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江棲鶴極輕地挑眉，眸眼間有一閃而逝的譏諷。

    他半垂下頭，眼睫輕顫，瓷白的指在弦上揉動。

    “若我，要你殺盡這三江七州十二山里的——當(dāng)年逼過我的每一個人呢？”約莫過了十來息，江棲鶴慢悠悠道。

    “你——”沈妄瞪大眼，語調(diào)高揚，但片刻后弱下去，化作嘆息，“你這是何苦？”

    江棲鶴也嘆了聲氣。

    沈妄還欲再言，江棲鶴在高處抬起手來，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他連冷笑的表情都懶得再維持，上勾的唇角垂下去，眸眼重回淡漠，似一汪波瀾不驚的深湖。

    這副模樣清冷孤傲，露出的一截手腕與脖頸，白得凝了一層光，烏檀木色的發(fā)被風(fēng)掀起，整個人飄然渺然，仿佛隨時會消逝去。

    這幅表情，這般姿態(tài)，與五百年前，江棲鶴同意下虛淵，鎮(zhèn)罪孽海海時如出一轍，沈妄眼角猛地一顫，大喊江棲鶴的姓名。

    他話音落地，江棲鶴抬手往弦上猛掃，四道音刃浮空，卻是匯到一處，拼湊成劍。

    江棲鶴抓住這虛化而出的劍柄，縱身躍下。

    陳舊的白色衣袍被風(fēng)吹開，烏發(fā)翻飛，他真當(dāng)如一只展翅而來的鶴，劃破清冷初春白晝。

    接著寒芒一點，身形如電，江棲鶴逼至沈妄身前。

    這一劍，勢很重，如同昔時吞天噬地的洪流；意卻輕，仿佛再平凡不過的枯葉墜地。

    沈妄以食指和中指架住了他的劍勢，卻對散得無處不再的劍意無可奈何。這不是他以前所熟悉的春風(fēng)劍，這劍意太淡了，根本難以捕捉。

    不愧是落地即被天道選為十圣之一，縱使他是帶領(lǐng)江棲鶴入道的人，縱使這五百年間，他勤耕不輟修行，也對江棲鶴無以招架。

    “怎么，沈掌門是忘了該如何出招嗎？”江棲鶴身形滯于半空，淺色眸子凝視沈妄，語調(diào)清淡。

    沈妄的唇動了動，但江棲鶴沒等他回答，便在這人手上借力，飛身倒退到一丈外。從臉側(cè)垂下的烏發(fā)掃過沈妄手背時，涼徹如水，不帶半絲留戀。

    周遭響起細(xì)微破碎聲，沈妄兀然轉(zhuǎn)頭，驚覺結(jié)界邊緣正在破碎。

    ——原來江棲鶴這一劍，目的根本不在于他，而是破壞此方結(jié)界。

    那音刃化作的劍歸于虛無，江棲鶴手腕翻轉(zhuǎn)，隔空折來一根樹枝。

    “沈妄?！苯瓧Q掀起眼眸。

    這一眼，懾得徐徐下落的結(jié)界碎片止住傾頹之勢。

    這一聲，逼得浩浩寒風(fēng)自平地起，吹得零落殘花碎為齏粉。

    江棲鶴握著樹枝，做出神都劍招的起勢。這是他修習(xí)百余載的劍法，凝在深雪中，又春風(fēng)化雪，劍碎星河。

    腳下步伐變換，“劍”身帶出銀芒，江棲鶴又道：

    “五百年前，你們跪在我腳邊，求我死在虛淵，替你們平息罪孽海的怒火，還你們一個太平盛世。”

    “你把劍架在江眠脖子上，逼我不得不同意，給了你們五百年安寧?！?/br>
    他語調(diào)悠悠，若緩風(fēng)長雪，與周身的氣氛格格不入，又渾然一體。

    “但現(xiàn)在，老天給我機會，讓我從那座黑沉沉的墳?zāi)估锱莱鰜?，我自然要叫這群天道走狗不得安生。”

    “你們的命是我給的，此時此刻我想收回來，難道不該天經(jīng)地義？”

    話畢，江棲鶴微屈的右腿猛地一點，綴著零星花朵的樹枝挑破長空，劍光往天上地下傾瀉，明麗絢爛。

    這一劍，仿佛十六夜的月，首與尾相咬，長光皓皓。

    這一劍，似若走筆狂草，呼吸未落，便已收勢。

    枝上花瓣未少片余，尖端卻染上幾滴鮮紅的血。

    沈妄胸前衣襟被割裂大片，露出已猩紅中衣一點，江棲鶴挺直而立，看了他一眼后，丟掉手上的暮嘆花枝，轉(zhuǎn)身離去。

    沈妄筑起的結(jié)界仍在，不愧是多修行了五百年的人，他的結(jié)界已無初時那般好破。

    江棲鶴偏頭琢磨著是否要再劈一劍時，一陣震蕩自面前傳來。

    隔著透明的單向結(jié)界，江棲鶴看見白發(fā)小孩兒手舉重劍高高躍起，一下又一下，狠狠往小巷內(nèi)砸。

    他目眥欲裂，咬牙切齒，衣裳破了大半，手臂淌著血，應(yīng)是與天子胥一戰(zhàn)里落下的傷。

    一下。

    兩下。

    三下。

    等陸云深砸到第五下時，沈妄的結(jié)界轟然垮塌。

    雪白重劍自上而下斬來，劍光雪亮，霜紋蜿蜒一路，延伸至沈妄腳底。

    說時遲那時快，冰刺從地面升起，將沈妄前路后路齊齊斬斷，他欲御風(fēng)往天上躲去，但陸云深已來到面前，重劍攜著冷冽霜風(fēng)，徑直劈下。

    沈妄雖不是十圣之一，但好歹是一派掌門，自有一套護身秘法。勉勉強強避開要害后，他旋身至三丈開外，沉聲問，“你是何人？”

    這話讓江棲鶴聽笑了，真特么是神都金句。

    陸云深自是不會回答，江棲鶴看了他一眼，赫然發(fā)現(xiàn)他眼角泛紅，乃走火入魔的征兆！

    江棲鶴顧不得那么多，踏足而出，扣住陸云深手腕，低聲道，“夠了?！?/br>
    陸云深劇烈掙扎，不留神間，劍鋒往江棲鶴手臂劃了一道，殷紅的血登時滲出來，順著手腕滑出，流淌在指間，滴落于地。

    白發(fā)小孩兒猛地一怔，江棲鶴趁此躲過他的劍，將他按在懷中。

    恰在此時，目睹陸云深對沈妄拔劍相向的神都長老自暗處沖出，江棲鶴下意識提起重劍格擋，同時撈起陸云深的腰，驟然撤力旋身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