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老了，暮年的歲月不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化作了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年輕時擁有的一切從這里慢慢流走，曼妙強健的身體、堅硬頑強的意志，以及被社會承認(rèn)的作用和價值。等他們風(fēng)采不再，黃土掩半截，日益衰弱的機體使他們變得偏激敏感且易怒，眼睛里容不得旁人一粒輕視置疑的沙。

    普通老人尚如此，更何況是這三位年輕時就無法無天混不吝的老家伙，個個都是不省油的狠角色。

    “……”陸驚風(fēng)本來想著就和氣生財?shù)脑掝}嘮叨教育兩句，船到橋頭臨時把話又咽了下去，“行吧，你們開心就好，都沒受傷吧？”

    “就黃老哥手肘上蹭破了點皮，還是他自己老花眼沒看清地上的棒冰木戳，一腳踩上去溜出去摔的?！蓖降軟]生氣，陸焱清嘿然一笑，扭頭就看見林諳默默啜著啤酒潤嗓子，臉色登時有點怪，“你們倆，一塊兒來的？”

    “啊?！标戵@風(fēng)嘴唇一抿，敷衍地發(fā)了一個音節(jié)。

    “小伙子真俊。”魏菁菁生就一副笑相，眉眼一彎很是慈祥，也不吝嗇夸獎，“瞅著比小風(fēng)還俊哩。”

    “你這說什么話？明明我徒弟更帥。”陸焱清斜橫了她一眼，介紹到，“喏，老林家的獨苗苗?！?/br>
    “喲，天罡他們家娃娃？”魏菁菁的笑容更熱情了，用筷子點了點碗，“孩子你可得謝謝我，當(dāng)初是我把蘇大小姐介紹給天罡的，才有的你?！?/br>
    “家母提過，久仰大名，菁夫人好?！绷种O禮貌地敬了一杯酒。

    “瞧瞧，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魏菁菁樂得見牙不見眼，喝了他敬的酒，關(guān)心地詢問道，“以前沒聽說，怎么，你跟咱小風(fēng)處得好？”

    “哼，何止是好?！标戩颓尻庩柟謿獾貝灺暤馈?/br>
    林諳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心里捉摸不透陸師父的意識，只能如實回答：“哦，我倆現(xiàn)在是同事，剛下班，順路就送他過來?！?/br>
    說完他摩挲著杯口，挑著眼尾覷著陸驚風(fēng)。

    暫時是同事，以后就說不準(zhǔn)了。

    陸驚風(fēng)低著頭沒說話，勾起嘴角喝了口酒。

    金黃的液體沒入微啟的雙唇，唇珠蒙上一層濕漉漉的痕漬，在飯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柔軟的暖光，看上去極其慳吝，心湖坦蕩，身側(cè)炙熱的視線似乎激不起湖面上一星半點的漣漪。

    林諳意識到這人越發(fā)冷淡了，連人前最起碼的熱絡(luò)都不想再假意維持。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他察覺到了，然后矜持有禮地婉拒了。

    尖刀密布的成年人社交中，這是極其常見的交鋒。我發(fā)出信號，含蓄地示好，你接收到信號，作出決定，再把決定同樣隱秘地包裝起來，不動聲色地發(fā)送出去。

    在一來一往中，各自表態(tài)，心知肚明。

    于是林大少的暗戀才剛剛冒出點青茬，沒等得及燎原，就被對方理智地扼殺在了泥土里。

    便宜的啤酒果然都很澀口，喝著很不舒服。

    林諳磨了磨后槽牙，自己從桌下又拿了一瓶，利落撬開。

    川菜辛辣，刺激爽口，正適合下酒，兩個小的聽著三個老的天南海北的胡吹海誑，不知不覺就連喝了兩個小時，一低頭，兩箱酒沒了。

    陸驚風(fēng)總是那個能在酒桌上保持理智且永遠喝得最少的，酒一見底就強行叫停，急忙掏腰包付了錢，催趕著幾人出了飯館。

    “我們?nèi)ゴ蚵閷?，三缺一，你們要不要來一個湊數(shù)？”魏菁菁女中豪杰，幾瓶啤酒完全不在話下，反而一經(jīng)酒精催發(fā)，興致極高。

    林諳遲疑了兩秒，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人搶答，只聽陸驚風(fēng)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地開了腔：“沒錢。沒空。不會?！?/br>
    “臭小子，什么時候說話這么欠扁了?！?/br>
    陸焱清惡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徒弟的后背，也不強求，囑咐他回家泡點好茶，就跟著老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早點回來，別又睡在哪個老情人家里被人老伴兒趕出來！”陸驚風(fēng)走出兩步，不放心，還是回頭吼了一嗓子。

    老遠傳來一聲渾厚的回應(yīng)：“你才是！在我回去之前把事辦完！別拖拖拉拉的逼我抓現(xiàn)行！”

    陸驚風(fēng)沒聽懂，旁邊人卻噗嗤一聲笑了。

    “笑什么？”

    “沒有?！?/br>
    “你剛剛明明就笑了?！?/br>
    “哦，就是覺得你們師徒倆的關(guān)系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br>
    陸驚風(fēng)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你叫代駕吧，我先回了?！?/br>
    “不急。”

    華燈初上，林諳背對著城市投下的光影，悄無聲息地溜到陸驚風(fēng)身側(cè)，與他肩并肩，“一起走走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