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第一個做出了反應(yīng)，他號哭終日不飲不食，接連綽朝三日。這根道君皇帝的獨苗哭損身體如何了得！張浚立即把都督府一眾幕僚召集起來商量對策。

    呂祉環(huán)視諸人，高官的紅紫常服盡被麻衣所取代，形制上的改弦易張加深了哀痛的氣氛，連性子幽默的張宗元此時都帶了哀戚的表情。所有人保持著難堪的靜默，沒有一個想先說話。道君皇帝死于兩年前已經(jīng)駭人聽聞，而他臨終帶著昏德公的封號哭請諸貴酋歸葬內(nèi)地的細節(jié)更加深了這班臣僚的負罪感?！拌描蒙窬┞钒饲А?，這個葬送了半壁江山的風(fēng)流帝王最終還是死在了“茹苦窮荒”的異鄉(xiāng)。他對趙佶除了史書上那個誤國昏君的形象，原本無法懷有任何私人感情，此時卻深自慶幸，宋徽宗的死亡總算激起了朝臣們難得的羞恥感。于是，他第一個開口道：

    “天子的孝與黎民的孝不同，也與士子的孝有別。天子要仰思宗廟社稷的事情。尤其是今日，太上皇帝的梓宮還放置在蠻荒之地，天下涂炭仇讎至深。簡直是亙古沒有的恨事！”呂祉有意停頓了片刻，等待同僚們的反應(yīng)。這段話其實用岳飛的那句詞概括最恰當不過，“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br>
    果然，張浚表態(tài)了。“做臣子的徒勞無功，賊虜依舊猖狂，某身為大臣，羞愧難當?！?/br>
    呂祉發(fā)現(xiàn)張浚的眼圈青黑，顯然是這幾天都不曾安睡。他勸慰道：“張相公正該勸官家揮淚奮天子之怒，安天下生民。”他是在暗示張浚，此時提北伐大業(yè)正當其時。

    張浚沒有說話，從呂祉的目光中，他讀出了心有戚戚的默契。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呀！自己與趙鼎的爭斗一直沒有了局，官家寧愿維持一個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今天敲打主戰(zhàn)的兩下，明天貶責(zé)那些念叨安靜不生事的，他好從火中取栗?？涩F(xiàn)在，天子的老子老天子死了，這將從道義上對官家造成多么沉重的壓力，而這種壓力將會迫使官家同意自己的決策。他面前呂祉白凈的面容漸漸幻化成官家的容顏，泛著淚光，就像溺水的人喘息著等待拯救。他不自覺地抓住了呂祉的手，搖動著，“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張浚爆發(fā)的激情攪動了一直沉悶的氣氛。張宗元沉著臉，緩緩道：“相公固然是主辱臣死，我輩負疚亦深，左相為鼎鑊之臣，當有撥亂反正的完全策?！?/br>
    這還是呂祉第一次見到張宗元如此陰惻的表情，他的話說白了，是指趙鼎為首相，當為太上皇殯天之事承擔第一責(zé)任，若是不能讓其贊同北伐的主張，則不妨借此機會參劾，將他趕下臺永不翻身。

    張浚自持身份，對這樣的建議雖然不發(fā)一言，心中卻得意于屬下對自己的忠誠。呂祉卻無法篤定，亂局之中趙鼎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擊。此人規(guī)模不大，但生性謹慎，善于化險為夷。昔年，他不愿督師西川，不就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官家嗎？預(yù)感到三日后的殿前之爭將是一場硬仗，呂祉抽回手，quot;然而官家哀痛至深，做臣子的尤其不能急躁。還有一句話，叫做得道多助。“

    呂祉委婉地說出了作勢的意思，提醒張浚不要忘記臺諫這把利劍。如此心機深刻其實有違他的本意，但為了北伐大業(yè)他也是拼了。之后宰相控制臺諫以張大權(quán)勢幾成朝堂定局。臺諫這原本用于制衡相權(quán)的機制，徹底淪為擺設(shè)。而欲爭相位先奪臺諫，也成了每個有志于權(quán)相之路的大臣所必須的也是唯一的踏上權(quán)力巔峰的途徑。

    張浚點頭感慨道：“右司諫（指陳公輔）與邦衡都是國之棟梁?！?/br>
    這個胡邦衡就是原本歷史上因為乞斬秦檜而名動天下的胡銓。呂祉聽出來，右相是故意用官職稱呼陳公輔，好撇清兩人的親厚關(guān)系，而用字稱呼胡銓表示推崇。想來在秦檜已亡之后，胡銓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話談到這個份上，若非國喪期間，幾個人大可相視開懷。然而此時此刻，三人卻不約地將目光投到書案之上。沉香爐中，烏木畢撥作響，散發(fā)出迷人的幽淡氣息。

    第23章 千古英雄手（3）

    呂祉見過的南宋諸人中，其交談舉止或多或少都帶有做戲的成分。比如岳飛，他的沉默寡言許多時候不是本性使然，而是身居高位者必須的修養(yǎng)。不過這些人個頂個加起來，都比不上官家的渾然天成。此刻焦灼地等候在宮門外的呂祉，想不到見官家一面竟也如此之難。

    “這已經(jīng)是二請了，”趙鼎冷淡地目視張浚，“陛下說心痛慌亂之中，無法裁決政務(wù)，如果憂傷過度毀損身體，這樣大的責(zé)任，哪個做臣子的能夠當?shù)孟?？”無怪趙鼎借著官家不視事斥責(zé)張浚，這些日子來右相咄咄逼人的攻勢早把他惹毛了，只是一直沒機會發(fā)作。

    張浚仰著頭，并不與趙鼎的目光接觸，說道：“不然，官家只是不知道祖宗故事，怕今日讓我等入見有逾禮制。適才相公說得明白，仁廟舊事天子未聽政，亦可接見大臣，想來官家當回轉(zhuǎn)天意，勉起處理國事?！?/br>
    張浚說到此處，就見內(nèi)侍黃彥節(jié)一路小跑著過來了，趕緊撩衣袍站起，剛想要詢問。黃彥節(jié)提著嗓子搶先道：“官家有旨，朕深欲一見群臣，以哀迷未能支持，即或相見，不過慟哭而已。宜不允?！?/br>
    這道詔旨一出，新任的樞密院使李光當即做出一副凄然中夾雜著憤然的樣子，“天子一怒以安天下民，這樣的上奏不要說官家，任誰都不忍聞?！崩罟庖玫氖菂戊碜嗾轮械脑?，分明把官家不肯處理政務(wù)怪罪到了他的頭上，順便夾槍帶棒地攻擊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