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念頭的種子一旦生根，那些悄悄生長的時(shí)機(jī)便如甘澤，靜靜等待著破土的那一天。

    賀琛把傘移交給冷佩玖，叮囑道：“好好過個(gè)年，年后回上海時(shí)我來接你。”

    分別也不過幾天，從除夕夜算起，到十五元宵節(jié)。滿打滿算半個(gè)月。情人都是小別勝新婚，雖然離別的滋味苦了點(diǎn)。

    冷佩玖自認(rèn)為熬得過去，賀琛早已在出發(fā)前“身體力行”地表達(dá)了自己的不舍。那晚兩人顛龍倒鳳，感覺把一輩子的魚水之歡都嘗透了。

    可還是不夠。

    賀琛最終是要走的，臨上車前再次叮囑冷佩玖好好過年。冷佩玖站在原地給他揮手，賀琛彎腰進(jìn)去一半，接著一頓，他再次折身回來一把抱住佇立在雪地中的冷佩玖。

    “軍長？”

    冷佩玖感覺到一雙鐵臂緊箍身軀，火爐般的懷抱令他溫存不已?！败婇L再不走，天就要晚了……”

    賀琛埋頭在他肩上，深深吸一口氣。凜冽的雪味兒夾雜著木香，是比鴉片還要攝人心魄。他的大手在冷佩玖背上拍了拍，這一次短暫分離，終于讓賀琛嘗到了牽腸掛肚的味道。

    賀琛不說話，冷佩玖只好接著把場圓下去：“軍長，快回去吧。老爺夫人等得久了，禮數(shù)不周。你若是想佩玖了，抽個(gè)空來廣和樓聽聽?wèi)?，元宵那晚我登臺。你要來，我給你提前留好包廂?！?/br>
    此時(shí)，北平的大雪鵝毛般一片片跌落，呼嘯寒風(fēng)卷著令人瑟縮的刀刃。車站外久久站立一眾人，黑壓壓地排成一列。

    他們無言地等待著，直至賀琛輕輕放開冷佩玖。

    這一次，賀琛轉(zhuǎn)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冷佩玖回到金寶街，這里有許多遍布胡同深處的大宅院。他輕車熟路地找到家門，站在門口恍惚了好久。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半年的光景，竟恍若隔世。

    他推門進(jìn)去，院子里萬籟無聲唯他一人。

    冷佩玖常在想，風(fēng)風(fēng)光光這些年，真正的生活卻總是伶仃一人。

    人活在這世上，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進(jìn)了屋，屋內(nèi)還是原來的擺設(shè)。椅面桌面灰塵不染，看來所托之人把這里維護(hù)地挺細(xì)心。

    冷佩玖取下圍巾，坐在客廳里。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室內(nèi)如露天一般冰冷。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無人點(diǎn)燈，亦無人暖粥。

    冷佩玖靜默地坐在黑暗中，他垂眼盯著自己的膝蓋。上好的綢緞，金絲勾出的翔鳳在殘陽中光芒流轉(zhuǎn)。

    太安靜了，很久沒有如此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聲。墻上掛鐘的時(shí)針一擦擦走過，象是誰的腳步聲。

    冷佩玖呆呆地坐到夕陽下山，車站前淡定自若的微笑早已蕩然無存。他斜斜地靠在紅木椅上，往下滑了一段。整個(gè)人如落寞的寒鴉。

    直到手指冰涼，臉頰也沒了溫度。

    冷佩玖輕輕合上眼睛，一注溫?zé)岬臐褚鈍untang了下巴。

    寬闊無邊的客廳好似廣袤無垠的雪原，久久的，久久的——雪原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稍不注意，又被卷入了橫暴的雪風(fēng)中。

    “果然，還是想跟他回家啊……”

    賀琛到達(dá)賀府時(shí)，一眾家眷早在門口等著了。一如鄭叔踮著腳、撐著脖子等在車站前。完全一比一復(fù)刻照搬，賀琛覺得有些好笑。

    賀老爺與賀夫人站在中間，從左至右依次是二弟賀林及二弟媳、三弟賀許云、四妹賀珠及四妹夫、五妹賀珍。其他人便是今晚請來的賓客，大多與賀琛相熟，也有些生面孔。下人站在兩旁，齊刷刷地等著。

    此場面聲勢浩大，對賀琛的重視程度一目了然。而賀琛本人不大喜歡這種虛假場合，跟傻子似的被人圍著轉(zhuǎn)。

    他上前與父母打過招呼，受了賀夫人幾句象征性的責(zé)罵。弟妹們左右瞧瞧，沒見著傳聞里的另一人！他們耐不住新鮮勁，擼了賀琛就要走，想問個(gè)究竟。

    眾人見這一家子終于和好，笑鬧著進(jìn)了賀家大宅。

    這晚，宴會持續(xù)到凌晨。最后只剩年輕人打牌跳舞，老爺夫人提前睡下，賀琛作為一家長子有義務(wù)陪著大家繼續(xù)玩。

    他在牌桌上顯得漫不經(jīng)心，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摸牌。賀琛滿腦子的冷佩玖，完全不知這叫相思入骨。他只覺這牌局還沒與冷佩玖在一起聽?wèi)蛴幸馑?，過年也真真是無趣。

    不知現(xiàn)在他的小玖在做些什么，估計(jì)早已睡下。

    有沒有蹬被子？賀琛想起冷佩玖半夜里孩子氣的翻身，不由得輕聲一笑。

    這一笑可不得了，牌桌上其他三位都看傻了。了解賀琛的人明白，賀軍長一向吝嗇言笑，這是想到哪家伊人，竟露出如此溫柔的笑意來。

    三人互看一眼，明白對方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除了那誰誰誰，還能有誰？

    嘿，門兒清！

    不過，就是有人想添堵，反正牌桌上調(diào)侃的風(fēng)流話一打接一打。

    賀琛對家坐著位新派少爺，他笑嘻嘻道：“據(jù)說琛哥好事將近，沈家留洋回來的大小姐，賀夫人給你都定下了！恭喜恭喜??！”

    賀琛沒接話，一提這事他就煩。但大過年的，又是在賀府做東，不好甩人臉色。

    這位從天津來的少爺沒什么眼力見，給他面子還蹬鼻子上臉。他只聽過賀軍長的名號，沒真領(lǐng)教過馬鞭的滋味兒。

    他見賀琛不說話，自顧自說：“既然大哥您要結(jié)婚了，那姓冷的兔兒爺，可否借給老弟耍耍？反正我是不嫌棄，早想嘗嘗別樣風(fēng)味！”

    這話說得露骨又大聲，鄰桌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shí)間，眾人哄笑起來。女人們用手帕捂著嘴角，眼睛瞪著他，說他不正經(jīng)。嘴邊又是明明白白的嘲諷和譏笑，兔兒爺，可不就是拿來讓人耍的。

    賀琛眼睛暗了幾分，手上吃牌的動作沒停。

    接著，他仰頭喝了一大口烈酒，單手將牌面推到。

    “胡了?！?/br>
    他說。

    他抬起眼皮，涼涼地看著對家少爺。

    “找死？”

    輕飄飄二字，引得眾人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