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且說虞世基,因兩月前,煬帝見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為修治。虞世基領(lǐng)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鋪平廣闊,又增造了一座駐蹕亭,一座迎仙橋;鑾儀衛(wèi)又簇新收拾了一副鹵簿儀仗,專候煬帝病體勿藥,裝點游幸。時煬帝病好數(shù)日,已在宮中與蕭后宴樂。見說御道改闊,儀仗齊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賀,遂詔各官,俱于西苑賜宴。煬帝上了七寶香輦,一隊隊排開,這些簇新的儀仗,眾公卿騎馬簇擁而行,真是苑迎劍佩,柳拂旌旗。不一時到了西苑,煬帝便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煬帝坐了龍舟,百官乘了鳳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煬帝吃到興豪之際,叫文臣賦詩,以記一時之盛。時翰林院大學(xué)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獻上。煬帝覽了眾臣的詩,大喜,各賜酒三杯,自飲一巨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豈可無詩?”遂御制“望江南”八閩,單詠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 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fēng)吹落桂枝花。 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里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fēng)搖弄好腰肢。煙雨更 相宜。 環(huán)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后,絮飛晴雪暖風(fēng)時。 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fēng)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 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視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王人歌。 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沒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衤因。無意襯 香衾。 晴霽后,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 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 仙家。 開爛漫,插鬢苦相適。水殿春寒幽冷艷,玉窗晴照暖添華。清 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采蓮人。清唱謾 頻頻。 軒內(nèi)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晝夜,踏青斗草事青春。 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 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fēng)光真可愛,醉鄉(xiāng)天地就中寬。 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萍末起 清風(fēng)。 閑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掉穩(wěn),沉沉寒影上仙宮。 遠意更重重。 煬帝賦完,群臣贊涌,各各獻觴稱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了一番,遂命罷宴轉(zhuǎn)船。眾臣謝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煬帝上了鑾輿回宮,蕭后接住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為樂何如?”煬帝道:“今日飲酒甚暢?!本蛯⑷撼极I詩,并自己做詞八首,一一說了。蕭后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然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苦尋芳徑與花柳爭妍?!睙鄣溃骸叭缃裼辣惹案牡脧V闊,又增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去就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覺有趣?!笔捄蟮溃骸凹慈绱苏f,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睙鄣溃骸坝?,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風(fēng)清,須作一清夜游,方得暢快?!笔捄蟮溃骸凹热灰褂?,宮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帶他們?nèi)タ纯匆埠谩!睙鄣溃骸斑@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他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看月而去?!笔捄蟠笙驳溃骸叭绱俗蠲??!睙鄣溃骸榜R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方不負此良夜?!笔捄蟮溃骸氨菹绿觳艦t灑,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們連夜打出,以見一時之勝?!睙鄣溃骸坝拗杂欣?,待朕制詩?!彼煲贿咃嬀疲贿厯]毫,早已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洛陽城里清秋矣,見碧云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 漢無聲。千樹里,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臺,清虛澄澈 真無比。 良夜情不已。數(shù)千乘萬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 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與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吊五,能幾人不虧 圣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fēng)流天子。 煬帝作完,遞與蕭后看。蕭后讀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來帝王,真不能及也?!彪S叫宮中善唱的,連夜習(xí)熟,明夜要游西苑。煬帝又叫近侍,謄一紙傳與迎暉院朱貴兒,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馬上迎,總在暢情軒取齊。吩咐畢,方與蕭后安寢。正是: 昏主惟圖樂,妖妻只想游。江山將盡矣,新曲幾時休。 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游昭君淚塞 詞曰: 挖心嘔血,打疊就一人歡悅。悄心思,忙中撮弄奇峰突出。塞 外黃花音縹緲,落珈楊柳容裝絕。更風(fēng)高,試驥放長林,成國色。 月如練,天如碧。心同醉,歡同席。看紅裙錦隊,偏山蟻列,香 車寶輦階填繞,綠云素影尊前立。趁今宵馬上誓心盟,姮娥泣。 調(diào)寄“滿江紅” 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盡;婦人家的心事,愈巧愈奇,任你鐵錚錚的好漢,也要弄得精枯骨化;何況荒yin之主,怎肯收韁?再說煬帝與蕭后在宮中,安寢了一宵,直到午牌時候,方才起身。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千匹,一半宮門伺候,一半西苑伺候;又敕光祿寺,凡苑內(nèi)、庭中、軒中、山間殿上,俱要預(yù)備供應(yīng),以便眾宮人隨地飽餐暢游。不多時,金烏西墜,早現(xiàn)出一輪明月。煬帝與蕭后,用了夜宴,大家換了清靚龍衣,攜手走出官來??匆娫氯A如練,銀河淡蕩,二人滿心歡喜。上了一乘并坐玩月的香輿,上面是兩個座兒,四圍簾幕高高卷起,輿上兩旁,可容美人數(shù)個,送進飲食。隨命眾宮女上馬,分作兩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慢慢的奏樂而行。這夜月色分外皎潔,照的御道如同白晝。眾宮人都濃妝艷服,騎在馬上,一簇綺羅,干行絲竹,從大內(nèi)直排至西苑。但見: 妖嬈幾隊宮中出,蕭管千行馬上迎。圣主清宵何處去?為看 秋月到西城。 煬帝在輿上,看見這等繁華,十分快暢,對蕭后說道:“聞昔時周穆王乘八駿馬,西至瑤池,王母留宴,一時女樂之勝,千古傳為美談。以朕看來,亦不過如此光景。”蕭后道:“瑤池閬苑,皆屬玄虛。今夕之游,乃是真瑤池耳?!睙坌Φ溃骸叭艚袢帐乾幊?,朕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笔捄笠嘈Φ溃骸版羰俏魍跄?,陛下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矣?!倍讼嘁暣笮?。 不多時車駕已進了西苑,有一院即有夫人,領(lǐng)著笙歌來接,近一院又有夫人領(lǐng)著鼓樂來迎,前前后后,遍地歌聲,往往來來,盡皆女隊。一霎時行過了駐蹕亭、迎仙橋,就是暢情軒。那軒四面八角,造得寬大宏敞,臺基盡是白石砌成,可容千人止足。軒內(nèi)結(jié)彩張燈,如同一架煙火。煬帝到此,便叫停駕片時。眾宮人抬御輦上了臺基,向南停住。眾夫人下馬,上前相見。煬帝舉目一看,只有十四院夫人,卻不見了翠華院花伴鴻、綺陰院夏瓊瓊,便問清修院秦夫人道:“為何花妃子與夏妃子不見?”秦夫人道:“他兩個就來?!睙壅賳枺犚娨慌杉殬?,隱隱將近。眾宮人指著橋上說道:“好看,好看。”煬帝遂同蕭后下輦來,站在月臺上望,見有十來對五色長幡,幡上盡是一對小小紅燈,在馬上高高擎起。過后又七八人,云冠羽衣,如陳妙常打扮,各執(zhí)鳳笙龍笛,像管玉板,云鑼小鼓,細細的奏“清夜游”一章。隨后一個,捧著云柄香爐,一個執(zhí)著靜中引磬。忽見橋上,推起一座山來,卻用青白細絹玲瓏扎成,無樹無花,空巖峭壁里邊立著一尊玉面觀音,頭上烏云高聳,居中一股鑾鳳金釵,明珠掛額,胸前兩股青絲分開。身上穿一件大紅遍地棉襖,外邊罩著光綾純素披風(fēng)。一手執(zhí)著凈瓶,一手拈著楊枝,赤著一雙大白足而立。旁邊站著一個合掌的紅孩兒,頭上雙尖丫髻,露出一雙玉腕,帶著八寶金鑲鐲,身上穿一件白綾花繡比甲,胸前錦包裹肚,下身大紅褲于,腿上赤金扁鐲,也赤著雙足,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看著觀音而立。面前一張小桌,桌上兩竿畫燭。中間一座寶鼎,香煙繚繞,氣沖九霄。七八個宮人抬著走。 煬帝將雙手搭伏在蕭后肩上,正看得忙亂時,忽見一騎,彩云也似飛將過來,放著嬌聲,向頭導(dǎo)喊道:“萬歲娘娘在上,你們往軒后,轉(zhuǎn)入臺基上去?!狈愿喇?,即便下馬,上來相見。蕭后道:“原來是花夫人?!被ǚ蛉藢鄣溃骸氨菹屡c娘娘,且進軒中,好等他們來朝參?!北娙税延偼_^一邊,煬帝一手挽著蕭后,問花夫人道:“裝觀音與紅孩兒的,是那一院的宮人,有這等美貌,裝得這樣妙?”蕭后道:“那個裝觀音的,有些廝像朱貴兒;那個裝紅孩兒的,好是袁寶兒?!睙坌Φ溃骸坝弈抢镎f起,貴兒與寶兒,多是一對窄窄的金蓮,如今是兩雙大白足?!被ǚ蛉诵Φ溃骸版犚娗叭毡菹沦澷p大白足的宮人,故選這一對來孝順陛下。”正說時,見這些裝扮的都下馬,上臺基來叩首。落后那尊觀音與紅孩兒,也上前合掌俯伏。煬帝攙起,仔細一認,果是朱貴兒與袁寶兒,大笑道:“御妻眼力不差,正是他們兩個。但是這雙足,怎樣弄大的?”貴兒蹺起一足來,煬帝扯來細看,卻用白綾做成,十個腳指,月下看去,如同天生就的。煬帝笑道:“真匪夷所思。”蕭后平昔最喜寶兒,見他裝了紅孩兒,便扯他近身,撫摩他雪白雙臂,凍得冰冷,便說道:“苑中風(fēng)露利害,你們快去換裝了罷。”煬帝亦對朱貴兒道:“你也身上單薄。”便伸手向他衣袖里來。那曉得貴兒臂上刀痕,尚未痊愈,見煬帝手進袖中,忙把身子一閃。煬帝早摸著玉腕上,用紙包里,便問貴兒道:“臂上為什么?”貴兒一眼看著蕭后,笑而不言。煬帝是乖人,見這光景,便縮手不去再問。 又聽見左右報道:“又有好看的來了?!睙勖ν捄蟪鲕?,望見橋上,有幾對小旗標(biāo)槍,在前引著。馬上十來個盤頭蠻婦,都是短衣窄袖,也有彈箏的,也有抱月琴的。那個花腔小鼓,賣弄風(fēng)sao;這個輕敲像板,聲清韻葉。后邊就是兩對盤頭女子,四面琵琶,在馬上隨彈隨唱,擁著一個昭君,頭上錦尾雙豎,金絲扎額,貂套環(huán)圍,身上穿著一件五彩舞衣,手中也抱著一面琵琶。正看時,只見夏夫人上來相見,煬帝問夏夫人道:“那個裝昭君的可是薛冶兒?”夏夫人答道:“正是?!彪S把手指著四個彈琵琶的道:“那個是韓俊娥,那個是杳娘,那個是妥娘,那個是雅娘,陛下還是叫他們上臺來唱曲,還是先叫他們下面跑馬?”煬帝笑道:“他們只好是這等平穩(wěn)的走,那里曉得跑甚么馬?”梁夫人道:“這幾個多是薛冶兒的徒弟,閑著在苑中牽著御廄中的馬,時常試演。”樊夫人道:“第二個就要算袁寶兒跑得好。”此時寶兒、貴兒,多改了宮妝,站在旁邊。蕭后笑對寶兒道:“既是你會跑,何不也下去試一試?”煬帝拍手道:“妙極妙極。朕前日差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神駿異常,正好他騎,不知可曾牽來?!弊笥曳A道:“已備在這里伺候?!睙鄣溃骸昂茫炜鞝縼??!弊笥颐Π岩黄躜K馬,帶到面前。寶兒憨憨的笑道:“賤妾若跑得不好,陛下與娘娘夫人不要見笑?!彼彀扬L(fēng)頭弓鞋緊兜了一兜,腰間又添束上一條鸞帶,走到馬前,將一雙白雪般的纖手,扶住金鞍,右手綰著絲鞭,也不踹鐙,輕輕把身往上一聳,不知不覺,早騎在馬上。煬帝看了喜道:“這個上馬勢,就好極了?!毕姆蛉讼氯髦I他們,先跑了馬,然后上臺來唱曲。煬帝叫手下,將龍鳳交椅移來與蕭后沿邊坐下,眾夫人亦坐列兩旁。 袁寶兒騎著馬,如飛跑去,接著眾人,輒轉(zhuǎn)身揚鞭領(lǐng)頭,帶著馬上奏樂的一班宮女,穿林繞樹,盤旋漫游。煬帝聽了,便道:“這又奇了,他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詞,是什么曲,這般好聽?”沙夫人道:“這是夏夫人要他們裝昭君出塞,連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們,故此好聽?!睙垡矝]工夫回答,伸出兩指,只顧向空中亂圈。正說時,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不分隊伍,如煙云四起,紅的青的,白的黃的,亂紛紛的,一陣滾將過去,直到西南角上,一個大寬轉(zhuǎn)的所在,將昭君裹在中間,把樂器付與宮娥執(zhí)了,逐對對跑將過來,盡往東北角上收住,雖不甚好,也沒有個出丑。眾人跑完,止剩得裝昭君的與袁寶兒兩騎在西邊。先是寶兒將身斜著半邊,也不綰絲韁,兩只手向高高的調(diào)弄那根絲鞭,左顧右盼,百般樣弄俏,跑將過來。 正看時,只見那個裝昭君的,如掣電一般飛來。煬帝與蕭后眾夫人,都站起來看,并分不出是人是馬,但見上邊一片彩云,下邊一團白雪,飛滾將來,將寶兒的坐騎后身加上一鞭,帶跑至東邊去了。又一回,袁寶兒領(lǐng)了數(shù)騎,慢騰騰的去到西邊去,東邊上還有一半騎女,與昭君擺著。只聽得一聲鑼響,兩頭出馬,如紫燕穿花,東西飛去。過了三四對,又該是袁寶兒與薛冶兒出馬了。他兩個聽見了鑼聲,大家只把一只金蓮,踹在鐙上,一足懸虛,將半身靠近馬,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揚鞭,兩頭跑將攏來。剛到中間,他兩個把身于一聳。煬帝只道那個跌了下來,誰知他兩個交相換馬的,跑回去了。喜得個煬帝,把身子前仰后合,鼓掌大笑道:“真正奇觀?!笔捄笈c眾夫人宮人,沒一個不出聲稱贊。只見薛冶兒等下了馬,領(lǐng)著隊,走上臺基來。煬帝與蕭后也起身。秦夫人對煬帝說道:“停回他們唱起塞外曲來,只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睙壅_口,只見薛冶兒領(lǐng)著一班,上前來要叩見。煬帝一頭搖手,忙扯薛冶兒近身,見他打扮的儼然是個絕妙的昭君,便把一雙御手扶住冶兒的身子,低低叫道:“好好冶兒,朕那里曉得你有這樣絕技在身,若不是娘娘來游,就一千年也不曉得?!北阍趦?nèi)相手里,取自己一柄渾金宮扇,扇上一個玉免扇墜,賜與冶兒。冶兒謝恩收了,蕭后道:“怎不見袁寶兒?”楊夫人指道:“在娘娘身后躲著?!笔捄笳{(diào)轉(zhuǎn)身來笑問道:“你學(xué)了幾時,就這樣跑得純熟得緊,也該賞勞些才是?!睙勐犚娦φf道:“不是朕有厚薄,叫朕把什么賜你?也罷,待朕與娘娘借一件來。”蕭后見說,忙向頭上拔下一只龍頭金簪來,遞與煬帝,煬帝即賜與寶兒。寶兒偏不向煬帝謝恩,反調(diào)轉(zhuǎn)身來要對蕭后謝恩,蕭后一把拖住。煬帝帶笑罵道:“你看這賊妮子,好不弄乖?!毖σ眱号c眾夫人,正要取琵琶來唱曲,煬帝道:“這且慢,叫內(nèi)相取妝花絨錦毯,鋪在軒內(nèi),用繡墩矮桌,席地設(shè)宴?!弊笥翌I(lǐng)旨,進軒去安排停當(dāng),出來請圣駕上宴。煬帝與蕭后,正南一席,用兩個錦墩,并肩坐了。東西兩旁,一邊四席,俱用繡墩,是十六院夫人與袁貴人坐下。煬帝又叫內(nèi)相,居中擺二席,賜裝昭君的,對著上面,眾美人團團盤膝而坐。煬帝道:“今夜比往日頑得有興有趣,御妻與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庇謱Ρ娒廊说溃骸澳銈円惨嫀妆?,然后歌唱,愈覺韻致?!闭f說笑笑,吃了一回,薛冶兒等各抱琵琶,打點伺候。煬帝道:“朕制的清夜游詞,剛才各院來迎,已聽過幾遍了,你們只唱夏妃子的塞外曲罷?!毕姆蛉说溃骸柏M有此理?自然該先歌陛下的天章。”煬帝道:“朕的且慢?!庇谑潜娒廊烁靼崖曇翩?zhèn)定,方才吐遏云之調(diào),發(fā)繞梁之音。先是裝昭君的,彈著琵琶,歌一句,然后下手四面琵琶和一句。第一只牌名是“粉蝶兒”,唱道: 百拜君王。俺這里百拜君王,謝伊把人骯臟。沒些兒保國開 疆,卻教奴小裙釵,宮闈女,向老單于調(diào)簧。萬種愁腸,教人萬種愁 腸,卻付與琵琶馬上。 第二只牌名是“泣顏回” 回首望爺娘,抵多少陟紀登岡。珠藏閨閣,幾曾經(jīng)途路風(fēng)霜。 是當(dāng)初妄想,把緹縈不合門楣望,熱騰騰坐昭陽,美滿兒國文風(fēng)光。 眾美人唱得悠悠揚揚,高高低低,薛冶兒還要做出這些凄楚不堪的聲韻態(tài)度來,葉入琵琶調(diào)中,唱一句,和一句,彈得人聲寂寂,宿鳥嗽嗽。喜得煬帝,沒什么贊嘆,總只叫快活,把咒觥只顧笑飲。蕭后對夏夫人道:“曲中借父母奢望這種念頭,說到自己身上,虧夫人慧心巧思,敘入得妙。如今第三只叫什么牌名?”夏夫人道:“是石榴花。”聽唱道: 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漫說是皇 家雨露,翻做個萬里投荒。笑堂堂漢天子是什么綱常,便做妙計周 郎,也算不得玉關(guān)將帥功勞賬。這勞勞攘攘,馬蹄兒北向顛狂。怎 似冷落長楊,聽胡茄一聲聲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淚千行。 第四只牌名是“黃龍滾”: 愁一回塞上賢王,肯惜伶仃模樣。思那日朝中君相,慘撇下別 時惆悵,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他那里擺云陣,迓紅妝,鬧喳喳 塵迷眼底,悶懨懨愁添眉上。 此時煬帝聽得意亂心迷,不知不覺。側(cè)耳細聽,正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光景,瞥見蕭后與眾夫人,大家都在那里拭淚咨嗟。煬帝低低說道:“你們?yōu)槭裁磦€個弄出眼淚來?如今聽曲,尚且如此,倘設(shè)身處地奈何?”蕭后道:“陛下前日為死了一個侯妃子,把一個廷臣問罪賜死,不要說是國色嬌娃,就是平常宮人,也不輕易割舍他去與別人受用?!睙蹞u著手道:“噤聲,且聽他唱。”牌名是“小桃紅”: 到家鄉(xiāng)只夢中,見君王只夢中,明日里捱到穹廬。料道今生怎 得歸往,情黯黯撥亂宮商。情黯黯撥亂宮商,姻緣誰信這三生帳? 但愿和親,保太平永享。 尾聲:羞殺漢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帳。怎比得大皇隋,威 名萬載揚。 一回兒,五面琵琶,彈得滾圓的,如風(fēng)吹檐馬,沙擊辰鐘,叮當(dāng)亂響,煞時收住。煬帝坐起身來,對夏夫人道:“妙極妙極,一篇文字,直到結(jié)尾,揭出章旨,愈見妃子聰敏有才。”夏夫人道:“此乃俚鄙村歌,怎當(dāng)陛下過譽?!笔捄蟮溃骸扒忻鑼?,是游、夏不能贊一辭的了;更虧這幾個習(xí)學(xué)的,一夜里就弄得這樣出神入化,使人聽之,愈見陛下情深,陛下不可不獎勞之?!睙鄣溃骸斑@個自然都在朕心窩里。”袁寶兒斜著眼,對煬帝笑道:“陛下在心窩里那搭兒?”煬帝帶笑罵道:“賊rou不要慌,?;財[布你?!北姺蛉她R笑起身,把扮演的服飾卸下,改了宮妝,仍舊坐下,接過細樂來,要奏清夜游詞。煬帝忙搖手道:“古人云:觀止矣,雖有他樂,朕不敢請矣。你們?nèi)〈蟊瓉?,暢飯幾杯?!笔捄蟮溃骸霸乱盐鲏?,我們也好行動行動,回宮去了。”煬帝吩咐內(nèi)相:“再排宴在萬花樓,眾宮人不論馬上步行,盡要各執(zhí)紅燈一盞,分為兩隊:一隊隨娘娘于山前行,一隊隨朕由山后行,都轉(zhuǎn)到萬花樓赴宴,然后回宮。”吩咐畢,不上一個時辰,只見外邊萬盞紅燈,如星移斗轉(zhuǎn),亂落階前,火樹銀花,光分璀璨。 煬帝與蕭后出軒來,二人各上了一個玉輦,眾夫人與貴人美人,亦各徐徐上馬。約行了里許,蕭后在輦中轉(zhuǎn)身一望,只見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在眼前,蕭后忙叫停住了輦,對眾美人道:“眾夫人隨著我走也罷了,你們還該傍著萬歲的御輦而行。為何都擁著我來,萬歲見你們一個不去隨侍,不說你們的差,反道是我的緣故了??烊ペs上,不要惹他性氣起來?!北姺蛉她R聲道:“娘娘說的是?!北娒廊霜q尚延捱,當(dāng)不起蕭后再四催促,眾美人只得兜轉(zhuǎn)馬頭,來趕煬帝。時煬帝眾內(nèi)相擁著由山后而行,見夫人美人,俱隨著蕭后去了。他是極肯在婦人面上細心體貼的,見他們不來,曉得恐怕蕭后見怪,不得已隨去,就要合在一塊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便下輦換著馬,繞山徑而走。只見山腰里,一騎紅燈,沖將過來。煬帝看時,見是妥娘。妥娘忙要下馬,煬帝就止住了執(zhí)手問道:“你這小油嘴,在那里做賊?”妥娘答道:“賊是沒處做,妾因風(fēng)露寒冷,身上單薄,不比別個有人見憐,故此回院,加上些衣服趕來?!睙蹘αR道:“怪油嘴,朕那處不疼熱你們,卻這等說?!蓖啄镄Υ鸬溃骸版鰟偛艑殐赫f陛下?lián)崮F兒身上,百般憐惜,故此妾取笑陛下,幸勿見罪。不知娘娘與眾夫人,如今往何處去了?”煬帝道:“你不要管,同我走就是,朕還有話要問你?!庇谑莾沈T馬并轡而行。煬帝道:“朕問你,貴兒臂上,為甚扎縛著?”妥娘答道:“他的腕上,為著陛下,難道陛下還不曉得,反要問起妾來?”煬帝見說,吃了一驚問道:“朕那里曉得,為著朕甚來?”妥娘道:“妾不說,陛下自去問貴兒便知。”煬帝道:“你若不快快說出,朕就惱你?!蓖啄餂]奈何,只得將煬帝頭疼染疴,貴兒著急悲哀,妾等眾人對天禱告,貴兒割下一塊rou來,私下在藥中煎好,與陛下服愈。 話未說完,聽見后邊七八騎,執(zhí)著燈兒趕來。煬帝撇轉(zhuǎn)頭一看,卻是韓俊娥一班美人,便道:“你們?yōu)樯趺从众s來?”薛冶兒笑道:“娘娘恐怕陛下冷靜,故此趕妾等來護駕。”朱貴兒氣喘吁吁的道:“我說陛下必往山后小路而行,不打大路上去的;這些蠻婆,偏不肯依,叫人跑卻許多枉路?!痹瑢殐涸隈R上笑道:“那個胖丫頭,被我捉弄死了?!睙鄣溃骸凹热绱耍銈兺^里走。”一頭吩咐,一手搭著貴兒的馬道:“你跑不動,且緩一回,同我走?!北娒廊艘娬f,把貴兒撇下,縱馬向前去了。 煬帝見眾美人離了一箭之地,便把坐騎收緊貴兒身旁,低低的說道:“你快坐在朕馬上來,朕有話要對你說?!辟F兒把身子離鞍一側(cè),煬帝雙手題他,一把題過馬上,好好坐下;貴兒就把絲韁丟與宮人接了。煬帝急急的向著貴兒說道:“朕那里曉得你這樣真心愛主,若不是剛才妥娘告訴,幾乎負了你一片深心。”說了,便百般的嘆息,只少落出淚來。貴兒道:“妾蒙陛下隆恩,雖捐軀亦所不惜;何況些微之處。但可笑妥妹,妾恁般吩咐他,他偏不依,畢竟來告訴陛下得知,今愿陛下守口如瓶,不可題起,萬一泄漏風(fēng)聲,娘娘與夫人們只道妾等巧許,以博圣恩眷寵?!睙鄣溃骸皩m中婦女,準干準萬,朕看起來,止不過一時助興。怎能個有似你這樣真心愛主,我如今要升你上去,又恐眾人生妒,你反不安。朕身邊偶帶珮玉,是上世所傳,價值千金,朕今賜你藏好。”腰間取下來,付與貴兒收了,又說道:“倘朕賓天之后,你青春尚文,朕留遺旨,著你出宮去覓一良人,以完終身?!辟F兒見說,忙在袖中取出玉來道:“陛下恁說,妾不敢當(dāng),請收了寶物?!睙鄣溃骸盀楹??”貴兒道:“臣聞臣忠不二君,女烈不二夫,妾雖卑賤,頗明大義。不要說陛下春秋正富,假使百年后,設(shè)逢大故,妾若再欲偷生于世,茍延朝夕者,永墮輪回,再不得人身。”說了止不住汪汪流淚。煬帝見他說得激烈,也就落下幾點淚來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貞明義,朕愿與你結(jié)一來生夫婦?!本椭柑煸O(shè)誓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契愛,星月為證,誓愿來生結(jié)為夫婦,以了情緣。如若背盟,甘不為人,沉埋泉壤?!敝熨F兒見煬帝立誓,慌忙跳下馬來俯伏在地,聽見誓完,對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薦衾枕,誓愿曾守幽魂,不睹天日。”煬帝又欲將手扶他上馬,只見薛冶兒慌忙的跑馬來報道:“娘娘已進宮去了,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煬帝道:“娘娘為甚緣故,就回宮去?”薛冶兒道:“陛下到彼便知?!辈欢鄷r,已到景明院,眾夫人道:“陛下為什么耽擱了這一回?剛才妾等與娘娘先到,同上萬花樓候駕來上宴,不想一陣鬼風(fēng),吹破窗牖,震動燈燭盡滅,又不見陛下來,心上有些害怕,故此就回宮去了,叫妾們在此守候?!睙垡娬f,以為奇異,心上雖欲到迎暉院去與朱貴兒安寢,因這番言語,恐怕蕭后著惱,只得回輦進宮。眾夫人各自歸院。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fù)ぴ瑢殐狠p生 詞曰: 余興未閑情未倦,朝來問說關(guān)心。萬千樂事論縱橫,欲夸己才 富,落筆竟難成??傲w詞臣文藻盛,佳人注目留吟。無端池畔去 捐生,相看心欲碎,貼rou喚卿卿。 調(diào)寄“臨江山” 煬帝好大喜功,每事自恃有才,及至征蠻草詔,便覺江郎才掩。寶兒素性憨癡,至聞刺心一語,便覺傷情欲死??梢姴徘閭握妫瑪嚯y假借。卻說煬帝與蕭后清夜暢游,歷代帝王,從未有如此快活。此及回宮,更籌已交五鼓,遂與蕭后安寢,直到日中方起,尚嫌余興未盡。又思昨夜同朱貴兒在馬上許多盟言心語,不特光景清幽,抑且兩情可愛,只恨平昔沒有加厚待他,宵來又撤了他進宮,才覺心殊怏怏,因想:“今日皇后,諒不到苑,正好出宮去到迎暉院,獨與貴兒親熱一番。”心中打點停當(dāng),只見一個內(nèi)監(jiān)走來奏道:“寶林院沙夫人,因夜間在馬上馳驟太過了,回院去一陣肚疼,即便墜下一胎,是個男形,不能保育。今夫人身于虛弱,神氣昏迷,故使奴婢來奏知?!睙勐犚姷_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該要他來游的,這是朕失檢點了。”忙差內(nèi)相:“快去宣太醫(yī)巢元方,到寶林院去看治沙夫人?!庇謱毩衷簩m人道:“你回院去對夫人說;朕就來看他?!笔捄舐勚?,不勝嘆嗟,叫宮人去候問。 煬帝進了早膳,出宮上輦,正要到寶林去,只見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表章奏道:“北則突厥,西則高昌各國,南則溪山酋長,俱來朝觀。獨有高麗王元恃強不至?!睙鄞笈溃骸案啕愲m僻在海隅,乃箕子所封之國,自漢晉以來,臣伏中國,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如此!”裴矩又奏道:“高麗所恃,有二十四道,阻著三條大水,是遼水、鴨綠江、壩水,如欲征剿,須得水陸并進方可。目今沿海一帶城垣,聞得傾妃,未能修耷。陸路猶可,登萊至平壤一路,俱是海道,須用舟輯水軍,若非智勇兼全之人,難克此任?!睙巯肓艘幌耄汶分贾钗氖?,督造戰(zhàn)船器械,為征高麗總帥。山東行臺總管來護兒,為征高麗副使。其余所用將佐,悉聽宇文述來護兒隨處調(diào)遣,該地方官不得阻撓。奏凱之日,各行升賞。煬帝因裴矩說起沿海一帶,隨想起要修葺長城一事,恐與廷臣商議,有人諫阻,趁便也寫著宇文愷為修城副使。西邊從榆林起,東邊直到紫河方止,但有頹敗傾圮,都要重新修筑補葺。吩咐畢,裴矩傳旨出去,煬帝便上輦進西苑去。未及里許,只見守苑太監(jiān)馬守忠走來奏道:“都護麻叔謀,在院外要見駕?!?/br> 是時麻叔謀河道已通,單騎到東京來覆旨。煬帝見說,隨進便殿坐下,叫馬守忠引他進來。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翰林學(xué)士虞世基進來。麻叔謀朝駕畢,因奏道:“廣陵河道,臣已開通,未知陛下幾時巡幸?”煬帝問用多少人工,幾許深淺,麻叔謀細細奏陳。煬帝大喜,賞賚甚厚,留他在都,陪駕巡幸廣陵。宇文達道:“河道已通,陛下巡游,須得幾百號龍舟,方才體式;若是這些民船差船,怎好乘坐?”煬帝道:“便是。”宇文達道:“黃門侍郎王弘大有才干,陛下勃他趲造,必能仰體圣意?!睙鄞笙玻鞂懖?,命王弘就江淮地方,要他制造頭號龍船十只,二號龍船五百只,雜船數(shù)千只,限四個月造完繳旨。虞世基道:“陛下既造龍舟,自然造得如殿庭一般,難道也叫這些鳩形鵲面,撐篙搖櫓?”煬帝道:“這個自然是這班水手?!庇菔阑溃骸耙猿加抟?,莫若將蜀錦制就錦帆,再將五色彩絨,打成錦纜,系在殿柱之上;有風(fēng)扯起錦帆東下,無風(fēng)叫人夫牽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腳,那怕不行。”宇文達道:“錦纜雖好,但恐人夫牽挽,不甚美觀。陛下何不差人往吳越地方,選取十五六歲的女子,扮做官妝模樣,無風(fēng)叫他牽纜而行,有風(fēng)叫他持揖繞船而坐,陛下憑欄觀望,方有興趣?!睙勐犃舜笙玻床顜讉€得力太監(jiān)高昌等,往吳越地方,選十五六歲的女子一千名,為殿腳女。虞世基奏道:“陛下征遼之旨已出,今河道已成,龍舟將備,莫若以征遼為名,以幸廣陵為實,也不消徽兵,也不必征餉,只消發(fā)一道征遼詔書,播告四邊,彼遼小國,自然望風(fēng)臣服,落得陛下坐在廣陵受用,豈非一舉兩得之事?”煬帝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依卿所奏而行?!北姵纪顺?。煬帝國說得高興,竟忘了寶林院去。只見朱貴兒、袁寶兒兩個走來,煬帝問道:“你們從何處來?”袁寶兒道:“妾等在寶林院,看沙夫人來?!睙鄣溃骸罢牵冲由碜釉鯓庸饩??”朱貴兒道:“身子太醫(yī)說不妨,只可惜一位太子不能養(yǎng)育。”煬帝對貴兒道:“你先去代朕說聲,此刻朕要草詔,不得閑,稍停朕必來看他。說了你就來。”貴兒領(lǐng)旨去了。 煬帝同袁寶兒,轉(zhuǎn)到觀文殿上來,意思要自制一篇詔書,夸耀臣下。誰想說時容易,作時卻難。煬帝拿起筆來,左思右想,再寫不下去,思想了一回,剛寫得兩三行,拿起看時,卻也平常,不見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筆放下,立起身來,四下里團團走著思想,袁寶兒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詞臣,又不是史官,何苦如此費心?”煬帝道:“非朕要自家草詔,奈這些翰林官員,沒個真才實學(xué)的能當(dāng)此任?!痹瑢殐旱溃骸昂擦衷浩轿糇匀挥袘?yīng)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覽,陛下在內(nèi)檢一個博學(xué)宏才的,召他進來,面試一篇,不好再作區(qū)處,何必有費圣心?!睙巯肓艘幌氲溃骸坝辛??!痹瑢殐簡柕溃骸笆钦l?”煬帝道:“就是翰林學(xué)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現(xiàn)任秘書郎之職。此人大有才學(xué),只因他為人不肯隨和,故此數(shù)年來,并不曾升遷美任。今日這道詔書,須叫他來面試,必有可觀?!彪S叫了黃門去宣虞世南,立等觀文殿見駕。 不多時,黃門已將虞世南宣至。朝賀畢,煬帝道:“近日遼東高麗,恃遠不朝,朕今親往征討,先要草一道詔書,播告四方??趾擦衷翰輥聿环Q朕意,思卿才學(xué)兼優(yōu),必有妙論,故召卿來,為朕草一詔。”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寫風(fēng)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睙鄣溃骸安槐剡^謙?!彼旖悬S門,另將一個案兒,抬到左側(cè)首簾櫳前放下,上面鋪設(shè)了紙墨筆硯。又賜一錦墩,與世南坐了。世南謝過恩,展開御紙,也不思索,題筆便寫就如龍蛇一般,在紙上風(fēng)行云動,毫不停輟。那消半個時辰,早已草成,獻將上來。煬帝展開一看,只見一寫著: 大隋皇帝,為遼東高麗不臣,將往征之,先詔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 并著之化。詔曰:朕聞宇宙無兩天地,古今惟一君臣。華夷雖限,而來王 之化,不分內(nèi)外;風(fēng)氣雖殊,而朝宗之歸,自同遐邇。順則綏之以德,先 施雨露之恩;逆則討之以威,聊代風(fēng)雷之用。萬方納貢,堯舜取之鳴熙; 一人橫行,武王用以為恥。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憚三年;黃帝有涿鹿 之征,何辭百戰(zhàn)。薄伐犭嚴猶,周元老之膚功;高勒燕然,漢嫖姚之大捷。 從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并包夷狄,而共一胞與者也;況遼東高麗,壓在甸 服之內(nèi),安可任其不庭,以傷王者之量,隨其梗化,有損中國之威哉!故 今愛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殺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責(zé)之眾,而 下臨蟻xue,不異摧枯拉朽;以彈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難空幕犁庭。早 知機而革面投誠,猶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頑而負固不服,終難逃樓蘭之誅。 同一斯民,容誰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豈不置懷保之中。六師動地,斷 不如王用三驅(qū);五色親裁,聊以當(dāng)好生一面??钊皶r,一身可贖;天兵 到日,百口何辭。慎用早思,毋貽后悔。故詔。大業(yè)八年九月二十日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