辜負(fù)，自己生是孤家寡人，死是孤魂野鬼，真正應(yīng)了那一句話：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

    謝非是瞪了他多久，心里就腹誹了多久。

    難道自己不過去，他就真的不過來。

    難道……他已經(jīng)做出了要與自己分道揚(yáng)鑣的決定？

    想到這里，謝非是臉色一變，剛剛平復(fù)的真氣又要翻騰起來。

    慕枕流見謝非是皺著眉頭，臉色蒼白，終于按不下心頭煎熬，快步走了過去，抬起雙手，摟住他的腰，將自己埋入他的胸前。

    謝非是呼吸微急，立刻大力抱住他，湊著他的頸項(xiàng)狠狠地吸了口氣道：“幾時(shí)動身？”

    慕枕流身體一僵。

    “明天吧？”謝非是怕夜長夢多。

    慕枕流猶豫片刻，微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謝非是面上一喜，將人抱得更緊。不管慕枕流是不是因?yàn)榉挪幌伦约翰琶銖?qiáng)答應(yīng)，只要他答應(yīng)了，自己就不會放手。

    慕枕流走后，方橫斜依然坐在亭子里，幽幽地看著爐子里的火。

    文思思與席停云一前一后地走進(jìn)來，在他一左一右坐下。

    文思思自發(fā)地掏出兩個(gè)杯子，一個(gè)放到席停云面前，一個(gè)放到自己面前，提起茶壺，剛給席停云倒了半杯，就沒水了，不由苦笑道：“火越燒越小，水也是越燒越少啊?！?/br>
    席停云道：“慕大人怎么說？”

    文思思道：“一定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br>
    方橫斜苦笑道：“若只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倒也罷了，偏偏……”

    文思思和席停云兩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

    方橫斜長嘆：“生不逢時(shí)，相見恨晚?！?/br>
    席停云突然伸長脖子，朝自己的前方探頭。

    文思思頭也不回：“又是這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南疆真的歌舞升平到南疆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地到處閑逛都無所謂的地步嗎？真是令人羨慕。話說回來，王爺打底打算幾時(shí)回南疆？”

    方橫斜朗聲笑道：“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助王爺?！?/br>
    霍決仰頭看天，當(dāng)沒聽見。

    方橫斜自顧自地說道：“皇宮近來怕是有些不太平，希望王爺能夠親自坐鎮(zhèn)?！?/br>
    霍決施施然地走過來，也不進(jìn)亭子，像是在附近漫步一般：“你不怕我讓那里更不太平?！?/br>
    方橫斜笑吟吟地說：“王爺若是樂意，我也只有隨意了。”

    霍決看了他一眼。

    方橫斜道：“皇上真龍護(hù)體，自是不怕，但皇后娘娘一介女流，還望王爺稍加關(guān)照?！毖韵轮馐腔实凵离S他去，只管娘娘就可以。

    霍決臉色總算好看點(diǎn)。他雖然沒有見過皇后，但因?yàn)槟辖蹂木壒?，對女性長輩有點(diǎn)難言的好感，一甩頭，默許了。

    這一夜，說漫長，它又過得極快。

    慕枕流躺在床上，什么都沒來得及細(xì)想，一夜便過去了。

    這一夜，說短暫，它又過得極慢。

    謝非是靠著窗棱，睜著眼睛，看著月亮一點(diǎn)點(diǎn)地爬上來，又一點(diǎn)點(diǎn)地落下去，像是一個(gè)年邁的老人步履蹣跚地翻越了一座山。

    只是清晨起來，兩人都是精神奕奕。

    謝非是拉著慕枕流飛快地洗漱完畢，然后踢開方橫斜臥房的大門道別，方橫斜只來得及飛身起來披了一間外衣。

    “得閑了，就回來看看。”他如是說。

    方橫斜道：“若是順利，后年便能回去過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