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這只是為以防萬一。 賀盾咬咬牙,搖著楊廣的手臂,盡量控制著聲音不高也不低,急急道,“阿摩,阿摩,快醒醒,阿摩,別睡了!快起來,公子……阿摩!”如果宇文赟和鄭譯是走了,那她這么做是多此一舉,如果宇文赟是躲起來等他們出來,那就是發(fā)現(xiàn)他們了,這么做……希望有用罷。 賀盾拼命使眼色,翻眼睛都快把睫毛翻掉下來了,楊廣看得想笑,見小奴隸急得火燒眉毛,心里微微一動,復(fù)又別開眼不看他,從地上撈了兩塊石頭揣在袖子里。 說真的,認(rèn)識這么久,他還是頭一次在小奴隸臉上看見這么豐富真實的表情,不是說他像泥塑的,只以往流于表皮,太平靜了,平日也就是看見好詩好詞,遇見些有才之士,名士,皇帝之類的,興致才高些,但也很一般,如此這般還是頭一次…… 楊廣這么想著,倒也懶洋洋配合了一句,“嗯?干什么,慧公主找來了么?” 他語調(diào)懶懶散散的,像是在伸懶腰,語氣有些微沙啞,夾著些不耐,聽起來像酣睡被人叫醒了心里有氣,賀盾看著他掂量石頭的動作,聽著這高水準(zhǔn)的臺詞功底,腦袋有那一瞬間當(dāng)機(jī)了,反應(yīng)遲鈍,瞥見陛下瞧著她似笑非笑的目光,這才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搖頭如搗蒜,“沒,就是天色晚了,咱們還是快點回去,怕夫人尋咱們了?!?/br> 楊廣見小奴隸說得干巴巴的舌頭打結(jié),心里實在覺得有些好笑,伸手把人拉得腦袋都撞在了自己胸膛上,狠狠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這才道,“走罷?!?/br> 賀盾自己爬出了假山石,瞧見地上散落的石塊心里就是一突,她進(jìn)去的時候壓根就沒有注意掩蓋痕跡,這里既然是宇文赟的地盤,只怕很難不注意到這些細(xì)節(jié)。 賀盾被楊廣攬著肩,不用怎么裝臉色都寡白成一片。 賀盾四處看了看,朝楊廣低聲道,“阿摩,我跟你說,方才你睡著的時候……” 四周安靜之極,連只鳥叫聲都無,賀盾聲音不高不低,帶了些驚慌急切,百步之內(nèi)的人定然聽得見。 賀盾心跳蹦蹦蹦的,就怕宇文赟不出來,“我聽見——” 好在黃天不負(fù)她所愿,賀盾太子兩字還沒出口,就聽一聲二弟從背后傳來,不是宇文赟是誰。 兩人回頭便見宇文赟和鄭譯從假山石背后的路那邊轉(zhuǎn)出來,宇文赟目光緊緊盯著楊廣,“好巧,二弟你也在此處休憩。” 楊廣一言不發(fā),連行禮也無,只宇文赟也顧不得計較這些,看向賀盾,目光陰鷙,“阿摩你這位小奴隸有趣得很,不如送與本王可好?!?/br> 楊廣面色不變,語氣平靜一絲波瀾也無,“這恐怕就不能如姐夫的愿了,阿月是皇伯父賜下的人,交代我和父親要好好待他,方才皇伯父還問他在府里過得好不好,姐夫想要他,先與皇伯父說一聲?!?/br> “甭拿父皇壓本王?!庇钗内S不傻,只看著賀盾冷笑道,“人本王要不走,不過他今日得罪了本王……” 宇文赟說著擺手示意鄭譯,鄭譯一躬身便快步走了,“想走可以,留下點東西,一個小奴隸,阿摩你若因此忤逆了本王,可是傷了咱們的情分?!?/br> 這地方離東宮不遠(yuǎn),鄭譯跑出去沒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來了也不說話,一把拽過賀盾,捏著她的下頜就喂了一顆藥,用力拍了賀盾的背,賀盾便猛力咳了起來。 宇文赟猶不解氣,上前捏著賀盾的手腕就想折下來,楊廣盯著他目光黑得看不見盡頭,靜聲道,“姐夫還是莫要過分得好,今日國宴大喜的日子,弄得血淋淋的不吉利不說,鬧大了讓外人笑話,皇伯父追究起來,你我皆討不了好。” 宇文赟手一撒,賀盾就跌了出去,手腕沒斷,但也脫臼了,疼得她一時間蜷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照她看來宇文赟與鄭譯實在不高明,弄不死她,毒啞她,拆了她的手又有什么用,當(dāng)真要告密,沒了嘴她可以寫,牙齒還能叼著筆呢…… 賀盾頂了頂下頜,盡量張嘴吸氣,好讓唾液稀釋得慢一些,可得感謝這一年多來學(xué)的醫(yī),她還能分辨出這毒[藥的配方藥性。 暫時死不了。 現(xiàn)在要緊的是趕緊走,宇文赟做皇帝做太子都不怎么樣,但疑心重,萬一發(fā)現(xiàn)楊廣也聽見他說的話,喪心病狂之下難免鋌而走險,指不定干出什么事來。 在賀盾眼里,宇文赟這樣的已經(jīng)不是正常人了,反復(fù)無常是他們這類人最明顯的特征,拖得時間越長越不利。 宇文赟看著面色無波的楊廣,倒是挑眉笑了一下,“阿摩可是好能耐,藏得嚴(yán)實,幾時長安城里溫文爾雅的小公子有這等氣勢了?!?/br> 宇文赟還欲說什么,鄭譯上前行禮,朝宇文赟使眼色,低聲道,“殿下等會兒還得回宮宴去,現(xiàn)下時候不早了,不若咱們先送二公子出宮罷?!?/br> 這是防著他通風(fēng)報信了。 楊廣一言不發(fā),上前將賀盾扶起來往外走,宇文赟投鼠忌器,不敢將人弄死在宮里,喂的藥定然不致命,只是這小奴隸,以后怕要做個啞巴了。 賀盾只覺路太漫長,一路都被鄭譯盯著,舌根下的毒[藥吐不出去,已經(jīng)化去了一大半,這毒厲害,不但能毒啞毒聾毒瞎她,藥劑過量還能直接將她毒去閻王殿里,她大概不會去閻王殿,但再不將剩下的那半粒藥吐出去,她就要被毒脫殼了。 好在快到了宮門,楊廣要了匹馬,拉了賀盾,喝了聲走,提著韁繩御馬在街上跑了起來,賀盾將藥頂出來吐了收好,忍者疼先給自己正了手骨,緩過氣瞧見街邊飛馳的景色,忙提醒道,“阿摩,路走反了,回家走那頭!” 小奴隸個子實在太小了,這么坐在馬上足足矮了他一頭,貼著他前胸的身子上都是汗?jié)?,估計是疼的?/br> 笨,楊廣手里韁繩一拉,拐向了出城的方向,挑眉道,“回府一路都是埋伏,你以為鄭譯方才跑回去只為了給你拿顆藥么?” 鄭譯不是省油的燈,出了岔子頭一個死的就是他,回隋國公府的路上,不必說早就埋伏好了,否則非得要‘護(hù)送’他們出宮做什么。 他不能死在宮里,自然是能死在外面的。 宇文赟方才是信了,但只要鄭譯在旁勸說兩句,他勢必就坐不住了,與其留著后患無窮,不如殺人滅口來的干凈利落。 動輒是謀逆之罪,唾手可得的江山化為泡影是其次,能不能活命都成問題。 所以懷里這小奴隸遭罪是自己活該……做的都是些多余沒用的事。 好罷,也不是完全沒用……至少拖延了時間,他沒有被宇文赟直接弄死在宮里。 楊廣緊了緊手臂,縱馬揚鞭,驚得路人倉皇逃竄,低低道,“那廢物最好給佛祖燒香,保全他心想事成,否則……” 賀盾雖是安慰自己陛下會沒事,但這件事的由頭追根到底在慧公主那里。 慧公主就是一個不可估量的變量,蝴蝶扇動翅膀,事情最后到底如何實在難測,他們兩個小孩怎么逃得過刺客的追殺…… 賀盾心急如焚,她五感正在慢慢消退,說話就大聲起來,“那怎么辦?” 兩人離得近,小奴隸腦袋就在他脖子下面,這么大聲震得人頭暈。 楊廣一掌將小奴隸的腦袋按了回去,低喝了一聲,快馬揚鞭,“坐好,出城,去獵山?!鲍C山是他熟悉的地盤,他們時間不多,宇文赟的時間也不多,最遲到宮宴結(jié)束,否則動靜鬧大了追查起來,宇文赟不可能瞞過宇文邕,宇文赟不會那么蠢,他也沒那個本事一直揪著他不放。 這幾個時辰如何,端看各自的造化了。 第13章 把我掛你脖子上 二三月的晚風(fēng)又干又涼,吹在臉上刀刮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臨近黑夜,離城門越遠(yuǎn),人煙也就越發(fā)稀少了。 楊廣以迎接父親的理由,馬不停蹄飛奔出了城,路上收繳了把長劍,一副弓一筒箭,出城沒人的地方賄賂過一個小乞兒。 鄭譯也不是傻的,回府的路上沒堵到他們,自然會打探著追過來。 賀盾與楊廣面對面坐在馬上,她在前頭,背著箭矢,手里挽著弓,瞧著后面飛馳追出來的黑衣人,心神緊繃,“阿摩,后面有追兵,六個,帶弓箭,還有中長劍。”能做刺客的身手自然不差,看起來就人高馬壯的難對付,只求老天保佑小乞兒能順利將信送到隋國公府,早點有人營救,他們活下來的幾率就大些。 賀盾手里弓箭拉到了最滿,一臉嚴(yán)肅地對著后頭,只她這就是端著個架子嚇唬人,其實她視力模糊,五十米開外就已經(jīng)看不清了,能瞄得清楚什么。 受射程控制,追兵還在百米開外,便還不到刀箭相擊的時候,可對方身下都是健壯的高頭大馬,很快他們就會追上來的。 拼的就是速度和距離差,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倆就要被射成刺猬了。 賀盾道,“阿摩,你放我下去,這樣你能跑得快一些。” 她現(xiàn)在眼睛耳朵不好使,帶著她也是拖累。 “阿摩你聽我的?!辟R盾摸出懷里那半塊毒[藥飛快地抹在箭尖上,“我不會死,你把我放下就成?!彼诘哪甏褚庾R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dá),條件適合就可以脫離rou體單獨存在,雖說最終一樣會慢慢消散,但畢竟還有個過程在。 她能掉進(jìn)這個時空,正巧也證明了這一點,上次能寄居在石頭里,這次大概也能。 她珍惜生命,但退無可退,絕境之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拖再拖,只會兩個一起死,擱下她,馬跑得快一些,能活一個算一個。 “坐好!”楊廣低喝了一聲,手掌在馬背上一拍,飛身一躍,兩人便對調(diào)換了位置。 楊廣將韁繩塞到賀盾手里,拉弓挽箭,“下去被馬蹄踩死,不若坐好了,還能給本公子擋擋箭。” 那倒也是,賀盾哦哦應(yīng)了一聲,手臂繞過楊廣的腰身,拉緊韁繩,挺直了背揮打著鞭子,開始認(rèn)真御馬,這一年的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算是學(xué)以致用了。 楊廣正想讓小奴隸別再廢話,聽她大聲應(yīng)了兩句就神色肅穆心無旁騖地駕起馬來,心里微微一滯,看著后面緊追不舍的黑衣人,心里生了些陌生的異樣,再開口就帶了些啞意,“控制好速度,我讓你往哪里你便往哪里,讓你快你就快,讓你慢你就慢?!?/br> 小俘虜是不是被嚇傻了,或者壓根就是沒聽清胡亂應(yīng)他,哪會有無緣無故替人送死,還愿意用rou身給別人當(dāng)盾牌擋箭的。 半響無人回,楊廣想起小奴隸可能聽不到,只得揚聲補了一句,“阿月!等會兒聽我的!” 賀盾嗯嗯點頭應(yīng)了,知道他是打算控制好距離先下手為強(qiáng),立馬豎起了耳朵,生怕錯過了。 “往左!”楊廣暴喝了一聲,箭矢破空而去,弓弦聲震,嗚鳴不止,賀盾只聽得凄慘高昂的嘶鳴聲一層疊一層破空而出,掩蓋了周遭一切響動,連她這半聾子都聽見了。 賀盾這才明白楊廣該是沒射人,射馬了,并且效果不錯! 箭矢沒入馬匹的眼眶,血流如注,飛馬吃痛后瘋狂掙扎,揚蹄長嘶,那三名黑衣人制不住韁繩,反倒被掀于馬下,一時間人仰馬翻不說,還阻了后頭的路,總是要忙亂上一陣的。 楊廣握著長弓的手微微發(fā)熱,弓箭用的并不順手,若是順手,他直接射人也能成事。 楊廣拍了下小奴隸的背,兩人交流現(xiàn)下都是用吼的了,“前面直接往林子里走!” 賀盾嗯嗯應(yīng)了,知道他們暫時領(lǐng)先,一邊加緊揮馬鞭,一邊贊了一句,“阿摩你弓馬習(xí)得真好!” 這時候這么大聲,廢什么話。 他自假山石里出來后心緒就起伏不定,頗為煩亂,今日已經(jīng)發(fā)生兩回了。 楊廣并不怎么想搭理小奴隸,回話便失了往日的溫聲涵養(yǎng),臉上不見半點笑意,口里帶刺,“都跟你一樣,插個靶子能射好,靶子動起來箭能飛天上去,本公子倒是輕松了?!?/br> 楊廣深吸了口氣,目光在四周掃視了一圈,知道方才只是攔了一時,追兵很快就會過來。 賀盾聽不到,耳邊只有嗡嗡嗡的聲音,有些癢,伸手抹就是一手的血,已然是毒發(fā)七竅出血了。 賀盾嗓子疼,還是問了一句,“阿摩你說什么,我聽不見?!?/br> 楊廣心里不順,見他滿臉是血的厲鬼樣,胡亂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氣悶道,“閉嘴罷,口吐鮮血的,也不嫌磕磣。” 山林里濕氣重,一到晚間更是透心涼,夕陽西下天很快就要黑了。 賀盾橫豎是聽不見,也看不清,常見的幾味藥就能解毒,林子里也有,只是后有追兵前路未卜,能不棄馬自然是不要棄馬的好,下來找藥也不太現(xiàn)實…… 賀盾心里雖略有遺憾,卻也十分平靜,沒有想太多。 能不能活這種事,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盡力而為,不必強(qiáng)求。 兩人很快就到了陽山腳下,楊廣先一步下了馬,又讓賀盾撐著他的手臂跳下來。 楊廣放了韁繩,匕首在馬屁股上扎了一下讓它竄走了。 兩人往回跑了一截,挑了處茂林往山上爬,有藤蔓樹木掩蓋,他們又都還是少年小孩身量,刺客便是想找他們,也要費上一番功夫。 手被楊廣緊緊敵攥著,聽不見看不清賀盾心里也不害怕,只跟在后頭邊走邊弓著腰在兩邊草叢里找,“阿摩你在前面先走著,我在后頭采點藥,再不解毒我就要死了。” 楊廣心里一緊,實在想說一句會死你不早說,又知這小奴隸現(xiàn)在聽不清,說也白說,便也不跟他廢話了,只將那些他指著的藥材連根拔起來塞進(jìn)他手里,“還需要什么?!?/br> 楊廣說著想起一事,冷哼問,“你說謊成疾么,一會兒一套說辭?!?/br> 賀盾把草藥塞到嘴里咀嚼了,模模糊糊看得見陛下嘴動,便湊近了問他說什么。 “…………”楊廣看他兔子一樣嚼吧著草,似笑非笑湊到他耳邊道,“你方才不是說不會死么?我當(dāng)你多厲害,原來也只是個凡夫俗子。” 湊這么近,鼻息弄得她耳朵癢癢的,賀盾揉了揉,“阿摩你老是不信我,我的身體會死,我靈魂不滅?!彼眢w病變的時候意識和精神處于最為旺盛的時期,契機(jī)好,所以才白賺了這么些年,該感謝上蒼了。 到這時候還在吹牛皮,楊廣氣樂了,拽著他在山林里左拐右拐地穿行,“身體都死了,你人還活著,你成什么了!”成妖成仙飛升了。 “只是變成一顆石頭罷了?!?/br> 變成一顆石頭,如果是待在陛下身邊,似乎一樣可以觀看這人間百態(tài),好似也能接受。 編,編得跟真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