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渡臺鄰水而建，初夏新荷未綻，明鏡一般的化風湖上只有亭亭十里蓮葉，清風拂來，碧波輕舞。

    大比自次日開始，這起始儀式便安排在薄暮時分。只天氣不甚好，有些陰沉，積云層層堆來，有些要落雨的意思。

    仙門大會中的這場比試，才是十年一度的重頭戲。

    扶風山的莊慎掌門端方嚴正地坐于當中，星目劍眉，長須美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襯得左下首云臺門的尚淵掌門越發(fā)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云臺門與扶風山皆座于東海側(cè)畔，只有一道天塹之隔，追溯至上古時期，祖師爺都是上念真人。同為主劍修的門派，又師出同源，若論親近，是沒有二話，若說暗斗，也著實不少。

    盧往先前的話其實并未說錯。

    昔年云臺門穩(wěn)坐第一仙門，喻岱長老一脈盡數(shù)折損之后，雖聲稱韜光養(yǎng)晦，卻也著實大不如前。倒是扶風山青云直上，人才濟濟，隱隱有些越眾而出的勢頭。

    今日坐席的主次之分，雖于此無關(guān)，倒暗合了當下仙門情勢。

    仙門百家尊崇劍修，但青江城醫(yī)修一門，傳世久遠，地位卓然，宋持掌門便端坐右下首。

    余下門派皆按序落座，喻識略略掃了一眼，發(fā)覺顧曇的位置很是不起眼。流景閣于除魔之戰(zhàn)中傷亡過重，著實落魄了許多，連曲桑谷這般人少地狹的新生門戶，位置都優(yōu)于他。

    當世大拿“江?？汀狈馍⑷俗匀徊槐嘏刨Y論輩，肖奉慣會做人，生生在主席一側(cè)加了個不倫不類的雅座，連帶著封散人一見如故的好友石六長老也跟著沾了光。

    這位置視野極好，除了離莊掌門的棺材臉太近之外，沒有任何缺點。

    眾人坐定，各門派弟子在臺子下站好，喻識挑挑揀揀，拾了一把松子，開始聽肖奉抑揚頓挫地念詞：“世間大道，驅(qū)邪除惡，仙門百家，兼濟天下。昔群魔作亂，眾門派燕華聚首，共擔除魔大任，今蒼生安寧，然先輩浴血竭心，我輩不可忘懷，當銘記于心，常居安思危，潛心磨礪......”

    這詞自喻識頭一回參加仙門大會起，就一個字都沒變過，喻識都會倒著背了，聽得百無聊賴。

    肖奉也念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才讀完，咽了咽口水一頓，才揚聲道：“第一百九十二次仙門大比，始——”

    喻識頓時來了精神。

    這大比有個規(guī)矩，在宣布彩頭規(guī)則前，與會仙門要依次各自燃一盞長明燈。這長明燈自然沒有什么稀奇，看頭是這點燈的人。

    既然是炫耀各家后輩的時機，一般點燈之人都是各家門派眼下最出挑的后生?；蛟S未來十年百年后，就是坐在這臺上，共同左右世間大道之人。

    這其實也不甚重要。此儀式這般惹人注目，是因為各大仙門均不能免俗，這擇選的后生往往一個賽一個地長得出挑，場面每每都十分養(yǎng)眼。

    當年喻識也綽綽有余地當?shù)闷稹坝駱渑R風”四個字，只因為左眼下一道淡淡疤痕，就被眾人好一通議論。自然，他后來用一手劍法簡潔明了地打了眾人的臉，此話就再無人提起了。

    肖奉這邊宣布燃燈開始，喻識便捧著滿心期待坐直了。

    化風湖畔依次緩緩起了一排蓮花樣式的白玉燭臺，工法細致，精巧蓮瓣層層相依，托著一截千載不熄的人魚燭。喻識仔細數(shù)了一遭兒，足足有六十七支，比起當年多出一半去。

    如今當真世道清明，修真門派也多了起來。

    丹爐火起，肖奉宣布第一個燃燈門派：“云臺門——”

    喻識起了些微失望。他原以為主理門派應(yīng)當排第一個。

    依著肖奉先前所言，十有八九燃燈者就是那長得極好的陶頌，卻等來了自家門派。想來主理門派壓軸更有分量，起始門派又要壓場子，自是云臺門最合適。

    喻識也不介意見熟人，雖然相逢不相識，但他心里所存之事太重，不是可以黯然感懷的時候。

    他做好了觀賞自家優(yōu)秀后輩的準備，卻不料云臺門今次的燃燈者，是許愫。

    許愫是尚淵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論資歷，甚至比喻識還要深些，在喻識未露面的前五六次仙門大比上，燃燈者俱是他。

    云臺門似乎并不在意眾人對其后繼無人的議論，又將他拿了出來。

    許愫輕車熟路地行至第一盞蓮花燭臺邊，朝廣渡臺上遙遙一禮。此儀式不許用術(shù)，他從旁捻起一支燈芯草，從丹爐中借出灼灼真火，點亮瑩白燭體，再執(zhí)起琉璃罩輕輕扣在燭臺之上。

    灼烈的燈火籠在琉璃罩內(nèi)，頓時柔和下來，淺淡光暈映上許愫一身素袍，恰似他本人的性子一般，溫和得不像話。

    喻識與許愫沒有多少交情。不比喻識這樣無父無母荒地里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許愫出自鄉(xiāng)野老實規(guī)矩的讀書人家，打小知書知禮地教養(yǎng)著長大，入了云臺門歷練許多年，還是一副輕聲寡語的溫吞性子，不爭不搶，和善得都不像個劍修。

    喻識和他對不上脾氣，極少來往。待喻識長到百歲，尚淵掌門又硬生生地把燃燈者的位置從許愫手里給了他，喻識瞧見他就越發(fā)不自在。

    許愫聽話得不像樣子，到手的東西被人搶了，聽見旁人奚落，還不會哭不會鬧。倒是喻識知道了氣不過，硬是跑到尚淵掌門跟前替他理論了一場。

    喻岱長老把他狠狠罵了一頓，而后又道：“許愫根骨極好，掌門著意栽培了這許多年，不是沒下過功夫。只可惜本性難移，這孩子缺了三分銳氣，成事有余，難當大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