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等他把話說完，便將信件奪到手里，展開來看。君臣二十來年，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方志的筆跡。

    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

    身在江南，甚是思念娘娘與王爺，秋日可返京，屆時(shí)共同商討大事小情。

    珍重，望安好。

    皇帝氣得眼前直冒金星。

    方志陽奉陰違，他們母子一清二楚；

    “思念”母子兩個(gè)，又是什么意思？

    末一句也完全不合規(guī)矩、常理。

    再看字跡，確然出自方志之手。

    “反了……反了……”皇帝沙啞著聲音，重復(fù)著那兩個(gè)字。

    端妃、梁王心下大駭，對(duì)視一眼，從對(duì)方眼中看到的只有驚懼、疑問。

    方志偶爾與母子二人通信不假，但信件看完之后就會(huì)當(dāng)即銷毀。憑空冒出來的信件，筆跡有沒讓皇帝發(fā)現(xiàn)不對(duì)……

    他們望向莫坤、索長友，還有蔣云初。

    直覺告訴他們，這一切是三人聯(lián)手布局，苦于沒有憑據(jù)。

    皇帝霍然起身，怒目瞪視著端妃，狠狠一拍桌案，“賤人！你做的好事！”

    端妃嚇得一機(jī)靈，卻因一頭霧水無從辯駁，只無助地哭訴：“臣妾冤枉，請皇上明察……”

    梁王看得出，若不能證明那封信是人偽造，他與母妃都會(huì)不得善終。他大著膽子膝行上前，道：“父皇……”

    “畜生！閉嘴！”皇帝斷然喝止他，望著他的眼神，充滿最是丑惡的猜忌。

    有一刻，梁王陷入了絕望，但他沒有放棄，堅(jiān)持把話說完：“那封信定有蹊蹺，定是有心人偽造而成，只此一事，求父皇明察！”

    “偽造？”皇帝冷笑著轉(zhuǎn)出龍書案，把信件摔到他臉上，“你倒是給朕說說，字跡若不是方志的，還能是誰的？！”

    梁王下意識(shí)地將信件拿在手里，竭力穩(wěn)定心神，辨別真?zhèn)巍?/br>
    那字跡……居然真是方志的。

    怎么回事？方志忽然間不知去向，是不是也與莫坤、蔣云初等人狼狽為jian了？或者，是被脅迫寫成？

    那就是紙張有問題。落款時(shí)間距今有大半年，這封信一定是做舊的。

    他這樣想著，也這樣說了出來，“父皇，這封信是做舊的，一定是！您喚人來查看便見分曉?！?/br>
    皇帝哼笑一聲，“你只說信件是做舊的，也就是說，確定是方志的筆跡。朕的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筆跡，你怎么會(huì)這么熟悉?。俊?/br>
    “……”梁王這才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下，面對(duì)著這樣一個(gè)皇帝，他犯了一個(gè)無可挽回的錯(cuò)。

    皇帝的眼神逐漸從盛怒轉(zhuǎn)為暴怒。

    就在此時(shí)，錦衣衛(wèi)同知吳寬在殿外求見。

    皇帝望向蔣云初。

    蔣云初道：“今日整日監(jiān)視梁王府，錦衣衛(wèi)獲悉，梁王命心腹曹路帶人，意欲夜襲翎山書院。微臣難辨真假，但事關(guān)士林，只得防患于未然，便命吳寬帶人前去書院。此刻，他應(yīng)該是有下情回稟?！?/br>
    梁王一聽就激動(dòng)起來，“胡說，胡說八道！”他吩咐曹路，是通過密道，在王府的人壓根兒不知情。

    皇帝今晚第二次給了梁王狠狠的一腳，遂傳吳寬覲見。

    吳寬進(jìn)殿來，行禮后稟道：“曹路帶十名梁王府死士夜襲翎山書院，微臣幸不辱命，已將十一名人犯全部抓獲?！?/br>
    剛掙扎起身的梁王聽聞，又癱倒在地，整顆心被恐懼與絕望湮沒。

    皇帝已是怒不可遏，走到梁王跟前，一腳踏在他心口，“要挾勛貴，要?dú)⑹苛种腥?，你要?dú)业奶煜?！?/br>
    梁王胸腔憋悶得厲害，整張臉漲得通紅，無助地掙扎時(shí)，瞥見了沒事人一般的蔣云初，抬手指向他，吃力地道：“是這佞臣布局謀害兒臣。父皇，留著蔣云初，您就是養(yǎng)虎為患。”

    “閉嘴！”皇帝腳下施力，“誰能借你之口，讓你的死士去行兇？在你的別院，你所說的話，是誰逼迫你不成？”

    不要說梁王已不能言語，便是能說話，也沒法子辯駁。

    皇帝想親手殺掉梁王，卻是一陣頭暈?zāi)垦?。他深深呼吸著，慢慢退后，斟酌之后，沉聲下令：“將端妃、梁王關(guān)進(jìn)天牢，蔣云初連夜刑訊，莫坤搜查梁王府，務(wù)必把他們給朕查得清清楚楚！”

    蔣云初、莫坤領(lǐng)命。

    “那個(gè)景家后人，”皇帝轉(zhuǎn)身，看住蔣云初，“務(wù)必查明真假?！?/br>
    蔣云初稱是，“查明真假之后——”

    皇帝揮手做個(gè)手勢，“殺。不要聲張。”

    “是。”

    “部署好宮中防衛(wèi)，便去吧?！被实蹟[一擺手，轉(zhuǎn)身去往內(nèi)殿。

    索長友躬身跟在身后。

    皇帝越走，腳步越慢，喉間泛起一股腥甜。他竭力忍著，終究是嘔出一大口鮮血，身形晃了晃，仰面摔倒在地。

    索長友其實(shí)能及時(shí)扶住皇帝，可他一閃身，避到了一旁，由著皇帝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倒，與此同時(shí)，發(fā)出一聲驚呼：“皇上！”又高聲道，“快來人幫把手！傳太醫(yī)！”

    蔣云初喚手下帶走端妃、梁王，剛要和莫坤、吳寬離開，便聽到了索長友的呼聲。

    莫坤疾步趕進(jìn)內(nèi)殿。他好奇皇帝氣成了什么樣兒。

    蔣云初、吳寬在原地站了片刻，同時(shí)舉步出門。到了殿外，蔣云初道：“端妃與梁王，你們先招呼著，我去詔獄?！?/br>
    吳寬想著，蔣云初該是想先查明景家后人的真假，將這條罪名給梁王坐實(shí)，如此，親自審訊的時(shí)候，手里的牌更硬。他稱是，先一步匆匆離宮。

    蔣云初不緊不慢地往宮外走，過了一陣子，莫坤趕上來，說了皇帝的情形：“吐了一大口血，暈過去了，那一跤摔得可不輕，沒多會(huì)兒，后腦勺就腫起來了。”

    蔣云初嗯了一聲，心里失笑。

    莫坤看看四下，見附近沒什么人，微聲道：“這回倒下，怕是起不來了。你趕緊給我支個(gè)招，總這樣下去，新帝登基就得先把我咔嚓掉。”

    蔣云初望向東宮方向，“今日種種，你告知太子?！?/br>
    “噯！”莫坤面上一喜，應(yīng)得爽快，隨后則道，“這種好事，你怎么總是讓給我？你這位置，也危險(xiǎn)，要不然咱倆一塊兒去吧。”

    “不用?！?/br>
    莫坤道：“那我就跟太子爺說，是你讓我告訴他的。我是真把你當(dāng)兄弟了，你不能不顧著自己，別忘了弟妹、你兄嫂、賀家?！?/br>
    蔣云初凝了他一眼，“啰嗦。瞎cao心。”

    莫坤笑得現(xiàn)出一口白牙，又趕緊斂容正色——皇帝都那個(gè)情形了，他這么高興太不像話。

    蔣云初唇角彎了彎。

    .

    詔獄。

    蔣云初坐在案前，面前有紙筆，沒叫手下陪同。

    徐昊手腳戴著鐐銬，垂首站立，偶爾偷眼看蔣云初一眼。

    蔣云初親手磨墨，一面書寫一面問道：“姓名?！?/br>
    “景洛?！倍隋?dāng)年見過景夫人及其兒子，記得那孩子的名字。

    蔣云初將筆擱到一旁，抬眼凝望著徐昊，視線鋒利直接，“到此刻，你還在做夢？”

    “我……我就是景國公的親生兒子！”徐昊鼓足勇氣，與蔣云初對(duì)視，“大人可曾見過景國公的畫像？我的樣貌便是憑據(jù)?！?/br>
    蔣云初微微揚(yáng)眉。

    徐昊又道：“大人的父親，與先夫是過命之交，我記得，難道您忘了么？”

    蔣云初沒說話，拿起筆，繼續(xù)書寫，口中緩緩道：“你這般眉眼的人，據(jù)我所知，還有六個(gè)。

    “你生辰、年歲與景家后人不符。

    “證實(shí)你只是徐昊的人證，我已找到。”

    徐昊聽出了一些端倪，驚懼交加，“大人怎么斷定我不是？‘已’找到，是怎么回事？”

    蔣云初睨了他一眼，不言語，書寫完畢，道：“看看，畫押?！?/br>
    徐昊走到案前，用帶著鐐銬的手捧起紙張，看過之后，再看蔣云初，神色如同見鬼了一般。

    紙上所寫，是徐昊自離家到京城的詳盡過程，離家之日、被效命于梁王端妃的暗衛(wèi)尋到之日、抵達(dá)京城之日記得比他還清楚，至于他如何被暗衛(wèi)調(diào)/教，也是八/九不離十。

    好半晌，徐昊才能出聲：“你……你到底是誰？是你……”

    蔣云初嘴角一牽，“是我們，亦是你?！?/br>
    徐昊驚駭之下，腦子完全不夠用了，也無從猜測，自己到底掉進(jìn)了怎樣的圈套。

    蔣云初用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手，“要我?guī)湍悖俊?/br>
    “是、是你……”徐昊面無人色，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我會(huì)怎樣？”

    蔣云初漠然反問：“想怎么死？”

    徐昊哭了，哽咽道：“求大人饒命！”

    “簽字畫押，準(zhǔn)你當(dāng)即服毒自盡。否則，受幾日刑罰，凌遲?！闭Z畢，蔣云初取出一個(gè)藥瓶，“服下里面的丸藥，片刻便死。”

    這件事，他本不想聽皇上的，可眼前人貪心，若留活口，保不齊哪天又生妄念。那就算了，不留了。

    徐昊跪倒磕頭，聲聲作響，“是我鬼迷心竅，我再也不敢了……”

    蔣云初似是沒聽到，取出一個(gè)小酒壺，慢條斯理地喝酒，過了一陣子，喚來兩名手下，指了指案頭的藥瓶：“讓他畫押，處置了?！?/br>
    .

    莫坤命手下徹查梁王府，將所有王府下人緝拿，自己去了東宮見太子。

    正在書房的太子聞?dòng)?，忙道：“快請?！?/br>
    莫坤進(jìn)門后開門見山，將今夜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說了。

    太子驚訝之余，心中松快許多：端妃與梁王必死無疑。想了想，他問莫坤：“翎山書院那邊，可有驚擾到先生與學(xué)子？”見對(duì)方搖頭，又問，“是不是蔣大人做了詳盡的部署？”

    莫坤稱是，“名將之后，排兵布陣也不在話下?！?/br>
    太子頷首，并不掩飾眼中的欣賞，繼而便是惋惜：“蔣大人在錦衣衛(wèi)，有些屈才了?！?/br>
    莫坤十分認(rèn)同地笑了，但沒說話。點(diǎn)到為止就好了，說多了，興許會(huì)給蔣云初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相對(duì)來講，他對(duì)著太子，算是提前進(jìn)入了伴君如伴虎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