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己
晌午后,日頭毒辣起來,慕輕寒差人來相約棠湖祛暑,就在馬場外不足三里的地方,景致特別,湖是人開的樹也是人栽的,園徑一路都被樹蔭遮著,人走樹下很是清涼。 沈盡歡到時,慕輕寒倚在亭子里瞇了好一會兒,頭發(fā)都睡散了。 她持一柄緙絲秀芳蘭的團扇順勢坐在慕輕寒邊上為她輕搖取風。 沈盡歡力道一重,風撲在慕輕寒臉上把散亂的碎發(fā)都吹在眉眼處,看著她眼珠子咕嚕一轉就是不醒。 “再不醒太陽落了山我就走?!鄙虮M歡把扇子擱在她臉上,作勢起身。 “哎喲,你可真會治我?!蹦捷p寒打挺坐起來,胡亂抹了一把臉。 沈盡歡轉了個圈兒,裙擺細紗勾在石桌邊上她也不管,直接往凳子上一坐,從袖中掏出一秀著火紅山石榴映小山的荷包扔在她腿上。 那是沈盡歡早在年前就著手繡的荷包,她手笨,準備這些東西都要提前上好久,原本只想自己戴著玩,沒想到正好能裝那一對藤鐲。 除去那華而不實的錦盒,用荷包裝著還輕便些。 慕輕寒面上一喜,拿起來翻看,“真好看,那句詩怎么念的?‘火石榴映小山,什么什么中閑’?!?/br> 沈盡歡將扇子又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是‘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環(huán)’?!?/br> “對對對,就是那句,你向來不喜歡做女紅但這針腳看著還挺順暢的嘛,”慕輕寒沖她扮了個鬼臉,手里捏了捏抬頭一笑,“是鐲子!” “打開看看吧。”沈盡歡無奈一笑。 慕輕寒迫不及待解開穗子,從里面掏出那對包漿飽滿潤澤,通身散著珍貴的藤鐲。 “?。 ?/br> 沈盡歡聽叫了一聲,緊接著從前壓過來一番重力,她被那丫頭緊緊抱住。 “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吧?” “你不知道,我頭一次去大興城就看中這鐲子了,一百兩呢你居然買下來了,還送給我!” 聽她這么一說,還真是趕巧。 沈盡歡想起店家說有位軍爺,想必就是慕輕寒了,試問還能有哪位軍爺會跑去首飾店相中這么一對鐲子。 “逢誕日,賦虔呈,祝菁萍;青顏常駐,絕代芳嬌,錦繡恒生?!鄙虮M歡看她欣喜萬分的模樣也笑逐顏開,緩緩道出賀詞。 慕輕寒將鐲子套在腕上就舍不得摘下來,“你真是將最好的話都給我了。” “我可不敢怠慢未來的慕將軍?!?/br> 慕輕寒眼中一熱,二人默契一笑。 慕家人丁興旺兒子最多,且都在帝京都擔著大小官職,慕輕寒一介女流在帝京那般大費頭腦的地方斷然沒有用武之地,所以慕垣墉將她送來邊關跟著李氏也是一個不錯的出路,女子以功績更能堵住悠悠眾口。 如今慕輕寒已是能帶一支沖鋒軍的校尉,論起戰(zhàn)術、布兵比她的親兄弟們老練了不知多少。 “你知道上官家出了什么事嗎?”慕輕寒定睛看著她道。 沈盡歡被問住,疑惑地搖頭:“我出宮一月余,不知道什么情況,怎么了?” 慕輕寒原地兜轉了兩圈,確定周圍無人才道:“你來那日我在東邊卡口抓到一個要逃出邊境的人,你猜是誰?!?/br> 沈盡歡:“......” 慕輕寒蹲下和她平視,“上官文?!?/br> 沈盡歡手中搖扇一停,沉思許久后搖搖頭:“不會的,我出來時上官家好的很,定是上官文自己偷跑出來的?!?/br> “那他怎么嚷著要逃出邊境?到底什么事兒能讓他跑這么遠背井離鄉(xiāng)?”慕輕寒直言道。 “......” “我的傻盡歡,當年白氏滅門半月都不到,獨子白紀的尸首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br> 沈盡歡目光一凜,見慕輕寒的頭發(fā)散亂著幾縷落在額前。 “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沈盡歡起身扶她坐下,替她將頭發(fā)解開以手做梳順著。 “大將軍、你大哥二哥還有阿炎都知道,我上午和他們說了,營中也只有我兩個心腹知道?!蹦捷p寒歪頭想了想。 上官家能有什么事。 沈盡歡手中盤了個高束,戴好冠后從發(fā)上拿下一根素簪幫她固定住。 “那他現(xiàn)在在哪呢?” “我把他關起來了,一點不聽話抓了還要跑真是氣死我!”慕輕寒夯著頭埋怨。 沈盡歡“噗嗤”笑出來,嘆她心大。 將上官彥扒了衣服扔在大街上這事兒還沒多久呢,這會再見上官家的人,慕輕寒倒是一點不別扭。 沈盡歡忽然想起慕輕寒和上官文在上一世修成正果的事,背后猛一驚。 莫非上官家真的出事了? “怎么了?”慕輕寒扭頭問道。 “將軍怎么說的?”沈盡歡隱約猜到上官文這時候跑出去兆頭不太好,平靜問道。 “今天晚上在將軍府碰頭,到時候你見到他問個清楚。”慕輕寒拉她坐下,開始聊一些她在終南山的見聞。 沈盡歡不知道上一世慕輕寒是在什么情況下被指婚給上官文的,也忘了當時她為何那般順從。上官家要是真出了事,定不會是因為姻親上的問題,不然慕垣墉也不會在上官家落魄后還遵圣旨將慕輕寒嫁過去。 上官彥那件事后,上官家和沈家就不大有聯(lián)系了,沈丹霜肯定是會念著娘家,有施氏在她這個姑姑還不至于全心幫著夫家。 軍營大牢 軍牢下三層有一處密室,四面石墻圍堵,密不透風,要進去只能用一個升降的鐵籠子從上往下吊。密室內只一張桌子四張座椅,桌上擺著茶具,看樣子李忠乾提前讓人進來安置了。 “太子殿下請?!崩钪仪谇耙贰?/br> “念在殿下身份特殊只好在此相談,還請殿下委屈一番?!?/br> 未等李云儲說完,邵塵已拉著李忠乾和自己上座。 李家父子受寵若驚,忙恭敬作揖方才坐下。 “這次來是皇上密詔調查一些事,從陳郡來的時候遇襲的刺客,將軍可查到?”邵塵頓了頓道。 “有少令提供的線索,加上暗衛(wèi)身上的傷可以斷定,那二人是煉毒高手?!崩钤苾笆值?。 沈盡歡讓他們不去追,是故意讓那兩人放松警惕,也是為了防止二次沖突,暗中派人追蹤過去,那些人的活動區(qū)域可以控制在北山。 李云儲展開一個深景藍色的小包,里面放著兩類從受傷的暗衛(wèi)身上取下的毒器。 邵塵用鑷子夾起一根眼熟的箭頭子。 四棱倒刺雖說比老鶴的小了一號,但構造相同,四個凸起的棱邊里面有毒液,箭頭前有一個針眼,刺穿人體毒液就會順著空流進體內。 “中此箭的人怎么樣?”邵塵問道。 李云儲沉默了一瞬,對他道:“目前來看都沒有什么異樣,倒是中了針的人皮膚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潰爛。” “潰爛......”邵塵夾起一根長針仔細端詳。 “軍醫(yī)驗過針上有毒,至于何種藥劑還在查。” “箭頭驗過了嗎?” “里面有毒液,但軍醫(yī)也推測不出是什么東西煉成的?!崩钤苾@了一聲。 邵塵眼神一利,“受傷的兵衛(wèi)都要看護好,時刻記錄反應。” “是!” “大將軍常駐終南山,可聽過一個有掛銅鈴起彩番習俗的宗族?” 邵塵白皙修長的手指點著桌子,“噠噠”的聲音回響在密室里像水聲。 李忠乾陷入沉思,在邵塵不注意的時候和李云儲對望了一眼。 “大將軍但說無妨?!?/br> 邵塵回了他一個笑,李忠乾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這......是有宗族有掛鈴起番的習俗......末將知道殿下和少令在陳郡已經碰到了,所以收到密報后便著手查辦不敢耽誤?!崩钪仪m結著要不要說出來,又忌憚地看著邵塵。 “太子殿下,當真想知道?” 邵塵往后一靠,作悠閑狀:“說不得么?” 李云儲也是知道的,此時他看邵塵已不是溫文儒雅,如潭雙目后是捉摸不定的猜疑。 李忠乾當下領著李云儲拱手跪下:“末將忤逆君上,死罪!” 這一串動作,風馳電掣,不假思索。 邵塵不看地上的二人,盯著自己的手指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這沒別人,本王也要不了你的頭?!?/br> “是!”李忠乾依然保持著跪立的姿勢。 “終南山有一個皇親宗族......聞氏?!?/br> “聞氏?”邵塵的聲音不喜不怒。 “本朝先皇后、太子殿下的生母,便是這個宗族的嫡女?!崩钪仪蛔忠痪?,擲地有聲。 邵塵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終于接近了那個人,好像即將打開一個蒙塵幾十年的匣子,他惶恐又無比期待。 對生母的印象終于不再是冰冷的墓碑和生冷的謚號。 欣喜后,理智將他拉回現(xiàn)實,如果這個宗族真的是聞氏,那在陳郡碰上的那個頭領,便可能是他的母族至親。 老鶴認識他,是邵塵最最早有的潛意識。 他從沒問過為什么帝京之中沒有母族的容身之地,闔宮上下默契地掩蓋著那層秘密。 “二十年前聞氏被貶出帝京,自那以后全族都在邊關生活,圣上有旨,聞氏后人不得踏入雍州城土半步,否......誅滅全族。” 李忠乾說的東西,給邵塵腦子里強塞了一張密網,將從前所有的認知都包裹了起來,斬不斷理還亂。 “繼續(xù)說?!?/br> 邵塵撐著下巴,目光注視著前方有半刻迷離。 “為何貶謫?” 李忠乾再不敢往下說,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末將該死!聞氏一族本就是宮廷禁令,誰人不得談論更不能和殿下細說!” “說!” 李忠乾已抱著必死的心,鄭重摘下頭盔舉過頭頂,“聞氏嫡長子聞麒......謀權奪位......” “......” “臣死罪!” “......” 邵塵冷靜地站起來,撐在桌子上,此刻他的脖子像被一雙大手狠狠扼住,掐的他喘不過氣。 “皇上要本王來追查,明里暗里禁令旨意,大將軍倒是幫本王猜猜他是個什么用意?!?/br> 邵塵兩眼通紅,是憎惡是怨念,細細品總歸不是委屈。 李忠乾埋首,猶豫不決。 邵塵不動聲色。 “本王自己想想,你們先回吧?!?/br> 李云儲忐忑不安地站起身,將李忠乾扶起來,雙雙作揖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