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樓梯口已經(jīng)響起了一陣錯落有致的腳步聲。憑借著經(jīng)驗，眾人分辨出腳步聲來自兩個女子，忍不住紛紛抬頭張望。只見一襲嫣紅，一襲雪白，聯(lián)袂而來。登時讓屋子中所有點綴都失去了顏色。

    “公孫大家！”高適立刻起身，用力撫掌，“原來是京師四絕之首駕到，這個客人著實值得大伙一等！”

    公孫大娘微微一蹲身，落落大方地向高適等人打招呼，“什么四絕之首，高書記真是愧煞人了。謫仙在前，妾身怎敢再稱個‘絕’字。這位是我的好meimei白荇芷，她的歌喉想必大伙也是聽說過的！”

    “聽說過，聽說過！”眾人紛紛起身，向公孫大娘還禮。

    能請了“小四絕”之中的頭兩位聯(lián)袂到場助興，這場賠罪的酒宴擺得不可謂心意不誠。當(dāng)即，大伙順帶著紛紛向王洵點頭致意，前天那場誤會，這輩子估計都沒人再計較了。

    待大伙寒暄已畢，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依次入席。一個恰恰坐在雷萬春的下首，另外一個的座位則緊鄰著王洵。見白荇芷的臉色還帶著幾分害羞，公孫大娘笑了笑，主動把眾人的目光向自己身邊吸引，“青蓮居士，最近身體可好？當(dāng)年修道落下的病根兒，已經(jīng)調(diào)理得差不多了吧！”

    “勞公孫大家掛念，已經(jīng)好多了！”不知為何，李白突然幽幽嘆了口氣。

    “怎么，青蓮居士又起了詩興么？”公孫大娘笑了笑，繼續(xù)問道。

    “不是！”李白素來是個灑脫之人，心里有了事情也不向大伙隱瞞。“剛才高書記提起四絕，讓我又想起了賀老。當(dāng)年蒙他一句謬贊，使得李某空負(fù)虛名近二十載。如今李某又跟公孫大家重逢，而當(dāng)年曾一道為公孫大家撫掌的賀老，卻已經(jīng)仙去快十年了！”

    “是啊，七年光陰，一晃而過！”公孫大娘想了想，低聲附和?！跋氘?dāng)初妾身得以被陛下賜予樂師身份，離開禁宮，還是承蒙賀老在君前美言呢！”

    他們二人口中的賀老，自然指的是“大四絕”之中的賀知章老大人。此老在天寶三年過世，算起來至今已經(jīng)整整七載了。七年當(dāng)中，京師里邊的小四絕除了為首的公孫大娘沒變外，其余三絕已經(jīng)換了兩代。而大四絕卻始終保持著三缺一的遺憾，至今沒人有資格填補(bǔ)賀知章留下的空缺。

    “借一杯酒！”李白伸手，從面前的矮幾上抄起一盞美酒，快步走到窗前，緩緩灑落。“今日得見故人，不勝唏噓。謹(jǐn)以此酒，敬四明狂客?！?/br>
    “我也借一杯！”公孫大娘緩緩走到李白身邊，并肩將一杯美酒撒入秋風(fēng)當(dāng)中，“詩狂不在，誰解謫仙寂寞！”

    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當(dāng)眾緬懷起了故友賀知章，渾然沒把在座的其他諸君放在眼里。偏偏在座諸君誰也生不起嫉恨的心思，反而紛紛舉頭向窗外眺望，仿佛那位綽號為“詩狂”老人正優(yōu)哉游哉騎著一頭毛驢行于秋風(fēng)當(dāng)中，慢慢在云間隱去了身影。

    注1：古代正式宴會，通常為分席而坐。每人面前擺一個小矮茶幾，跪坐于其后。

    注2：崔顥，唐代著名詩人，早年恃才放曠，仕途坎坷。晚年以邊塞詩為名。其詩甚受李白推崇。五斗老人，即隋末隱士王績，大儒王通之弟，著名酒鬼，五言詩的奠基人。

    注3：碎葉。碎葉城于唐高宗調(diào)露元年置，屬條支都督府，在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的托克馬克市附近。曾經(jīng)盛極一時，城中一切格局皆仿照長安。

    第二章 初雪 （四 上）

    第二章　初雪?。ㄋ摹∩希?/br>
    高適既然被大伙公推坐了首席，自然當(dāng)仁不讓地承擔(dān)起了控制酒宴節(jié)奏的職責(zé)。陪著眾人向窗外看了片刻風(fēng)景，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責(zé)怪道：“青蓮居士，今日你又大謬矣！”

    “怎么了？”李白茫然回頭，看見在座眾人，笑了笑，拱手致歉，“猛然想起一位故人，李某孟浪了。請諸位多多見諒！”

    “哪個說你緬懷故人的事情！”不待大伙回應(yīng)，高適搶先說道：“如此美酒，老夫聞了就直流涎水，你只潑一杯下去，恐怕沒等賀老喝進(jìn)嘴里，半途中被西天諸佛一人一口，就給截留干凈了！”

    眾人聞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夠了，才慢慢察覺到，有一股非常清淡，但又非常持續(xù)的酒香飄蕩在空氣當(dāng)中。李白是個有名的酒中神仙，聞到此味，豈會不明白自己今天撿到了寶貝。當(dāng)即命伺候在一旁的小廝給自己又倒?jié)M了一盞，端在手里慢慢轉(zhuǎn)動，“好酒，好酒，怕是放了不下二十年了吧。如此好酒，不知是誰家釀得？”

    “是秦府所藏佳釀。今日為了招待諸位哥哥，特地拿了出來！”有意往朋友臉上貼金，王洵點點頭，笑著介紹。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舉盞。果然見一盞琥珀色的酒漿慢慢沿著杯子口轉(zhuǎn)動。也許是端上來之前剛剛溫過的緣故，在酒漿表面，還有抹若聚若散的白霧，縈縈繞繞，若焚香蘭。

    畢竟終日周旋于達(dá)官顯貴之間，公孫大娘的見聞遠(yuǎn)比其他諸人廣闊。蹙著眉頭輕輕嗅了嗅，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此酒的配方，恐怕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吧！據(jù)傳最早釀出此酒的，乃大唐的一位長公主，敢問秦家兩位小公爺，傳聞可否為真？”

    “配方的確是昔年蘭陵長公主為高宗所創(chuàng)。秦家有幸得了方子，自己又加了兩道工序！”提起長輩們的榮光，秦國模非常點點頭，笑容滿面。

    “那的確是難得之物了？妾身也就是和謫仙、高書記、張?zhí)交ㄍ?，才有幸得飲此酒”　公孫大娘非常善禱善頌，說話間，已經(jīng)把在座的主要人物恭維了個遍。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王洵輕拍手掌，命伙計們開始上菜。那些菜肴，也都是在長安城中難得一見的珍饈。高適看得食指大動，笑著舉起酒盞，大聲道：“美酒佳肴，卻之不恭。來，諸君，滿飲此盞！謝此間主人盛情！”

    “謝此間主人盛情！”“謝諸位賞光！”眾人舉起酒盞，紛紛唱和。

    賓主雙方互相敬了幾盞后，席間氣氛更濃。高適向眾人看了看，又笑著建議，“如此好酒，不行酒令怎能喝得盡興？諸位，老夫屈長幾歲，今日便斗膽自命為明府。這“律錄事”和“觥錄事”么，還請公孫大家和雷大俠二位兼之。”（注1）

    說罷，先將手中慢慢一盞酒干了。

    “那是自然！”眾人紛紛附和。公孫大娘和雷萬春兩個推脫不得，只好把差事應(yīng)了。李白卻笑了笑，大聲提議：“如此美酒，若是輸了才能喝到，李某就次次認(rèn)輸了。不若我等換個規(guī)矩，贏得才有酒喝，輸?shù)娜酥唤o清茶一杯，諸位以為如何？”

    大伙轟然響應(yīng)，便由著律錄事出題。公孫大娘四下看了看，見席間多為文人墨客，便笑著選了個雅令。卻是要每人引用一句詩經(jīng)，說一個草木。說上來的喝酒，說不上來的飲茶。

    因為剛剛聽過公孫大娘介紹白荇芷的名字，又見她自從入得席來，雙目始終不離王洵左右。高適便猜到這二人之間必有一縷情愫了。想了想，低聲調(diào)笑：“參差荇菜　，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托明允的福，高某有酒喝了！”

    眾人抿嘴而笑，把個白荇芷笑得粉臉通紅，嬌羞不勝。李白緊跟在高適之后，立刻接口：“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哈哈，我可以喝兩盞！”說罷，立刻將面前酒水一飲而盡，然后命令小廝給子斟滿，再度鯨吞落肚。

    跟在李白之后的是張巡，他沖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誦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注2）

    張巡之后是崔顥，他才情驚人，卻半生顛沛，習(xí)慣性地開口說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罷，笑著搖了搖頭，也把酒干掉了。

    雷萬春沒讀過幾本書，是以雖然肚子里酒蟲大動，卻只能喝茶水解饞。輪到岑參，則開口吟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彪m然是打趣白荇芷今日“女為悅己者容”，無意間取的卻是比較憂傷的韻律，也倒與他目前懷才不遇的經(jīng)歷吻合。

    秦氏兄弟自幼飽讀詩書，對這種簡單的小令張口就來。一個笑著輕吟，“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另外一個擊打著節(jié)拍低唱，“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笨芍^句句恰如其分。

    到了王荃，則笑著接了一句，“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對王、白兩人，調(diào)侃之余，不無羨慕。

    白荇芷被大伙調(diào)侃得粉頸輕垂，幾乎不敢抬頭。當(dāng)酒令輪到她時，卻脈脈地看了王洵一眼，輕啟朱唇，低聲吟唱：“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br>
    歌聲婉轉(zhuǎn)柔媚，把整個一曲清唱完畢，方才慢慢停下，拿起酒盞在紅唇下輕輕一抿。這已經(jīng)接近直抒胸臆了，令大伙仿佛來到遠(yuǎn)古，看到蔥蘢的林木之間，一個女孩子對著懵懵懂懂的男子主動示愛，含羞帶嗔。驚其大膽之余，卻也佩服她的睿智。

    大唐之所以能讓四夷來朝，憑得卻不僅僅是武力的強(qiáng)大和市井的繁華，其濃郁的文化氣息，也令來訪者恨不能將自己換成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共享這盛世美景。故而王洵雖然書讀的不精，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長安勛貴子弟，短短的幾句酒令卻是難不住的。在眾人期待且鼓勵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低聲和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好，哈哈！”眾人撫掌大笑，舉起酒盞，又共同為兩個少年人飲了一盞。公孫大娘見雷萬春不經(jīng)于此道，第二輪便換了個更簡單的，拆字令。把一個字拆成兩個，不求典故出處，與今日之景相應(yīng)即可。

    大伙叫了聲好，依次拆過。卻又是雷萬春以茶代酒，其余人喝了個痛快。再繼續(xù)這樣下去，就等于欺負(fù)老雷一個人了。第三輪伊始，公孫大娘想了想，緩緩說道：“在座諸君都是文武雙全，光行雅令，未免太單調(diào)了。不如再換個新規(guī)矩，每人拿自己最擅長的來給大伙下酒，或詩，歌，或琴，或武，不拘于形勢，能博得眾人認(rèn)可就好。不按座位次序，隨興而為。如果大伙都輪完了一遍，最后那個人還拿不出東西來，則只能飲茶！”

    這個酒令的花樣的確新穎，眾人笑著答應(yīng)了。李白才思之敏捷，當(dāng)世無雙。略作沉吟，便笑著說道，”我先來獻(xiàn)丑吧，且以詩贊這杯中之物?！彪S即，清清嗓子，低聲吟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表嵞_不甚整齊，用字也有重復(fù)，但勝在隨口吟來，且能和眼前美酒相應(yīng)。端得無愧于謫仙之名。

    眾人玩味已罷，高適看了看李白，笑著嗔怪道，“我本來想借此偷懶來著，卻才思不如你快。被你搶了先去。罷了，罷了，岑七，借寶劍一用?！?/br>
    岑參的寶劍一直不離身，此刻飲酒，也橫在腿邊上。聽高適來借，便雙手遞了過去。高適雙手接過，將寶劍“嗆喨”一聲抽出，先用手指沾上酒水潤了潤，然后曲指而彈。只聽一陣叮叮咚咚之聲，宛若春泉吐珠，又似微風(fēng)拂柳，聽得人心里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坦。

    正心馳神往間，曲調(diào)忽然轉(zhuǎn)急。徐徐清風(fēng)之外，竟隱隱出現(xiàn)馬蹄之聲。緊跟著，鳴鏑破空，兵戈相擊。士卒往來，旌旗獵獵。從春暖花開的太平寧靜迅速轉(zhuǎn)為金戈鐵馬的慷慨激越，令人直頭發(fā)豎立，熱血沸騰。真恨不得拔劍而起，置身其中了。

    一曲終了，眾人還在意境中沉寂。半晌，才有白荇芷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贊道，“好在高書記只是彈劍為曲，若是手中有琴，明日長安城內(nèi)，半數(shù)琴師要去跳河了?！?/br>
    注1：唐代行酒令習(xí)慣，選一人為酒頭，即明府。兩個錄事，一個負(fù)責(zé)制定酒令規(guī)則，另外一個負(fù)責(zé)監(jiān)督大伙飲酒。

    注2：里邊的文字皆出于詩經(jīng)。舜華，即木槿花。

    注3：盛唐之盛，不僅僅在兵戈。其文化之繁榮，胸襟之大氣，皆為后世歷代所無法超越。先寫到這兒，酒徒且去自斟自飲一盞，以為盛唐。

    第二章 初雪 （ 四 下）

    第二章　初雪?。ā∷摹∠拢?/br>
    “雕蟲小技，當(dāng)不起白行首如此盛贊！”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某閑暇之時常以此為樂，此刻所憑的不過是個手熟。倘若把劍換成了琴，反而奏不出里面的韻味了！”

    說罷，舉起酒盞，把頭轉(zhuǎn)向眾人，“這杯酒，高某可能喝得？！”

    “喝得，喝得！”大伙一起撫掌，為高適的“琴藝”轟然喝彩。

    場中的氣氛愈發(fā)濃烈，饒是張巡這種四平八穩(wěn)的性格，也被撩撥得熱血沸騰。四下看了看，見在座之中沒人準(zhǔn)備起身接過高適的酒令，便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明允，可否借一套筆墨來！”

    “如果探花郎能在壁上提幾個字，臨風(fēng)樓上下肯定感激不盡！”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伙計去拿筆墨。

    須臾，筆墨送到。張巡從中選了只大狼毫，在硯臺里沾飽了墨，大步走到墻壁前，懸腕，屏吸，揮毫寫下了“風(fēng)起云動”四個字。字字都有兩尺見方，皆為一絲不茍的漢隸。

    此時文人墨客之間最流行的是草書，取的是其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之境。但民間亦不乏擅長隸書的名家。張巡這幾個字，若論瀟灑磊落，變幻莫測，恐怕與草圣張旭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但其貴在端莊厚重，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股凜然正氣奔涌而出。

    “好！”在座都是識貨之人，見了張巡寫的字，立刻以掌擊案。張巡笑著沖大伙拱了拱手，然后低聲說道：“能喝上這盞酒，還多虧了高夫子剛才的劍曲。張某聞之，心中忽有所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探花郎莫要歸功于我。”高適笑著搖頭，“那股凜然之氣就在你心中，高某的曲子，不過是恰巧與之感應(yīng)到了而已。吾養(yǎng)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古人誠不欺我！”

    話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半是為了張巡的字，半時為了高適的點評。雷萬春連續(xù)兩輪沒撈到喝酒，嗓子眼里早就饞得冒了煙。向墻壁上的題字看了幾眼，心中忽然有靈光一閃。哈哈大笑了幾聲，長身而起?？觳阶叩礁哌m身側(cè)，從他手里借過寶劍。然后提著寶劍來到張巡剛才題過字的墻壁前，身子猛然在半空中打了個滾，居然一邊翻滾著，一邊在墻上高于張巡所提四字?jǐn)?shù)尺的偏左位置，用寶劍刻下了“虎嘯龍吟”四個大字。最后一撇刻罷，身體已經(jīng)接近地面。卻是用另外一只手臂奮力一撐，九尺多高的身軀竟然如落葉般又輕飄飄立了起來，緩緩直立著落地站穩(wěn)。

    這下，大伙連喝彩都忘記了?；蚨酥票K，或抓著筷子，嘴巴微張，雙目一眨不眨。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奮力鼓起掌來。

    這四個字，卻是狂草。書法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造詣與張巡剛才所寫那四個字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但誰也不敢將雷萬春的這一手小瞧了。要知道，一起一落不過是三兩息之間，即便用狂草的筆法，四個字加在一起也有二十余筆。寫下這四個字，就等于在三兩息之間刺出了二十余劍，此等武藝，此等急智，恐怕放眼整個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人選。

    “可以喝酒了吧？”雷萬春忐忑不安，在掌聲之中四下拱手。

    “可以，可以。雷兄當(dāng)換大盞！”秦國模笑著回應(yīng)。轉(zhuǎn)頭命令伙計，給雷萬春換了最大的酒盞來，慢慢斟了一盞，雙手奉于雷萬春面前。

    “總算喝到了！”雷萬春毫不客氣，端起酒盞，一口灌了下去。灌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回頭再看自己的字，忍不住輕輕搖頭，笑著說道：“跟探花郎的字比起來，我的字簡直是蜘蛛在爬。不過，這意境么，倒也相符！”

    “豈止是相符，簡直是珠聯(lián)璧合！”岑參輕輕撫掌，起身說道，“看了二位的字，岑某這里也有了！”，說罷，從雷萬春手里接過寶劍，邊彈邊吟，“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yù)開麟閣待，只今誰數(shù)貳師功。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撲旌竿。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丈夫鵲印搖邊月，大將龍旗掣海云。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洗兵魚海云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蕃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暮雨旌旗濕未干，胡煙白草日光寒。昨夜將軍連曉戰(zhàn)，蕃軍只見馬空鞍?！?/br>
    沒有高適剛才所彈前半段曲子的半點輕柔綺麗，卻把后半段曲子中的慷慨激昂滋味發(fā)揮了個淋漓盡致。

    眾人大聲贊嘆，紛紛向岑參敬酒。岑參舉起酒盞，笑著喝干。接下來又是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他二人家教甚好，文武雙全。所以應(yīng)景做了兩首小令，也能入得了大伙的眼。只是文采和意境，都照著岑詩略遜了幾分。

    輪到王荃，自知沒法在李白、高適、崔顥、岑參面前表現(xiàn)文采。便趨長避短，命伙計重新找了幾個酒盞來，分別倒入不同高度的酒水。拿起象牙筷子，在酒盞上輕輕奏了一曲《升平樂》。叮叮當(dāng)當(dāng)，宮商角徵羽，諸多樂符，一個不落。也堪稱神乎其技也！

    一曲終了，喝彩之聲滿座。白荇芷知道王洵并不擅長弄這些文雅的東西，趁大伙還沉浸在王荃所奏的樂曲聲中的時候，悄悄向王洵提議道：“妾身想向大伙獻(xiàn)上一支歌，二郎可否為我撫琴？”

    “求之不得！”見白荇芷如此體貼自己，王洵心里很是滿意，點點頭，低聲答應(yīng)。

    瑤琴是白荇芷自己帶來的，剛才就擺在身邊。待大伙的喧鬧聲又小了下去，便笑著交給了王洵。見兩個少年男女含情脈脈，你我情濃，眾人明知王洵涉嫌作弊，也笑著默許了。須臾，琴曲聲起，王洵順著剛剛宴會上的慷慨基調(diào)，彈了一首破陣樂。這支歌，白荇芷平日幾乎每天都唱得，所有曲調(diào)早已爛熟于心，當(dāng)下站起身，柔聲伴唱：“秋來四面足風(fēng)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里不辭性路遠(yuǎn)，時光早晚到天涯.........”，隨即，曲調(diào)轉(zhuǎn)急，歌聲也漸漸由柔婉轉(zhuǎn)向激越，“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

    破陣樂乃大唐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宏大之曲，原本不適合一個人單獨吟唱。但白荇芷唱起來，卻能舉重就輕，把每個細(xì)節(jié)都照顧到，并于音色中演繹出自己的感悟。一曲唱罷，余音繞梁。在金戈鐵馬之外，憑空又生出幾許兒女溫柔。讓人仿佛看到一對少年男女持劍相伴，并肩行走天涯。在座當(dāng)中年長者回憶起年少時光，紛紛微笑著品味，如秦氏兄弟和王荃這三個年青才俊，目光則漸漸變得有些癡迷了。

    眾人喝彩已畢，場中沒獻(xiàn)藝佐酒者只剩下了崔顥和公孫大娘兩個。不敢讓女子頂在自己前面，崔顥笑了笑，隨口吟了一首古意。借了是樂府的調(diào)子，填的卻是少年男女兩情相悅的新詞。把方才情景刻畫得精細(xì)入微，讓王洵和白荇芷二人幸福之余，不覺又羞了個大臉紅。

    輪到公孫大娘，她笑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沖著白荇芷說道：“我還是來弄老本行吧。不知meimei能否替我撫琴？”

    “jiejie的劍舞驚神泣鬼，恐怕meimei的琴音過于陰柔，難與jiejie舞姿相合。不若找高夫子？”白荇芷想了想，低聲薦賢。

    “拿琴來！”高適當(dāng)仁不讓，命伙計從白荇芷處借來瑤琴。輕輕試了幾個音，然后笑著說道：“奏哪支曲子，公孫大家請選！”

    “無妨，夫子信手而彈就是！”公孫大娘持劍為禮，言語中透著難以掩飾的自信。

    “那就水調(diào)歌吧！”高適笑著撥動琴弦，“倒也符合公孫大家的氣度！”

    “高夫子可真會選！”公孫大娘笑了笑，順著琴音起了個勢子。

    水調(diào)歌也是一曲非常非常宏大的雜曲，從開始的戰(zhàn)場景色奏起，一直到百戰(zhàn)過后，凱旋歸來，將士們與家中的妻兒重逢，共同舉盞相慶。前后共有十一疊，每一疊的風(fēng)格都各相迥異?；蛘呖犊ぐ?，或者恢宏大氣，或者溫柔婉轉(zhuǎn)，或者纏綿低沉。把出征男子和閨中佳人兩方的諸多情緒都寫盡了，最是難以演繹。

    但上述這些復(fù)雜情況都難不住高適。更難不住已經(jīng)享譽(yù)京師近二十載的公孫大娘。只見她輕移蓮步，婉轉(zhuǎn)身姿，借著曲調(diào)的節(jié)奏徐徐而舞。把前方征人的寂寞和后方佳人的相思表現(xiàn)了一個淋漓盡致。

    若論年齡，公孫大娘比白荇芷大了足足一倍有余。但其身姿之輕靈，卻仍然宛若剛剛及笄。娉娉裊裊，柔弱無骨，把手中一雙利刃襯托得愈發(fā)冰冷如霜。隨著曲調(diào)的轉(zhuǎn)換，這個原本溫柔孱弱的身姿，一點點剛強(qiáng)起來。就好像一個女子成年之后后，從父母的掌上明珠突然變成了別人家的長房媳婦。從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轉(zhuǎn)到必須使盡全身解數(shù)支撐一個家。以弱草之軀擔(dān)負(fù)起丈夫出征后的千斤重?fù)?dān)，令觀者無不嘆惋。

    隨后，兩軍相爭。女子的一縷芳魂借著月色飛往前線，化作一團(tuán)劍光，與夫君并肩而戰(zhàn)。敵軍四面殺來，其勢如潮。劍光與征夫在潮水般的敵軍中苦苦堅持，卻始終不離不棄?？鄳?zhàn)之后，征夫受傷。劍光飛回中原的家中，雖然心中裝滿了對丈夫的擔(dān)憂，卻在婆婆、小姑面前裝出一幅笑臉。轉(zhuǎn)過頭，兩行清淚映著月色而落。

    征夫帶傷出戰(zhàn)，劍光再度相伴身旁。如閃電當(dāng)空，如蛟龍翱翔，將胡人殺得紛紛潰退。征夫與劍光奮力向前，劈開潮水般的敵人，直取中軍掠陣的單于。無數(shù)狼騎驚呼著前來護(hù)駕，征夫一聲長嘯，寶劍化作白虹，寒氣凜然，令所有人不敢凝視。

    “嗆喨”一聲，曲調(diào)又轉(zhuǎn)。征人建功立業(yè)，跨馬歸國，冊勛十二轉(zhuǎn)，到京師向朝廷報捷。劍光緩緩飛回，重新與佳人合二為一。對鏡梳妝，拔去早生的白發(fā)，默默等候.......

    十一疊曲子，每一疊所表現(xiàn)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場景，每一疊中所包含的意境，都被公孫大娘絲毫不差地給表現(xiàn)了出來。憂傷處令人腸斷，慷慨激揚(yáng)時又令人熱血沸騰。十一疊奏罷，杯中酒和矮幾上的菜都已經(jīng)冷了。站在兩旁伺候客人的酒樓伙計們卻忘記了自身職責(zé)，一個個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魂魄早已隨著公孫大娘的舞姿飛走，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章 初雪 （五 上)

    第二章　初雪?。ㄎ濉∩?

    酒足飯飽，賓主盡歡而散。雷萬春依舊記得自己上午時的承諾，趕在大伙互相道別的功夫，將李白與高適兩個悄悄拉到一旁，低聲把自己替兩人答應(yīng)各送給公孫大娘一首詩的事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