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不對,眼看就要在屋脊上跟著頭前的幾個人接近正堂,雷萬春心頭忽然一凜,立刻把腳步停了下來。 太奇怪了。這處院落太奇怪了。貼伏在冰冷的屋瓦上,雷萬春手握刀柄,舉目四望。周圍的房屋都黑沉沉的,只有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只要他不踩失了足,身處亮處的那些家伙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身影。可內(nèi)心深處的危險感覺卻越來越濃,仿佛已經(jīng)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令他渾身上下的肌rou的猛然繃緊。 仔細觀察了好幾遍,他終于明白令自己警覺的源頭在哪了。今晚的路太順了,自己居然翻過了后墻,一直沿著屋脊來回繞,腳不沾地就靠近了宅院的核心!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憑借當年做游俠時的經(jīng)驗,雷萬春很快就發(fā)覺了腳下這個院落的異常。在那段劫富濟貧的日子里,富貴人家的院子他沒少進。但無論是一方巨富,還是家里只有百十畝地的土財主,建院子都講究個風水格局。正堂、廂房、跨院、花園,哪幾間屋子該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決不能像收容災民的的窩棚般隨便亂搭。而腳下這個院落,又不能簡單地以“混亂”二字來形容。雖然正房、廂房互相緊挨著,供下人們居住的前廳和飼養(yǎng)牲口的馬棚也角對著角,但站在高處仔細觀看,卻霍然發(fā)現(xiàn),所有建筑搭配起來,竟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回”字型。盡管內(nèi)外兩重院落之間有長廊相連,可若是臨時將長廊的立柱放倒,內(nèi)外兩重院落,數(shù)息之內(nèi)就可以變成彼此隔絕的內(nèi)外兩層。只要弓箭手占據(jù)了邊角處一個個看似突兀不堪的小樓,便能將大門,二門死死封住。而即便院墻和第一重院落被敵人出其不意攻破,憑著第二重院落,此間主人也能堅守待援,掙扎上數(shù)個時辰。 很顯然,腳下的這個宅院,不只是一個據(jù)點那么簡單。想明白了這一層,雷萬春愈發(fā)按捺不住繼續(xù)一探究竟的念頭。彎著身子,沿著屋脊輕輕移動,借助薛家宅院各個建筑彼此距離過近的便利,很快就來到了院子的核心所在。 與此間主人居住的正堂還有三、四丈距離,腳下的屋脊卻突然又到了頭。那間正堂居然與第二重院落并不相連,成了個相對相對獨立的大房子。里邊明晃晃點著二十幾只牛油大蠟,將每個人身上的服飾都照得清清楚楚。因為牛油大蠟的煙氣太重,所以房間正面的窗戶不得不敞開著,方便屋子里的人透氣。雷萬春沿著屋檐,找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藏好,舉目向里邊一看,登時心里又是“突”地一下打了個哆嗦。 此刻端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哪里是什么不入流的萬年縣捕頭??捶?,分明是一個正五品的高官。而站在主位兩側(cè)排成恭恭敬敬兩排的,也不止是長安、萬年兩縣的捕頭、捕快和幫閑。幾個數(shù)年前曾經(jīng)跟雷萬春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安本地“豪杰”,此刻也恭恭敬敬地站在隊伍的末尾。 剛才那兩位借尿路出來透氣的差役明顯在挨訓,半躬著身子,就像兩只煮熟的河蝦。坐在主位上的高官脾氣甚大,呵斥了幾句后,就猛然用力一拍桌案,信手抽出個竹簽子來丟在地上。那兩名差役見狀,立刻趴伏于地,叩頭如搗蒜。那名高官卻理都不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拖出門外。 距離有點遠,雷萬春聽不太清楚屋子里邊的人說些什么。憑著夜風里傳來的只言片語以及里邊每個人的動作、表情,約略推斷出那名高官在整肅紀律。而倒霉的劉、王兩位差役因為剛才的行為,則恰恰被對方當做了以儆效尤的對象。劉、王兩位哀告不得,被幾個彪形大漢倒拖著往屋外走。眼看就要拖出門口,那姓王的差役忽然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要事稟告!” 這句話,雷萬春完完整整地聽清楚了。緊跟著,他就看見彪形大漢們將劉、王兩位差役一并又拖了回去。劉姓差役繼續(xù)叩首乞憐,王姓差役卻揚起頭來,大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么,隨即,劉姓差役就跳起來欲跟他拼命,卻被兩旁的壯漢死死按住。王姓差役則向旁邊躲開數(shù)步,手指對方,臉上露出了一幅大義凜然的表情。 登時,五品高官站了起來,沖著劉姓差役大聲喝問。那劉姓差役推脫不得,只好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官好像是嘆了口氣,然后輕輕擺手。有兩個彪形大漢們立刻反扣住了劉姓差役的雙臂,另外一名大漢則小跑著取來一個臉盆,將數(shù)塊潤濕的厚布,一片片扣在了劉姓差役的臉上。 那劉姓差役拼命掙扎,掙扎,終于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五品高官笑咪咪地轉(zhuǎn)過頭來,好像夸贊了王姓差役幾句。猛然間臉色又是一變,命人扣住了他的胳膊。王姓差役顯然不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睬他,又是數(shù)片濕布貼上了他的口鼻,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悶死。 整個過程,左右差役和豪杰們都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上前說情,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不敢有。那名五品高官好像還不滿足,又從隊伍中點出兩個人,拍案呵斥。呵斥完了,則拖到院子內(nèi),噼里啪啦一頓板子打下去,眼見著挨打差役嘴里就進氣多,出氣少了。 伏身在屋脊上的雷萬春渾身冰冷,脊背上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年青之時也殺過人,但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從沒像高官這般,故意讓對方死得慘不忍睹。更甭說一邊笑著,一邊取走對方性命,就像碾死了一只螞蟻般輕松了。 轉(zhuǎn)眼間殺了兩個人,又將另外兩人打了個半死不活,五品高官終于心滿意足。又來回踱著步,大聲宣講了幾句。隨后,命人抬出了一個箱子。當場用腳踢開,里邊居然堆滿了黃的,白的,明晃晃照得人眼花。把賞錢分發(fā)完畢,方才還低迷的軍心立刻大振。他笑了笑,信手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當眾念了起來。周圍人等一個個伸直了耳朵恭聽,臉上表情無比的興奮。 雷萬春聽不清對方讀的是什么內(nèi)容,但憑借直覺,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近期行動方案。為了將秘密查個水落石出,他慢慢動了動,然后貼著房脊往側(cè)面轉(zhuǎn)。側(cè)面有棵大槐樹,順著槐樹的枝干爬過去,也許能聽清楚屋子里的聲音。 誰料人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了。屋子里有一名弓手打扮的家伙突然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后大聲喊了一句。緊跟著,那名高官立刻收起了正在朗讀的紙張。隨后,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沖到院子之內(nèi)。 “誰在那?在下薛榮光,請道上的朋友進屋來說話。”看不清屋脊上的情況,一名捕頭打扮的人大聲叫嚷。 “陰溝翻船!”雷萬春心中暗暗叫苦。先前光想著天色夠黑,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行跡。卻沒料到屋子里邊還有個順風耳在內(nèi)。眼下院子里提著兵器的人就有五六十位,其余分散在各間屋子里睡覺的小雜魚更是不知多少。以自己的本事,硬碰硬肯定屬于找死行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辦法先脫身再說了。 想到這兒,他迅速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趁著別人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候,從靴子腿里抽出一把三寸多長飛鏢來。掂了掂分量,倒扣在掌心,然后雙眼盯著薛縣尉,一眨不眨。 “道上的朋友請現(xiàn)身,薛某向來喜歡結(jié)交英雄豪杰,斷然不會難為你。下來喝一碗酒,咱們凡事好商量!”見屋頂上靜悄悄地的沒有任何回音,薛榮光笑了笑,繼續(xù)循循善誘。同時,他背后的幾個差役已經(jīng)取來數(shù)面銅鏡,團團靠成一個扇面,舉起火把,就要王扇面中心放。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雷萬春將手中的飛鏢打了出去。隨后看都不看,邁開雙腿奪路狂奔。只聽院子里邊“啊!”地一聲,萬年縣捕頭薛榮光仰面栽倒,脖頸之上插了根黑黝黝的飛鏢,血順著飛鏢的邊緣的凹槽噴濺而出。 “薛頭!”幾名差役抱住薛榮光,大聲喊叫。那身穿五品服色的高官卻沖將過來,劈手奪過一把橫刀,高高舉起,“號什么喪!趕緊去追,抓不到他,大伙全都得死!” 聞聽此言,院子里的捕快,幫閑和江湖豪杰們才如夢方醒。再顧不上薛榮光的死活,搬梯子上房的上房,貼墻根繞路的繞路,綴著房頂上的腳步聲,奮力直追。只有先前憑借過人耳力發(fā)覺了雷萬春動靜的那名弓手,皺了皺眉,拔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弦之上。 “射死他,射死他!”從外圍宅院沖進來的巡邏者立刻受到了啟發(fā),一邊叫嚷著,一邊彎弓搭箭。雷萬春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情況,眼見著最外側(cè)的高墻就在近前,也不管能不能跳得了那么遠了,長身躍起,身子如如同大雁般向墻外落去。 幾支蓄力不足的雕翎從他頭頂匆匆掠過,眼看著就要逃離生天。突然間,雷萬春將手中寶劍向后急揮,然后身子猛然一滯,半截箭頭從肩窩前端透了出來。 “嗯!”他發(fā)出一聲悶哼,整個人瞬間落入黑暗之中。 第三章 早寒 (三 下) 第三章 早寒 (三 下) 這一覺睡得好沉。 待眼前又出現(xiàn)了亮光,雷萬春掙扎著扭頭四望,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非常奢華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但極其暖和的錦被。床腳邊,有一名衣衫雪白的婦人將胳膊墊在額頭底下,正在酣睡,漆黑的頭發(fā)從肩膀一直披散到跪坐的腳踵,宛若一道流瀑。 “我怎么會睡在這里?”他大吃一驚,翻身便欲坐起。肩窩處卻猛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上下的力氣立刻被抽了個干干凈凈。 “你醒了?”沉睡中的楊玉瑤被床榻的劇烈搖動驚醒,抬起臉來,疲憊的雙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歡喜。“別亂動,肩膀上的那支箭喂了毒藥,瘋和尚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傷口清理干凈!” “瘋和尚?”雷萬春眉頭緊鎖,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認識這么一個人。肩膀上的傷口處在劇痛之后便傳來一陣刺癢,令他相信楊玉瑤沒有欺騙自己。可自己怎么又跑回了虢國夫人的家里?那些追兵到底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亂紛紛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 “慈恩寺的念癡大師精通岐黃之術(shù),常常免費為人診病。昨夜你受了傷,我府上又沒有擅長處理傷口的郎中,就派人到慈恩寺把念癡大師給請了來。因為他住的離我這兒很近,平素又總喜歡說些不找邊際的話到我這里來騙錢,所以大伙都叫他瘋癲和尚。”見雷萬春滿眼迷惑,楊玉瑤笑了笑,低聲解釋。“不過他人雖然瘋瘋癲癲的,治病的手段著實了得。我家郎中束手無策的毒藥,他三下兩下就處理干凈了。” 一笑之間,她疲憊的臉上登時平添三分嫵媚。雷萬春看到她滿眼血絲,猜測出她后半夜肯定沒合眼。咧了咧嘴,非常抱歉地說道:“這下,真,真給你添麻煩了。唉,俺老雷別的不會,添亂的本事卻.......” “說什么呢,雷大哥!”楊玉瑤輕輕瞪了他一眼,伸手掩上了他的嘴唇,“大哥曾經(jīng)救了我一次,我這回再救大哥一次,不就扯平了么?有什么好麻煩的?況且昨晚如果你不是在我家喝過了量,估計也不會半路遭到別人的暗算!” “當日驚了你車駕的人,都是我朋友。我當時伸手制住驚馬,本屬應該!”雷萬春搖了搖頭,低聲打斷。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昨夜并非在路上遭到了人的截殺,而是夜探薛宅,不小心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所以才被萬年縣的差役們用毒箭射傷。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猶豫之下,舌頭越發(fā)笨拙起來。 楊玉瑤如同一個知冷知暖的妻子般,笑著站了起來,“如果大哥覺得過意不去,日后找再找機會救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離開京城。你餓了吧,我命人去端碗雞湯來!” “等等!”眼看著楊玉瑤的身影就要走到屋門口,雷萬春惶急地叫道,“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昨夜不小心惹上了一個大麻煩。不是故意往你這里跑的,只是當時昏昏沉沉.......?!?/br> “沒事兒!”楊玉瑤停住腳步,微笑著轉(zhuǎn)身,“麻煩事情我見得多了。黑燈瞎火的,誰能看見你往我家跑了?況且,敢到我家來上門抓人的,京師里恐怕也沒幾個!” 她越是這樣說,雷萬春心里越是覺得不安。他記得自己昨夜跳下高墻后,便察覺出箭頭上抹了毒。所以掙扎著翻上了坐騎,把銀牌抓在手里就跑。當時只想著對方勢力太大,不能把災難引到張巡身上,也不能讓小屁孩兒王洵再摻和進來。卻不料才逃到半路,就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剩下的事情,他全記不得了。但既然曾經(jīng)想過不給張巡和王洵二人添麻煩,恐怕京師之大,能跟那伙追殺自己的人硬扛的,只有虢國夫人。即便自己不是誠心將禍水引到虢國夫人府邸,恐怕當時心里也動了類似念頭。否則,與主人心意相通的烏騅馬不會偏偏往楊玉瑤府上跑。 想到這兒,他心里愈發(fā)慚愧。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苦笑著說道:“你還是聽我把話說完吧!我也不知道這回惹下的麻煩有多大。我有個熟人,就是那天驚了你馬車的那小家伙。叫宇文子達的那個。他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地被抓進了萬能縣大牢。然后又因為答話不符合萬年縣令的意思,被打得很慘。我昨夜在回去的路上,想著萬能縣的捕頭薛榮光可能知道些隱情,便臨時起意準備到他家拜訪他一下。誰料他的宅院中有一伙人正在聚會,好像密謀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一時好奇,就忍不住趴在房頂上多聽了幾耳朵。結(jié)果還沒等把話聽清楚,就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 “然后他們就拿毒箭射你?”楊玉瑤也是經(jīng)歷過一些風浪的人,才把話聽了一半兒,就緩緩走了回來,跪坐于雷萬春的身邊?!肮植坏媒裉煲淮笤?,萬能縣的衙役們就像丟了祖宗般把整個長安城攪了雞飛狗跳,卻不肯明說在找什么。原來根子在這里!你可曾看清楚了,宅院里都是些什么人?” 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回憶,完全沒注意到楊玉瑤此刻軀殼里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有五六十個衙役,還有很多幫閑,混混。主事的不是薛榮光,而是個正五品官員,長臉,頦下蓄著一把短須,看上去四十歲出頭。” “正五品,那至少應該是個郎中!長臉短須,大概多高?長得胖不胖?”楊玉瑤繼續(xù)低聲追問,手指屈伸,被窗口透過來日光一照,指甲顯得格外修長尖銳。 “微胖,中等個頭,七尺三寸左右,眼角有點下垂。”雷萬春楞了一下,望著楊玉瑤的尖利的手指,低聲回應。 他發(fā)現(xiàn),對方又變回那個虢國夫人了。風情萬種,靈魂深處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狠辣。這種感覺令他極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夢終是要醒的,不管睡得有多沉,夢中有多溫馨。 發(fā)覺雷萬春在看著自己,虢國夫人的臉不自然地紅了起來。笑了笑,柔聲解釋,“大哥如果不想告訴我,可以不說。小妹絕不會強逼你!” “恐怕越早讓你知道情況越好!”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那個五品管員下手非常狠辣,前后不到半柱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將兩名做事懶散的衙役用桑皮紙活活悶死了。緊接著,又把另外兩個打得半死不活!” “那個五品官兒應該是王銲,他是京兆尹王鉷的弟弟。他們兄弟兩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焙茱@然,虢國夫人對用桑樹皮浸水悶死人的手段并不覺得好奇,笑了笑,低聲分析,“薛榮光是王鉷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幫閑,估計全是王家養(yǎng)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則,別的地方還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這里跑!”就像撒謊被人當面戳穿了般,雷萬春登時紅了臉。 “大哥在危急關(guān)頭能想到小妹,小妹開心還來不及呢!”虢國夫人顯然誤解了雷萬春的話,笑了笑,柔聲安慰?!澳惴判脑谖壹茵B(yǎng)傷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訪過,附近應該沒人看見你逃入了我家。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不怕。他們密謀的東西肯定見不得光。所以無論聽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經(jīng)把他們嚇得六神無主了?!?/br> “哼哼,敢傷我的人!”她咬著牙,眉頭輕鎖,“他們真是活得膩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們的把柄。這回,他們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么?” ‘是啊,我?guī)缀跬浟四闶菞顕业膍eimei?!兹f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從來就不是個擅長謀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涂一逃,卻逃得恰是地方。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斗得勢均力敵。而京兆尹王鉷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無意間偷聽了王鉷之弟王銲的密謀,然后又逃入虢國夫人的家,等同于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楊國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聽到多少,聽到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誰,是死是活,也無關(guān)大局。楊國忠只要暗示一下,說昨夜?jié)撊胙φ娜耸撬概?,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輕舉妄動。王氏兄弟一退縮,就等于斷掉了李林甫的一條胳膊。無論先前斗得是輸是贏,擺下這幾顆妙子后,京師的局面就已經(jīng)徹底向楊國忠傾斜。 只是,成為一粒棋子,絕非自己所愿。京師中這場惡斗本來與自己無關(guān),楊國忠也好,李林甫也罷,在自己眼里都是一丘之貉??勺约阂徊恍⌒木蛿嚵诉M來,并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無法掌控。 想到這兒,雷萬春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顧不得肩膀處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疼痛,笑著說道:“聽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一夜未歸,此刻,張大人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我得趕緊回去見他,免得他到處找我!” 說罷,一只手提起靴子,彎腰就試圖往腳上套。虢國夫人楞了楞,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歡,我可以不告訴不把你今天的話我哥哥!”如果祈求般,她蹲下來,伸手按住雷萬春的手背。 雷萬春的手臂立刻顫抖了一下,然后僵硬地任她按住,“你還是盡早通知楊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闖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進來,你也防不勝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想再解釋幾句,卻終于什么都沒說。只是慢慢站起來,退出門外,叫進幾個小婢女,服侍雷萬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全是新?lián)Q過的,包括貼身里衣。雷萬春即便反應再遲鈍,也發(fā)現(xiàn)衣服的質(zhì)地與自己原來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師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來都細了很多,也綿軟了很多,亦不帶絲綢那種特有的冰涼。光是這套貼身衣物,就夠他花光全年的所得。當然,重cao舊業(yè)去劫富濟貧除外。 婢女們的手腳很慢,期間還停下好幾次偷看虢國夫人的臉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時刻。虢國夫人不肯多說話,她們也只能幫雷萬春披上最外邊的大氅,將隨身佩戴的寶劍拿過來,系在腰間。 “這個!”雷萬春單手抓住佩劍,慢慢解下來,笑著遞給虢國夫人,“送給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鋒利。日后若是你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無論我在哪,你叫人拿著寶劍過來,我肯定會拍馬趕到!” “嗯!”虢國夫人接過寶劍,死死地抓在手中。因為用力過大,五根手指頓時都失去了血色。有點疼,很多年沒這么疼過了??伤溃约毫舨蛔?。昨夜的癡迷與瘋狂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日子還得繼續(xù)。他是雷萬春,自己是虢國夫人。 看到對方那默然不語的模樣,雷萬春心里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說幾句話來安慰,或者告訴楊玉瑤,在自己眼中,她是個非常不錯的女人。卻又發(fā)現(xiàn),所有的話要么太蒼白,要么又太容易引起誤會。 還是不多說了吧,雷萬春點點頭,笑著向主人告辭,然大步朝外走。走過鋪滿楓葉的甬道,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走過二門,走過照壁。楊玉瑤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相送,默默地看著他艱難地翻上馬背,松開韁繩。 “小心些!”終于,她張了張嘴,發(fā)出了極其低微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淚已經(jīng)流了滿臉。 “你也小心些!”雷萬春居然聽見了,在馬背上轉(zhuǎn)過頭來,背后霎那間全是陽光?!叭绻惺虑椋团扇四弥鴦θフ椅?。任何事,都行。” 說罷,他磕了磕馬肚子,順著灑滿楓葉的街道,疾馳而去。 秋風卷起落葉,紛紛揚揚,遮斷人的視線。夢一般美麗的長安,夢里夢外,誰人醒著?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國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為絨長,細軟,所以紡織出來的布在當時被視為奢侈品。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你這一下,無異于在火上澆了一桶油!”聽完了雷萬春對昨夜情況的描述,張巡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這下,不用再逼著楊國忠出馬了。京兆尹王鉷借助民宅蓄養(yǎng)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里,不信他不主動出擊。只是這樣一來,爭斗雙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圍零敲碎打,如今卻變成了生死相搏。 “那賈昌怎么突然發(fā)了善心,肯主動透漏消息給你?!”而王洵所關(guān)注的,卻和張巡截然不同。楊國忠和李林甫誰死誰活,誰來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來,跟自己都沒太的關(guān)系。他好奇的是賈昌的舉止,怎么看怎么像故意把雷萬春往圈套里引,“他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只長心眼不長個子。自打我記事兒時候起,就沒聽說過他肯白幫人忙!”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倒覺得他這人挺實誠!”雷萬春皺了皺眉,低聲回應。他沒敢跟張、王兩人說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況,所以現(xiàn)在只能強忍著肩膀處的痛癢。而那支毒箭的藥性偏偏又很強,害得他眼前總是一陣陣發(fā)黑。 “他若是仗義實誠,全天下就沒陰險之人了!”王洵搖了搖頭,對雷萬春的判斷非常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個窩點是王鉷私蓄死士之處,自己又不愿意出面將其揭開,以免卷入楊、林兩黨之爭,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張巡停住腳步,低聲附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必要追究賈昌的動機。王鉷的把柄已經(jīng)牢牢被楊國忠攥在手里了,私蓄死士,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個抄家滅族的罪名。接下來,就要看楊國忠如何動作.......” “你們兩個老說這些沒邊際的東西作甚?”傷口處不舒服,雷萬春的心情也跟著變得非常煩躁,“被人發(fā)現(xiàn)后,我趁亂給了姓薛的一鏢,雖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讓他在床上躺半個月。楊國忠愛怎么對付李林甫讓他對付去,咱們現(xiàn)在需要的,卻是盡早把宇文子達弄出來,盡早離開這這非之地!” 從沒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氣,張巡和王洵兩個都楞住了。雷萬春也迅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怎么斗,咱們都管不了,也沒必要管。還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緊。咱們當初**來,不就是為了救宇文小子出獄么?” “那倒是!”張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只是,此終非國家之福。他們這樣斗下去,消耗的卻是國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了,王洵閱歷太淺,在京師里長這么大,平日見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繁榮的表面下,已經(jīng)隱藏了無數(shù)危機。而雷萬春,他心里,恐怕連誰來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說起國家之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這么嚴重吧!”正如張巡所料,王洵心里果然沒有什么危機意識,笑了笑,大聲反駁道:“李林甫弄權(quán)誤國,這話不也是你說的么?” “李林甫弄權(quán)誤國,但他畢竟還有宰相之才。若是換了楊國忠,恐怕正應了賀老那句評價,既無宰相之才,又無宰相肚量!”張巡搖了搖頭,滿臉苦笑?!八懔?,不提這些了。老雷說得對,眼下咱們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臉上怎么這么多汗?” 后半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王洵仔細一看,也發(fā)雷萬春臉色白得有些不對勁兒,趕緊上前一步,用手摸向?qū)Ψ筋~頭,“受風了?我這就去請郎中!” “別!”雷萬春單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始終垂在身側(cè),“被人發(fā)現(xiàn)后,我受了點兒小傷。在虢國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開。你如果去請郎中......” “傷得重不重!你怎么不早說!”聞聽此言,張巡大急,沖上來便欲查雷萬春傷在了哪里。 “已經(jīng)處理過了!”雷萬春再也裝不下去,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倒了床腳,“慈恩寺的念癡大師給用了藥,據(jù)說效果還不錯!” “瘋和尚?”王洵顯然對念癡這個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后臉上的表情立刻輕松了起來,“虢國夫人居然能請動他?真是不容易。那個老禿驢雖然又貪又色,一身醫(yī)術(shù),在京師里邊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并論的人來?!?/br> 聽到又貪又色四個字,雷萬春心里猛然一陣抽搐。自己這回欠楊玉瑤太多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其實離開虢國夫人府沒多遠,他就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可人已經(jīng)出來了,實在拉不下臉來再回頭。只要就這樣悶頭繼續(xù)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對錯。 張巡為人遠比王洵仔細,扶著雷萬春躺好,又出門吩咐小廝給他弄來一碗rou粥。然后坐到床榻邊,一邊看著小廝喂雷萬春進餐,一邊笑著說道:“我聽說高僧在紅塵中修行,追求的是一個悟字。一邊呵佛罵祖,一邊割rou飼鷹者大有人在。不羈的只是外表,心中多為纖塵不染。你不用擔心,虢國夫人既然能請得動他半夜出馬,自然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注1) “有什么好擔心的!”雷萬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楊國忠一天不倒,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我倒擔心的是咱們幾個。無意間卷入這么大一場漩渦中,千萬別再有什么閃失!” “沒事,我估計從今天起,誰也顧不上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子達那邊,待會兒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個姓孫的表哥。” “你們兩個小心些!”雷萬春想了想,笑著叮囑。“那姓孫的,恐怕眼里只有錢!” “沒事!”張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們兩個,幾千年來出入衙門,向來都是無往不利的,呵呵,呵呵!”(注2) 注1:割rou飼鷹。佛經(jīng)上的一個傳聞。在此指內(nèi)心虔誠,不流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