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從玉聽風(fēng)離開以后吧？仿佛玉聽風(fēng)在這里的那一年，讓西門吹雪把這一輩子的門都出遍了，自她走后，他甚至就連每年四次的出門機(jī)會都取消了，每天每年都只是待在萬梅山莊里，習(xí)劍、練劍、悟劍……

    三年如一日。

    已經(jīng)三年了啊，自小玉兒離開……想到這里，陸小鳳驀地變得有些惆悵。

    這三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前輩們漸漸神隱，而他們也慢慢成為江湖上名聲最為響亮之輩。

    他變了很多，名聲越來越大，遇到的危險(xiǎn)越來越多，就連睡過的女人也數(shù)不清楚了，他的朋友們也變了很多，猴精偷東西的手法越來越高明，就連花滿樓……也變了不少。

    似乎只有西門吹雪變化不大，甚至因?yàn)檫@三年基本沒怎么在江湖上出沒的緣故，反而并不怎么為當(dāng)今武林新人們所熟知。也只有一些老江湖，還記得這位萬梅山莊的莊主，是曾經(jīng)破了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的劍的。

    到了萬梅山莊，敲過門，過了有一會兒方才有人過來開門——畢竟莊中主人不出門，也鮮少有人拜訪。

    陸小鳳就算是有一段時間沒來萬梅山莊了，對這里的路仍舊算是駕輕就熟，也不必人引導(dǎo)，直接便往主屋而去……剛走到，就見山莊管家迎面走來，笑瞇瞇地同他打招呼：“陸公子也是許久未曾來了啊——莊主在后山練劍呢，您在這里坐著等等他？”

    管家瞧著也比三年前要蒼老了一點(diǎn)，不過因?yàn)榭偸敲嫔蠋?，倒也讓人心生親近。

    于是陸小鳳便也笑著同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我去后山找他?！?/br>
    說完輕功一展，人已掠出丈遠(yuǎn)。

    萬梅山莊后山栽種了大片的梅樹，如今正值花期，粉粉白白一樹的梅花開得極盛。

    陸小鳳尚未走近，便有一陣陣劍刃破空聲自梅林間傳出來。

    陸小鳳沒有出聲，只是嗅著充盈在鼻端的淡淡冷梅香，往西門吹雪的方向走去。

    繞過又一株開得正盛的梅樹，便看到那身熟悉的白衣。

    他手中持著長劍，身姿迅捷，劍招綿延不絕，雪白劍光幾乎連成一張綿密的網(wǎng)。

    陸小鳳不由停了下來，雙手環(huán)胸，往一株梅樹上一靠?？粗鏖T吹雪的樣子，忍不住在心里想著，其實(shí)西門吹雪也并非是一點(diǎn)都沒有變化的。

    他的劍術(shù)依舊精湛，出劍的速度依舊很快，但氣息卻更為內(nèi)斂，握劍的手更穩(wěn)，每一劍刺出都仿佛是深思熟慮，精準(zhǔn)得可怕，可于須臾間決生死。

    正想著，破空聲驟然在耳邊尖銳地響了起來。

    陸小鳳陡然回過神，神色一凜，身體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以靈犀一指將其夾住，卻又驟然醒悟過來，左臂一甩，背后的披風(fēng)被揚(yáng)起，打著旋迎向那柄劍。

    長劍勢如破竹，登時將披風(fēng)攪成碎片，火紅的披風(fēng)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與頭頂那一樹的梅花相映成輝。

    直到這時，陸小鳳方才敢伸出手，兩指夾住自碎紅間探出頭的長劍。

    盡管犧牲了披風(fēng)將劍勢一緩，然而陸小鳳在夾住劍的時候仍舊被強(qiáng)大的力道震得仿佛手指都要斷了——背后是樹，他甚至連后退撤開的機(jī)會都沒有。

    好在西門吹雪也不是真的要他的命，長劍幾乎無視了他的阻隔，依舊往前刺去，最后在他脖頸前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陸小鳳輕輕地松了口氣。

    西門吹雪收劍，問道：“陸小鳳，你來做什么？”

    一從那種命懸一線的危機(jī)中脫身，陸小鳳立刻又變得神氣活現(xiàn)起來。他摸了摸胡子，笑道：“這次是來請你出門幫個忙?！?/br>
    西門吹雪一口回絕：“不去?！?/br>
    “別這么絕情嘛。好歹我們也是朋友，就當(dāng)幫我一個忙。”眼看西門吹雪面露不耐，就要轉(zhuǎn)身離開了，陸小鳳連忙直接道明來意：“是請你出門救人——華山劍派首徒令狐少俠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就連平大夫都束手無策。他說若是小玉兒還在，這傷不過是手到擒來。但若說除了小玉兒還有誰能治好，大約也就只有曾受小玉兒點(diǎn)撥、如今醫(yī)術(shù)也已自成一家的西門你可以一試了。”

    看著也許是因?yàn)槁牭接衤狅L(fēng)而陡然頓住腳步的西門吹雪的背影，陸小鳳暗道了一聲有戲，再接再厲地大聲道：“西門，你堅(jiān)持學(xué)醫(yī)是為了小玉兒吧？若是她還在，定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令狐少俠受盡折磨而死，那你呢？令狐少俠義薄云天，同任女俠一起化解了正道邪教數(shù)百年來的積怨，令人欽佩，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嗎？”

    西門吹雪再度抬起腳步，走出梅林。

    唉失敗了啊。陸小鳳雙手環(huán)胸，看著西門吹雪的背影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其實(shí)他這次會來找西門吹雪，是因?yàn)槭苌倭峙傻目喙洗髱熀臀洚?dāng)木道人所托。華山劍派首徒令狐沖與日月教圣姑任盈盈因故結(jié)識，后來兩人為促進(jìn)正邪兩道和解——主要是日月教和武林正道的和解，任盈盈一方面將教內(nèi)搜羅來的梵文版《金剛經(jīng)》贈予少林寺，一方面將日月教長老數(shù)十年前從武當(dāng)派盜走的張三豐張真人留下來的真武劍和《太極拳經(jīng)》送還武當(dāng)。少林武當(dāng)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此舉大大地刷了這兩方的好感度，加之近些年日月教也被整頓過了，鮮少有人為非作歹，正邪兩道的恩恩怨怨也算差不多了結(jié)了。

    但是少林寺和武當(dāng)派仍舊對他們二人分外感激。令狐沖重傷難治，又不肯脫離師門接受少林派《易筋經(jīng)》的傳承，他們不愿眼睜睜地看著令狐沖死，恰好又從應(yīng)任盈盈之命來給令狐沖治傷的平一指那里得知西門吹雪的醫(yī)術(shù)也已有大成。他們也知道西門吹雪很難請，這才托陸小鳳出面。

    只是——看起來就算是他，也請不動西門吹雪啊。

    *

    陸小鳳從梅林回到山莊內(nèi)，就見山莊管家正忙忙碌碌地指揮著下人們收拾東西，見他過來了，連忙靠了過來：“陸公子啊，你知道莊主一會兒出遠(yuǎn)門要去哪里嗎？”

    陸小鳳不由一愣：“西門要出門？”

    管家道：“陸公子不知道嗎？難道不是陸公子把莊主勸動了，愿意出門了？”

    “是我是我。”陸小鳳立刻琢磨明白了，立刻喜笑顏開地應(yīng)道：“他要去華山。”

    “華山啊?！惫芗颐掳拖肓讼耄骸斑@會兒華山應(yīng)該還下著大雪呢，得備點(diǎn)暖和的衣物……”說著，走去準(zhǔn)備了。

    “西門這家伙?！标懶▲P搖著頭抱怨了一聲，只是臉上的笑容卻是怎么都止不住。

    *

    管家手腳麻利，很快就準(zhǔn)備好了行李，兩人用過午飯便出發(fā)。救人如救火，令狐沖的傷實(shí)在不能再拖，兩個人輕功趕路，不過次日傍晚便到了華山腳下。

    兩人正準(zhǔn)備上山，便遇到了一個認(rèn)識的人。

    不過西門吹雪顯然不記得對方了，連多看一眼都沒有，直接便要上山。

    倒是陸小鳳記得，拖住西門吹雪，笑著招呼道：“孫姑娘，幸會。”

    “陸小鳳，還有……西門公子。”說到后面，不由地紅了臉。

    姑娘眼里的情意陸小鳳看得一清二楚，心下有些好笑，面上卻不顯，道：“孫姑娘怎么會在這里？令師獨(dú)孤掌門可還好？之前閻府一會，對他多有得罪了。”

    “誤會都解釋過了，家?guī)煵⒉辉谝?。秀清此次來華山，也是奉家?guī)熤?，給令狐少俠送我峨眉派專治內(nèi)傷的秘藥，希望能幫到令狐公子?！豹q豫了一下，又繼續(xù)道：“不知兩位來華山又是……”

    ——這位自然便是峨眉四秀之一的孫秀清。

    陸小鳳之前破過金鵬大王的案子，孫秀清中了毒，恰好平一指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把人帶去萬梅山莊。雖然西門吹雪把人治好后就讓管家把她送到了山下的客棧安置，并未多留，孫秀清也還是對西門吹雪動了情。只不過這幾年萬梅山莊不待客，孫秀清無法進(jìn)門，解了毒以后只能遺憾地回了峨眉。

    此次能夠在華山腳下遇到，于孫秀清而言實(shí)在是難得的驚喜。

    聽陸小鳳言明來意后，孫秀清鼓足勇氣對西門吹雪道：“西門公子醫(yī)術(shù)高絕，想來令狐公子有救了——對了，上次蒙西門公子搭手相救，秀清還尚未言謝。救命之恩無以為報(bào)，這是我親手做的荷包，還望公子能夠收下我這份心意?！?/br>
    “我不認(rèn)識你。”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然后立刻移開目光，避過她遞來的荷包，兀自轉(zhuǎn)頭對陸小鳳道：“我先上去了?！?/br>
    說完，再度縱起輕功，直往華山之巔而去。

    “回頭再聊?！标懶▲P連忙給孫秀清丟下一句話，施展輕功追了上去——西門吹雪板著長臉仿佛上門踢館子似的，他還是跟著一起去比較好。

    等到人走到?jīng)]影了，孫秀清方才從那句“不認(rèn)識”的打擊中回過神。然而她輕功太差，便是想追上去問個清楚也沒辦法，只能跺了跺腳，嘆了口氣，也加快了上山的步伐——運(yùn)氣好的話，也許等她上了山，西門吹雪還沒走呢。

    在華山劍派的山門前等著守山弟子進(jìn)去通報(bào)的間隙，陸小鳳笑嘻嘻地打趣西門吹雪：“人孫姑娘明顯喜歡你啊，你就那么一句‘不認(rèn)識’，該多傷人家的心啊。”

    西門吹雪神色未動，恍若未聞。

    陸小鳳忍不住碰了他一下：“我說你啊，莫非真的就打算抱著劍過一輩子？小玉兒已經(jīng)回去了唐時，距離此世數(shù)百年，你就算是等她一輩子，也未必能夠等到，何必呢？你差不多也到了年紀(jì)，該娶個女人成家立業(yè)了。我看孫姑娘就不錯，跟你一樣使劍，有共同話題，出身好，峨眉四秀么，模樣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她喜歡你啊……就算你等到了小玉兒，她可還是個孩子呢，誰知道對你什么心思……”

    說到這里，陸小鳳突然有些懊悔地住了嘴。

    他不該說這個的。

    在陸小鳳眼里，玉聽風(fēng)還是個小孩。所以她剛離開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覺得失去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朋友，甚至因?yàn)檫@樣對小朋友更好，他是為她高興的，自然也就沒太在意西門吹雪情緒的反常。直到看到雁引月和花滿樓定情，他才恍然覺得玉聽風(fēng)也不僅僅是個小孩子，而他的好友，這三年來苦行僧般寡淡的生活也并非僅僅只是修行。

    西門這個遲鈍的家伙，肯定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喜歡玉聽風(fēng)的。

    只不過就算發(fā)現(xiàn)了這點(diǎn)，他也并不想提醒他。畢竟玉聽風(fēng)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里，縱是提醒了他，也不過徒添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