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步青云，何歡的神色終于不再平靜，抬頭細(xì)細(xì)看著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

    玄門是仙人之后，弟子們素喜白衣，常在衣飾繡滿云紋，以此暢想未來羽化登仙暢游天上的快意。每一個玄門弟子都以能穿上這身衣服為傲，步青云亦是如此。

    只是，何歡早已不穿白色衣物，這顏色太容易臟了。

    “玄門每任掌門都是圣人，圣人是活不長久的，所以，立志成為圣人的步青云自然也是，不得善終。”

    明明是說著自己的過往，他的神色卻是平淡如常，只是說到后面，眼中漸漸有了些許陰霾：

    “玄門正宗這個天下第一的位置坐得太久了，難免會有人不滿意。偏巧這時候，步青云讓他們抓到了把柄。他們四處奔走要求處置我，哪是為了維護(hù)正道風(fēng)氣，不過因?yàn)椴角嘣剖乔嗵撟拥耐降埽璐税l(fā)作罷了。”

    “若師尊護(hù)我，他便是縱徒為惡，不再配得上圣人之名；若他懲戒我，便是承認(rèn)玄門繼承人乃是好色惡徒，亦是有辱玄門百年聲名。不論如何選，玄門都會拉下神壇，當(dāng)真是個好買賣?！?/br>
    一朝從天之驕子淪落為人人喊打的江湖惡徒，這樣的實(shí)在不是什么好回憶，何歡神色亦是漸漸陰郁，只是慢慢地眸中露出幾分瘋狂神色：

    “他們誰都沒想到，我沒有回玄門正宗。我廢了自己全身經(jīng)脈，以歡好之樂修極樂功，只用三個月就到了元嬰期，所有叫囂著要?dú)⑽抑?，都被我殺了個干干凈凈?！?/br>
    只是短短一句話就蓋過了正殿之上令人心驚的血色過往，他瞧了瞧完全被過去驚得呆住了的何苦，胸中郁結(jié)之氣稍散，笑了笑：“所以，rou體是個好東西，不論心里怎么樣，刺激合適的地方，它就是會快樂?！?/br>
    他的神情何苦看不太懂，何歡這個人不論什么時候想笑就能笑出來，還笑得一絲痕跡也不漏，所以，他只能伸手向前，看著自己的手指從靈體發(fā)間穿過，仿佛真的觸碰到了他一般，有些難過地問：“你恨嗎？”

    “我犯了錯，師尊要廢我功力，我從未恨他?！?/br>
    淡淡說出了讓何苦震驚的答案，似乎早知道沒人會相信自己這話，何歡自嘲地笑了笑，視線向著窗外漸漸飄往無垠的碧空：

    “我無法釋懷的是，在我還有機(jī)會回頭的時候，為了玄門正宗百年聲譽(yù)，我沒有回頭。錦繡前程，生平志向，飛升之路，這些步青云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玄門正宗，擔(dān)了全部罵名?？墒?，八十年了，玄門連一封安慰的書信都沒有給過他。”

    他棄劍入魔，做了很多惡事，將江湖門派的視線全都吸引在了魔道。沒人會傻到在魔修壯大的時期得罪最強(qiáng)的玄門，所以，那些人也就將鋒芒全都對準(zhǔn)統(tǒng)領(lǐng)魔道的極樂宮。

    世人只當(dāng)何歡心機(jī)深沉，瞞住玄門上下差點(diǎn)就登上了正道領(lǐng)袖之位，好在玄門明察秋毫將其逐出師門，才免了一場江湖風(fēng)波。玄門依然是圣人輩出的玄門，只是步青云卻成了江湖公敵何歡。

    步青云在自身深陷泥潭時，仍費(fèi)盡全部心力保全了玄門名聲，而玄門，竟沒一人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這才是他至今不可解的一枚心結(jié)。

    終于把這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心結(jié)宣xiele出來，何歡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的平靜，大概，確實(shí)過了太久，那份對師門的期待，已經(jīng)消逝得差不多了。

    最初入魔時，每夜都要借助秀娘的藥物入睡，只要保持清醒，就會忍不住想起過去。

    自小，在旁的修士為了雄霸一方壽與天齊這些目標(biāo)修行之時，他付出了全部時間苦練劍術(shù)，想的卻是如何讓這天下變得更好些。

    他為師門為天下完全放棄了自己身為人的一切享樂，只不過二十歲就活得無欲無求，仿佛除了天道什么都不在意，可到了最后，他的師門竟然沒有一人相信他不是惡人。

    緩緩?fù)鲁鲆豢趷灇?，他揚(yáng)眉，愁苦氣息盡散，面上端的是世間第一魔修的張狂傲氣：

    “步邀蓮接任玄門大師兄之位時，我就下令，從此世間再沒有步青云了。極樂宮只有何歡，何歡要享盡世間一切歡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沒有任何戒律束縛。何歡的人生，要比步青云好上千百倍?！?/br>
    何苦知道他做到了，可是，看了看自己，何歡曾說過他少年時有兩個心結(jié)過不去，如今這第一個他總算知道了，雖然聽起來云淡風(fēng)輕，細(xì)想之下卻是如此慘痛。

    他忍不住問道：“可是，你心底還是懷念步青云的吧。不然，就不會有我出現(xiàn)了。”

    “何苦，人一旦到了年紀(jì)就會懷念少年時光，這是人生常態(tài)。但是，懷念不代表要往回走，我相信，最終你還是會走到我的身邊?！?/br>
    眼神柔柔地看著他，何歡的眼眸里永遠(yuǎn)都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深意，此刻也是如此，就像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未來一般，感嘆道：

    “我剛?cè)肽У臅r候，無比地希望有那么一個人，能在我茫然無措時告訴我今后該怎么走，能在我為江湖傳言痛苦不堪時告訴我做的這一切都值得，能夠讓我遠(yuǎn)離一切是非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墒鞘篱g終究沒有那么個人。

    “你不同，你有我，當(dāng)年我的遺憾，我會在你的身上一一彌補(bǔ)。上天不給我這么個人，我就自己做那個人，只要如此，我的心結(jié)終會消散?！?/br>
    何苦想他們果然本來就是一體，否則，為什么何歡說這些話時，他會覺得自己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揉揉眼睛，他抬頭，聲音悶悶的：“就不能是我，做你的那個人嗎？”

    “你要試，我倒也不會拒絕?！?/br>
    并沒有嘲笑他不自量力，何歡知道，步青云早就習(xí)慣了做保護(hù)眾人的角色，即便沒了記憶，沒了卓然修為，這項(xiàng)本能依然刻在了骨子里不會改變，何歡是如此，何苦也是如此。

    所以他信任何苦，因?yàn)闆]有人比他更了解步青云。

    如今世間再沒人信步青云，所以，步青云必須相信自己。

    笑了笑，他抬手倒掉了手上茶水，淡淡道：“這杯茶原是為了消除你今日記憶，現(xiàn)在看來，倒是不用喝了?！?/br>
    談話期間他有無數(shù)機(jī)會將茶遞給何苦，而何苦一定不會起疑，如他所愿忘掉這一切。結(jié)果，他到底沒把茶遞出去。他也想看看，過去的自己如果早知這一切會怎么做。

    聽了這話何苦也是心情復(fù)雜，想想自己腦中模糊的記憶，不禁問：“你是故意只讓我留下前世記憶的嗎？”

    “傷心的事，還是不記得比較好?！?/br>
    何歡沒有瞞他，承認(rèn)得很是坦然，果然何苦也沒介意，只是站直了身子，抬頭挺胸地面對未來的自己，他或許只是何歡為了慰藉自己弄出的一縷殘魂，連獨(dú)立的一個人都算不上，但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現(xiàn)在，他就看著何歡，無比堅(jiān)定地開口：“步青云是十八歲名震江湖的對不對？我是十八歲的何歡，所以我也能做到?！?/br>
    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何歡定定看著自己熟悉的身體，只嘆了一聲：“那可是會很辛苦的?！?/br>
    “我不怕！”

    少年回答得很肯定，何歡抬眼看著他，驀地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六歲初次進(jìn)入落仙湖的時候。

    江湖傳聞，玄門正宗落仙湖中有一面仙人留下的問靈鏡，初次站在鏡前的修士定會見到自己的終身意向。

    五百年前，一名漁人在這里看見的是——天下必治。

    四百年前，一位玄門女弟子看見的是——國泰民安。

    三百年前，懷抱小狗哭著路過的少年青虛子看見的是——大仁之極。

    何歡仍記得，他十六歲的時候，青虛子帶他來到這面鏡子前，問他看見了什么。

    他說，我看見了天下太平。

    那時候，師尊嘆息：青云，你的未來無可限量，可是，也必定過得極為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