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臣雖然同意陪顧懷清上倚玉樓，卻也要求他打扮得低調(diào)一點，顧懷清一口答應(yīng)。果然顧懷清晚間換下張揚的官服，穿了一身道袍前來。

    這還是段明臣第一眼見顧懷清穿道袍的樣子，忍不住微微失神，心里感慨他實在生得好，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耀眼奪目。不過，段明臣并非情感外露的人，短暫的驚艷過后，便注意到了顧懷清手中的折扇，不禁眉頭微皺。

    顧懷清下巴微抬，雙手背在后面，任由段明臣打量。為了這次出行，他可是特地讓人做了一身低調(diào)的常服，本指望能得到段明臣幾句夸獎，誰知他卻皺著眉緊盯住自己的折扇，忍不住問道：“怎么了，我的扇子有問題么？”

    段明臣看了莫名其妙的顧懷清一眼，心道，白玉冠和抹額雖然名貴，卻也是富貴人家常見之物，唯有這柄折扇，上面的書畫卻是前朝大師鄭銘之作。鄭大師的作品存世數(shù)量稀少，屬于有錢也很難買到的，大部分作品被皇室宗親收藏著。顧懷清手中這柄花鳥折扇，八成是御賜之物，不過看起來他自己并不知其價值。

    段明臣正欲說話，突然聽到有什么物件從頭頂襲來，方向卻是指向顧懷清的。

    顧懷清武功高強，反應(yīng)比旁人靈敏得多，還以為有人偷放暗器，頓時俊臉一沉，手中折扇攏起來，隨手一揮，“暗器”便啪地落到地上。

    顧懷清和段明臣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暗器，卻是一枚紅色珠花兒，兩人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就聽頭頂傳來噗嗤一聲嬌笑，兩人愕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妖嬈女子俏立在窗口，身披桃紅色春衫，內(nèi)著紅綾抹胸兒，露出半片白花花的酥/胸，一雙多情嫵媚的桃花眼，暗送秋波。

    那姐兒平日自負美貌，也算是閱人無數(shù)，乍見兩位人中之龍的公子，不由得俏臉生暈，心如鹿撞。眼見兩位公子走得近了，姐兒靈機一動，取下鬢邊的珠花兒，略加猶豫，一揚手朝右側(cè)的公子扔去。

    老鴇兒也是人精，一眼就看出兩位公子來歷不凡，立刻堆笑著迎上來：“喲，公子得了老身女兒的珠花兒，可見是有緣分！我那女兒可是去年的花魁呢，尋常人千金難買一笑，難得公子能入她青進來坐吧！”

    段明臣何等眼力，自然看出是那花娘故意拿珠花兒砸向顧懷清，但他故意不動聲色，且看顧懷清如何應(yīng)對。

    樓上那花魁娘子拋媚眼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可顧懷清卻完全不解風(fēng)情，拾起珠花兒放到老鴇兒手中，道：“抱歉，我們是要去倚玉樓的?！?/br>
    說完拉著段明臣，頭也不回的朝著對面的倚玉樓走去。

    老鴇兒喉嚨里像噎了塊石頭，幾乎哽出一口老血來，花魁娘子更是恨得把扇子都撕了，一邊撕扇子一邊尖聲罵道：“呸，好好的水路不走，偏走旱路！真真惡心！”

    段明臣聽她罵得粗鄙，不禁皺起眉頭，然而偷觀顧懷清的神色，卻見他臉上并無異樣，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好歹相識了一段時間，段明臣對顧懷清多少有些了解，顧懷清并非城府很深的人，更不是忍氣吞聲之人，他之所以沒有反應(yīng)，應(yīng)該不是深藏不露，倒像是……根本沒聽懂花娘罵的是什么意思。

    一晃神之間，顧懷清已經(jīng)越過了段明臣，徑直跨入倚玉樓。段明臣也趕忙跟了上去。

    ******

    一進門，早有候在門口的龜奴笑臉相迎，見兩人是生面孔，便主動介紹規(guī)矩：只需交十兩銀子，便可入場競逐頭牌蓮君的初夜權(quán)。

    顧懷清瞥見那入場客人名單已是長長一大串，旁邊的收銀箱滿得快溢出來了，有金銀，也有珠寶，還有風(fēng)雅之人留下的書畫墨寶，為了博佳人青睞，客人們都各顯神通。

    段明臣按照規(guī)矩掏出十兩銀子，遞給龜奴，顧懷清卻從懷里摸出一顆盈彩奪目的貓眼石，龜奴眼前一亮，忙不迭的堆笑接過來：“哎喲喲，好漂亮的貓眼石！公子破費了！”

    顧懷清搖著紙扇，得意的笑道：“無妨，所謂寶劍贈英雄，明珠贈佳人嘛！”

    丟了這么一塊敲門磚，龜奴主動把兩人領(lǐng)到二樓雅座，跟大廳里鬧哄哄的人群隔開來。

    顧懷清為買笑不惜一擲千金，段明臣卻有些不以為然，道：“顧賢弟，看起來你今日對摘下頭牌勢在必得了？”

    “嗯哼，不然我來此作甚？”顧懷清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

    段明臣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道：“若是蓮君真的選了你，你又當(dāng)如何？”

    顧懷清奇怪的看了段明臣一眼：“段兄問得好奇怪，就像上回在教坊司那樣啊，讓美人陪我喝酒，再來點小曲兒，喝高了就醉臥芙蓉帳唄！”

    “哦，聽聽曲兒，喝喝花酒，然后睡一覺到天明，就這樣嗎？”

    “不然還要怎樣？”顧懷清一臉莫名其妙，想了想又道，“只不過上次是美女作陪，這次應(yīng)當(dāng)是個俊俏的小哥兒吧?！?/br>
    果然如此……敢情在顧懷清眼里，男人來煙花之地尋歡，不過是喝喝花酒、聽聽小曲兒而已，怪不得剛才他被窯姐兒罵都沒反應(yīng)呢！段明臣的嘴角揚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顧懷清卻誤會了段明臣的笑容，不悅道：“你笑什么？莫非你覺得我贏不了？”

    段明臣劍眉微挑：“這個……可不好說呢！”

    “那你等著瞧吧，到時候你可要認(rèn)賭服輸！”

    “好啊，愚兄拭目以待?！倍蚊鞒急痣p臂，擺出看好戲的架勢。

    ☆、第28章 霧里看花

    兩人在雅間喝了兩杯，這時有一位約十歲的清秀男童來敲門，跟二人解釋今晚的規(guī)矩，要見到蓮君必須連過琴棋書畫四關(guān)，四道考題均由蓮君親自擬定，過了這四關(guān)才有資格見到蓮君真容。

    段明臣雖是武狀元，但段母很重教育，自小給他延請名師，完全比照世家子弟的教養(yǎng)，因而他的文采修養(yǎng)也很拿得出手。顧懷清則略費了一點周折，尤其在書畫這兩關(guān)上，不過最終還是順利過關(guān)。

    有驚無險的過了四關(guān)，小童對二人表示恭喜，然后領(lǐng)著他們順著一側(cè)的樓梯登上三樓，頭牌的房間布置得古色古香，熏著淡雅的木樨沉香，青色輕紗帷幔緩緩拉開，神秘的蓮君終于露出真容。

    在看清蓮君容貌之后，顧懷清不禁有些失望，或許是之前期望太高吧，竟覺得所謂頭牌，也不過如此，離傾國傾城的美人差得遠了，臉孔只能說是清秀白凈而已，身段柔軟纖長，翹著蘭花指，走起路來裊裊娜娜的，弱柳扶風(fēng)一般。

    這等姿色就能當(dāng)頭牌？顧懷清雖然出于禮貌沒問出口，但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段明臣卻早有預(yù)料，只是含笑不語。

    其實不是顧懷清眼光太高，而是世人的審美問題，時下士大夫階層追捧的就是這種纖秀骨感型美人，認(rèn)為這樣才有風(fēng)骨，清淡高雅，而濃艷魅惑的相貌則落了下乘，被認(rèn)為是俗氣的。

    顧懷清心生失望，對面的蓮君卻兩眼灼灼的盯牢了眼前這位俊美非凡的白衣公子。

    大抵作皮rou營生的，不外乎兩類，要么愛錢，要么愛俏，若是客人既有財又有貌，那自然是夢寐以求的。

    早先龜奴就提醒過他，這位白衣公子出手闊綽，賞了他一枚貓眼石，蓮君對于琴棋書畫狠下過一番功夫，一眼便認(rèn)出顧懷清手中的折扇上的書畫乃是前朝大師之作，況且顧懷清又生得如此俊美，蓮君若是不心動，那簡直沒有天理。

    蓮君不禁紅了臉，為了掩飾失態(tài)，他用扇子半遮面，但眼神卻流露出傾慕之色。

    顧懷清原本有些失望，但想起跟段明臣的賭約，又重新打起精神，搖著扇子做出一副風(fēng)流紈绔的木有，勢必要贏得蓮君的芳心，勝段明臣一籌。

    段明臣漠然的站在顧懷清后面，悠閑地望著窗外。顧懷清太過耀眼奪目，而段明臣又刻意低調(diào)，蓮君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顧懷清的身上。

    寒暄一番之后，蓮君見顧懷清談吐不凡，氣質(zhì)絕佳，心中十萬個滿意，羞答答的正要將代表心意的玉環(huán)送出，就在這時，突然感覺到一股冷冽的寒意襲來……

    蓮君驚慌抬首，卻見顧懷清身后的公子轉(zhuǎn)過臉來，寒星般的眸子冷冷的望向自己。

    蓮君一下子愣住，但凡歡場混跡之人，都善于察言觀色，他愣了一下之后，便立刻讀出了段明臣眼中的警告，突然想到早上接到樓主的指令，又瞥見段明臣腰間造型獨特的小唐刀，頓時心頭劇震，臉上血色盡褪，嚇出一身冷汗來。

    于是，顧懷清和段明臣被客客氣氣的請出房門，下一個客人則僥幸獲得了蓮君的青睞，欣喜若狂的摟著美人共度良宵。

    顧懷清滿頭霧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剛才明明蓮君對他很有好感，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婉拒了他？只有段明臣心知肚明，暗中偷樂不已。

    雖然東廠在宮中勢力滔天，但宮外還是錦衣衛(wèi)的天下，秦樓楚館更是錦衣衛(wèi)的關(guān)注重點。像倚玉樓這類風(fēng)月場所，都受控于錦衣衛(wèi)，是他們收集消息的秘密渠道。段明臣事先打過招呼，倚玉樓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膽，否則還不是乖乖聽錦衣衛(wèi)的命令辦事。

    顧懷清哪里知道其中的門道？他生性張揚，又得圣寵，養(yǎng)成了說一不二的脾氣，很少有人拒絕他，何況還是個不怎么樣的小倌兒。顧懷清自覺顏面大失，便要了兩壇竹葉青，拉著段明臣到露臺上對飲。

    段明臣私下動用手段阻了顧懷清的好事，表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好言勸慰顧懷清：“賢弟，有道是天涯何處無芳草，蓮君沒有選擇你，其實不是看不上你，相反，恰恰是因為你太優(yōu)秀了，他內(nèi)心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段明臣變相的夸贊極大的滿足了顧懷清受挫的自尊心，顧懷清心口的悶氣褪去許多，一手抄起酒瓶，仰頭喝下大半瓶，以慵懶不羈的姿態(tài)斜倚在欄桿上，瞇著眼笑道：“呵，沒想到段兄對我的評價這么高，你真的認(rèn)為我有那么好？”

    段明臣脊背挺得筆直，一本正經(jīng)的道：“我生平不喜打誑語。”

    顧懷清嘁了一聲，想到一個月前初識時，段明臣可是沒給過他好臉色，經(jīng)常板著臉教訓(xùn)人，現(xiàn)在么，依然是正經(jīng)八百，明明才二十來歲的人，卻跟老頭子似的一板一眼，怪不得沒有姑娘肯嫁他，誰要嫁一本會走路的《朱子家訓(xùn)》啊！

    不過……對朋友倒是挺義氣的，武功也不錯，顧懷清抿嘴一笑，舉起酒瓶跟段明臣碰了碰。

    二人坐在露臺上飲酒，耳畔回蕩著溫柔旖旎的絲竹樂聲，屋檐下幾盞八角宮燈在綿軟的春光中輕輕搖蕩?；椟S柔和的燈光映在顧懷清的臉上，那雙平素里黑亮銳利的鳳眼，因為飲酒而籠起一層氤氳的霧氣。

    段明臣坐在他對面，明明只有咫尺之遙，卻無端的生出月籠寒煙、霧里看花的朦朧之美，令人恨不得撥開那薄霧，將美景看個清清楚楚。

    顧懷清狀似無聊的把玩著折扇上的玉蝙蝠扇墜，那墜子小巧玲瓏，雕琢得活靈活現(xiàn)，由于常年被把玩的緣故，外表圓潤晶亮，青翠欲滴的玉色襯著顧懷清白皙修長的手指，讓人挪不開眼。

    段明臣自認(rèn)不是重色之人，自加入錦衣衛(wèi)，天南海北的秦樓楚館，什么樣的絕色都沒見識過，然而對面這位卻真正當(dāng)?shù)蒙弦痪洹昂妙伾?。剛才那位頭牌蓮君，跟顧懷清相比，簡直是螢火之比皓月，白云之比淤泥，段明臣那一句配不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肺腑之言。然而段明臣又想起顧懷清內(nèi)監(jiān)的身份，不免為他惋惜，如此芝蘭玉樹般的人，竟是身體殘缺的，委實令人唏噓。

    兩人就在春風(fēng)中對坐暢飲，正喝得暢快，突然聽到蓮君的房間里傳出一聲痛苦的尖叫。照理說，兩人坐的地方離蓮君的臥房尚有一段距離，不過他們乃是習(xí)武之人，耳朵特別敏銳，比常人聽得更加清晰。

    顧懷清側(cè)耳聆聽，似乎有人在哭著叫救命，聲音似乎壓抑著巨大的痛苦，他不由得皺起眉頭，下意識的站起身，想要過去探個究竟，可是段明臣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