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五年平金（4）

    呂祉此次回京，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參加都督行府的軍事會議。他處理完酈瓊一事后，韓世忠、岳飛也先后到了行在，自然又是一番迎來送往。岳云見到爹，表面上行禮如儀做出副老成樣子；實則少年心里早就像長了野草，心思飛到了自己爹身上。呂祉樂得做個人情，給岳云放了幾天假，讓他父子二人團聚。再一個，呂祉原在都督行府任職，他人緣向來不錯，故舊良多也難免一一拜訪，連劉光世也擇日來見了一面。兩人略談了幾句酈瓊之事，但對一個朝廷欽定的叛逆，劉光世除了罵幾句狼子野心之外，連半分哀憫都不會流露，自然也不會再做深談。

    這樣算下來自到行在后，呂祉每天的日程竟都排得滿滿的，直到會前一天才總算有了松口氣的時間。他想到明日官家肯定會問抵御金人南侵的方略，本待閉門將寫好的札子再細細驗看一番，卻又迎來了一個任誰不曾想到的訪客江東宣撫使張俊。

    張俊此人不論在當(dāng)時抑或在異代，都算得名聲顯赫。世稱的中興四將分別是張韓劉岳，排名以張俊為首。這固然是以官位相區(qū)別，但無可否認，在官家眼里張俊是最解上意的一員大將。不以忠誠不以勇敢而是以解上意贏得飛黃騰達的張俊，其為人如何可想而知，說好聽一些叫做機巧，說得不客氣此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佞臣，被目做武將之中的秦會之。也難怪在真實歷史上，張俊秦檜二人一拍即合，通謀陷害岳飛。與這種心機巧詐卻又睚眥必報的人相處，尤其需要小心謹慎，半點的疏漏或許就是一世仇怨的由來。

    呂祉聞聽張俊來訪，詫異之后不免先檢點平生，仔細回憶一番與張俊有限的幾面之緣，確定無論是前塵抑或是現(xiàn)在的自己都不曾得罪過此君后，方整理衣冠迎出驛館。

    可呂祉到得屋外，不由大吃一驚。他尚未見到張俊其人，先看到大門被帶著鐵面罩的騎士圍得水泄不通。這些人猶如雕塑一般端坐在馬上，挺槍肅立，見到呂祉也并不聲諾或揖禮。由于面罩與頭盔將人的頭臉遮護得嚴嚴實實，呂祉也只看見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卻不清楚這些禁衛(wèi)的樣貌。若說這些禁衛(wèi)鱗甲具裝還不算稀奇，那么往下看他們的馬竟也披了重甲，從馬頭、馬胸、軀干直到前后脛都防護周全，這不能不讓呂祉嘖嘖稱奇。

    呂祉立即想起了張俊的外號鐵臉。他本以為鐵臉是指張俊為人無恥，原來出處卻在這里，因張俊的重甲親兵俱以鐵面罩臉而得名。而全馬披甲更是金人最精銳的騎兵鐵浮屠才有的配置。即使在數(shù)百年后，一只裝備了鐵護面、鐵頭盔、人馬披甲的騎兵隊，也堪稱是天下強軍。呂祉記得非常清楚，上輩子看過的一份塘報中曾言，薩爾滸之戰(zhàn)大將杜松以面中一箭落馬身亡。時任翰林的徐光啟在萬歷末年上疏評論，杜松之死純屬意外，如果防護得當(dāng)完全可以避免。大將尚且如此，普通士兵的甲胄質(zhì)量可想而知。大多數(shù)明軍只在胸背兩處有護甲保護，其余都坦露在外再無一鐵護身，且很多時候這僅有的兩處齏芯也是用劣鐵打造，無法防御后金的重箭。而與此相反，當(dāng)時的后金甲胄不僅皆為精鐵所制，且人、馬都重鎧具甲。是以后金騎兵完全可以頂著明軍的□□發(fā)起沖鋒，先搗毀明軍預(yù)設(shè)的拒馬等障礙，繼而長驅(qū)直入戰(zhàn)無不利。

    兩相比較，張俊親兵的裝具水平至少已經(jīng)達到了后金精銳騎兵的程度，遠非劉光世淮西一軍可比，就是岳飛的后護軍也有不及之處。呂祉念到此處，饒是他平素深沉，也不由擠舌不已，動了延攬的心思。原來張俊一軍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不佳，并不是因為訓(xùn)練不精裝備落伍，根節(jié)全在于主將沒有戰(zhàn)意上。如若將他的兵將撥付個善戰(zhàn)的大將麾下，必然會大放異彩。

    呂祉正出神間，甲士們忽然發(fā)出了一聲如雷大吼，聲震云霄。呂祉情知必是張俊來了，卻并不再迎，只含笑肅立，等著張俊走到門前相見。按理，他的官職低于張俊，該當(dāng)主動迎迓。但既然張俊自降身份來看望他，他又看不起張俊為人，便索性拿起文臣的架子，矜持以待。

    “安老多年不見，愈發(fā)地健旺了。說你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也有人信哩?！币蝗顺７勐模谝槐婅F衛(wèi)簇擁下呵呵大聲走來。

    張俊身量瘦高，呂祉需略仰頭以端詳張俊。他的第一印象是鷹目。張俊眼角內(nèi)翻猶如鷹吻，眼風(fēng)狠厲眼白頗多，即使現(xiàn)下做出大笑的爽朗樣子，依舊讓人覺得陰沉。他記得相書說過，鷹目主兇毒狡詐，還真是誠不我欺；第二印象則是黑。張俊長著黑碳般的一張馬臉，頜下卻留了三綹附庸風(fēng)雅的短須。

    “伯英兄，我正想跟你說這句話呢，卻被兄臺搶先了?！眳戊碚f著淡然一揖。張俊雖然已近天命之年，但下馬的動作卻非常靈活，甚至稱得上瀟灑，贊他一句健旺倒也不虛。“老兄到我這里還擺出這樣的大陣仗來，敢是怕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伯英兄的虎威？”

    張俊沒有聽出呂祉話語中的譏諷之意，頗為得意地大笑了兩聲：“不瞞安老說，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只鐵面軍了，自然上哪都得帶著?！笨催@稱謂，張俊竟是知道世人的揶揄，卻以之為榮，“如果我記得不錯，老弟還是第一次見吧，比你那只親軍如何？”

    呂祉這才明白，難怪張俊此來拜會竟然全副武裝，拿出了壓箱底的家當(dāng)。原來是張宣撫知道自己收了岳飛的五百背嵬，存了比試的心思。說起來，岳飛在紹興初年還是張俊的部下，時至今日不過七八年的功夫，就成了與張俊平起平坐的大將，換做哪個人只怕都不會高興。但嫉恨到張俊這個程度的，實在少之又少。他并不正面回答假意笑道：“聽聞伯英兄與平叔（劉光世）親厚，弟這只左護軍實力如何，伯英兄一定再清楚不過了。伯英兄不必問自有答案，也省得我再在老兄跟前賣弄?！?/br>
    張俊被呂祉婉拒了，心頭不快活卻又不好發(fā)作，訕訕點頭說了一聲“也對”。

    呂祉見張浚不快，反而愈發(fā)熱情：“老兄路途辛苦，快請進屋說話?！?/br>
    屋內(nèi)，兩人略做交談，呂祉方才明白張俊的用意。原來此翁此來是探聽和戰(zhàn)消息為主，順帶結(jié)交一下朝廷新貴。畢竟呂祉掌控左護軍不到三個月，就智擒了酈瓊，這樣的膽略非常人可比。岳飛、楊存忠都出自張俊麾下，他這點識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伯英兄，你這可是難為我了。我雖然以前在都督府做參謀官，可自從到了淮西后，已是久不見天顏，消息閉塞了許多。你問我官家此次大會文武重臣之意，實在是問路于盲了。咱倆都是兩眼一般黑。不過我想朝廷大計不過戰(zhàn)守和三策，伯英兄老于軍旅，不知可否給我這個后進晚學(xué)指點一二？”

    張俊固然想探呂祉的口風(fēng)，呂祉又何嘗不想探張俊的口風(fēng)。他也十分好奇，這位與劉光世齊名的逃跑將軍，在此次右相張浚為主導(dǎo)的會上，打算如何表現(xiàn)。

    張俊被呂祉那句后進晚學(xué)熨帖地渾身上下都舒服了?！袄系?，謙虛，你太謙虛了。我這個人，打小就是當(dāng)弓手出身，從沒念過書，指教兩字可不敢當(dāng)。何況我跟岳老弟和韓老兄可不一樣，向來覺得自己就只是個武夫的料。武夫能對朝廷大計有什么意見！不過是官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官家叫我往西我不敢往東，官家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

    張俊說了許多卻并未觸及戰(zhàn)守的實質(zhì)，還順帶在呂祉面前貶低韓岳主戰(zhàn)為“招惹是非”“不聽話”。他一門心思想讓呂祉覺得自己忠君，卻不知反加深了呂祉的成見。

    呂祉當(dāng)時就把那捧在手中啜著的黑釉建盞放下，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伯英兄是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位極武人的極致。論起來，官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再存了文武的分野。咱們同為國家大臣，美芹之獻是應(yīng)有之義?！?/br>
    呂祉此言乃堂堂正論，宋制武人做到張韓岳的位置，對國家大政就有了提意見的權(quán)力。張俊被呂祉這番似褒實貶地議論刺了一下，訕笑著不說話。呂祉情知這樣討論下去不會有結(jié)果，便轉(zhuǎn)換話題聊起了具體問題?！安⑿?，弟看到你那具甲精兵，就知道伯英兄麾下訓(xùn)練有素。你我二人防區(qū)相臨，淮西廬州當(dāng)南侵要沖，到時候怕是免不了請兄臺精兵應(yīng)援。弟這里先行謝過了?！?/br>
    “哦？安老是認為這次金偽必然要聯(lián)合南侵了？使者帶回來的消息是真的?。俊?/br>
    “不錯，難道伯英兄對此尚有疑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