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這闕涼州詞,恰是王洵能背誦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名詩之一。趕緊清了清嗓子,大聲回應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是啊!”封常清低聲輕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那你可知道,古來名將,到底是真正死在沙場上的多一些,還是死在小人手里的多一些?” “這個…..”王洵徹底被問住了。他本來肚子里的學識就有限,封常清問得問題又過于突兀深刻,令他連拼湊答案的本事都不夠。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陣子,才揣摩著對方的意思,笑著開解道:“想必富貴終老的也有很多吧。四叔何苦跟哪小人較真兒呢。若是厭了他,想辦法讓其離開安西便是。侄兒就不信。朝廷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太監(jiān),開罪您老人家!” “豈止是趕他走,即便讓他悄無聲息的消失,對老夫而言,都易如反掌!”封常清的聲音忽然陰森了起來,就像喉嚨里堵著一塊冰。然而,幾乎是一瞬間,冰塊便融化得無影無蹤,代之的是一股濃烈的酒意,“可是,趕走他,又能如何呢?朝廷給老夫換個監(jiān)軍來,一樣會是個太監(jiān),一樣跟高力士他們是死黨。除非老夫真的要擁兵自重。呵呵,真的擁兵自重了,反而沒人敢來做監(jiān)軍了!” 這話,說得就有些太直接了。好在附近都是他信得過的親隨,不會有人將話往外傳。饒是如此,王洵還是替封常清捏了一把汗,笑了笑,盡量把話題往高興處轉,“四叔言重了。雖然晚輩自己的境遇很是一般。但此刻咱們大唐正值盛世,國力如日中天。又有您這樣的老將坐鎮(zhèn)四方,誰吃豬油蒙了心,才敢起擁兵自重之意。您老若是嫌麻煩,就像原來一樣冷著姓邊的就是。不過有人讓我向您提議,安西軍中不少老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他們也該衣錦還鄉(xiāng),回長安享享清福了!” 后半句話,才是他真正想引起封常清注意的。只要將邊令誠在軍中的那些爪牙全部高升調任,日后就不愁其再刻意擎肘。然而向來反應迅捷的封常清,卻一點兒也沒抓到重點。不理會王洵的主意好壞,只是冷笑著抬起頭來,低聲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真的以為現(xiàn)在還是盛世?” “這…..”一頓飯功夫里,王洵第二次被問得語塞。仔細想了想,才非常認真地回應道,“雖然晚輩個人經(jīng)歷倒霉了些。不過眼下咱們大唐的確是盛世?。〔恢归L安的人都這么說,連我在西域遇到的粟特人、樓蘭人和突騎施人,也都這么恭維!” “哈哈哈哈!”封常清以手拍打桌案,笑得滿臉是淚。 “你能這么想,倒也不錯。可你聽說過,底下百姓都快吃不起飯了的盛世么?你聽說過,被打得灰頭土臉卻連手都不能還的盛世么?盛世,盛世,如果盛世便是如此,那平庸之治到底還要怎樣?” 第四章 社鼠 (七 下) 第四章 社鼠?。ㄆ摺∠拢?/br> 王洵再度無言以對。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封常清所震驚。從來沒想到,以往看上去對身邊一切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封四叔,內心里居然還隱藏著如此激烈褊狹的一面。大唐的確有很多不令人滿意的地方,比如說權貴的橫行,貪官的不法。然而大唐畢竟還是他所知道的在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國家。曾經(jīng)帶給他很多榮耀和夢想。 故而在內心深處,王洵很難認同封常清的結論。記憶里,出口成章的詩仙李白也好,身懷絕技的雷萬春也好,甚至到他所認識的一些好友,玩伴,指點江山時,個個都滿臉激憤,然而如果有人跟他們說一句,‘大唐已經(jīng)不行了,眼前的一切繁華都是日薄西山時的回光返照。’他們肯定會立刻拍案而起,跟對方打成一團。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仕途上比李白和雷萬春等人得意了十倍甚至二十倍!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居然是他最敬重的長者,封常清封四叔! “從來沒人告訴你過這些,對嗎?”一眼就看出了王洵心中的不滿,封常清又端起酒盞,,一邊慢品,一邊微笑著問道。 “嗯!”王洵點頭承認。封常清肯定喝醉了,作為一個后生晚輩,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跟一個喝醉了的長者較真兒。反正明天早晨一起來,封四叔自己都未必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些什么! 封常清郁郁地吐了口氣,仿佛要把心中的塊壘和著酒氣一并噴出喉嚨,“沒人說,因為他們覺得你還小,或者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你在長安的時候,天天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地混著,但依舊覺得不快樂,對不?” “嗯!”王洵也端起酒盞,學著封常清的模樣細細品味。因為釀制工藝的問題,弗林國的葡萄酒,骨子里邊帶著一絲澀味,品得越仔細,這種味道也越清晰。就像某些隱藏在繁華深處的凄涼,不刻意翻弄,很難想得起來。但是一旦被尋出,就再也難以掩飾。 封常清的話從對面?zhèn)鱽?,聲音不高,卻讓王洵覺得頭暈腦脹,恨不能立刻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按道理,你也算個世家子弟,生下來就帶著一份富貴。但是,在長安時,你依舊覺得自己活得不安逸,甚至偶爾還會覺得很害怕,對不對?” “嗯!”事實如此,王洵只有點頭的資格。他無法否認,一切都無法否認。如果說,早在宇文至被稀里糊涂丟入監(jiān)獄之前,他稀里糊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向仰仗的家族力量,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話,在走近長安縣大牢,看到宇文至被人像豬狗一樣拴在泥沼里的那一瞬間,某種危機感已經(jīng)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棵種子。并且迅速地生根,發(fā)芽,成長。 在長安城中,幾乎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太極宮里的唯一的那位除外!他王洵可以隨隨便便把街上的某個販夫走卒踏于馬下,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王鉷、賈季鄰等人,也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他王洵像螞蟻一樣碾死。而在王鉷、賈季鄰等人之上,還有楊國忠、李林甫,還有無數(shù)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即便到了李林甫這般,權傾朝野也不安全?;实郾菹碌囊痪錃庠?,就能讓他死后,依舊要被掘墓鞭尸! 這樣子肯定不對勁兒??傻降啄睦锊粚艃毫耍蹁瓍s根本說不出來。夜光杯中的酒紅得發(fā)亮,仿佛就是一杯剛剛飛濺出來的血。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被某把無形的刀刺在心頭,飛速里噴射出來,根本無法止住傷口。 在長安城中那種恐懼而壓抑的感覺,再度纏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下意識地將求救地眼神投向封四叔,卻看見封四叔用一種殘忍而又陌生的眼光望著自己,嘴角處‘血跡’宛然,“知道不對勁了,是吧!實話告訴你吧,老夫早就感覺出來了。不止是老夫,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大唐已經(jīng)不對勁兒了。但是,從上到下,誰也拿不出解決的辦法。所以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裝作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繼續(xù)一口一個盛世,盛世的糊弄自己?!?/br> 真的是這樣么?王洵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盛世大唐,盛世大唐。這是他的夢,他身為一個唐人的驕傲所在!為什么封四叔非要戳破它,為什么自己好端端的,非要發(fā)瘋陪著封四叔喝這場酒?! “倘若能一直沉浸在盛世夢里也好。可別人給你睡覺的時間么?”封常清將夜光杯丟下,手掌輕輕互相擊打,“雪山那邊的吐蕃人,蔥嶺西邊的大食人,還有剛剛被打壓下去,隨時都準備重新崛起的突厥人,哪個不在眼睜睜地盼望著大唐朝廷再出問題。想當年,武后和李氏諸子爭權,立刻將我安西將士用性命換回來的數(shù)千里疆土,全部丟給了外人。從陛下即位到如今,整整三代安西將士浴血奮戰(zhàn),也未能重現(xiàn)先輩們當年的輝煌。” 王洵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內心深處,他對開疆拓土的欲望并不強烈。來安西,起初只是為了避禍。后來則是想著撈取功名,盡快做到一定位置,好替那些冤死在沙漠中的弟兄們報仇。再往后,發(fā)現(xiàn)向楊國忠報仇越來越難,而封常清對此也不太支持。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大官,至少做到正四品以上,在朝廷中留下姓名,讓別人不能再像抹灰塵一樣,輕易將自己從這世上抹掉。待發(fā)現(xiàn)正四品中郎將的職位依舊不能確保自己安全之時,他則希望能更高一步,做到封常清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讓任何人招惹自己之時,都得掂量掂量隨之而來的后果。 這也是他愿意接受薛景仙的建議,主動前往西方冒險的原因之一。不僅僅為了逃避,而是希望找到更多的升遷機會。功名但在馬上取。當暫時沒有仗打了,馬上取功名的路子走不通了,則換另外一種路,只要能走得更快些。 本質上,此刻的他與好朋友宇文子達,人生追求沒什么兩樣。都是向上,向上,繼續(xù)向上。以便不再被人輕易地踩在腳底下,以便在腳底下,踩住更多的人。只不過宇文至性子偏激,從不掩飾其個人野心。而他王明允的性子稍微平和一些,可以在表面上做得從容不迫,更容易被人接受而已。 可封常清為什么偏偏要跟他說起幾代安西軍人的夢想?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連自保的能耐都沒有么?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已經(jīng)活得很辛苦,很疲憊了么?老家伙今天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 不管王洵心里有多少不情愿,封常清再度將目光看過來,就像兩把咄咄逼人的鋼刀,“知道老夫今天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么?” “可能要讓四叔失望了,晚輩真的不太懂!”王洵點點頭,心虛地將目光避開,不愿意正視封常清的眼睛。安西軍人的夢想,那是到了節(jié)度使位置上才需要承擔的東西。他才是個四品中郎將,還不夠承擔的級別。 “因為老夫欣賞你!”仿佛唯恐王洵逃走,封常清瞬間將嗓門提得老高?!皬牡谝谎劭吹侥隳翘扉_始,老夫就看好你,相信你是個人物,將來某一天可以繼承老夫的衣缽!” “四,四叔,您,您喝醉了!”王洵的腦袋轟得一下,仿佛有無數(shù)日頭在里邊瞬間炸開。就憑自己,連命都差點丟了還替人輸錢的自己?繼承封四叔的衣缽?還是算了吧!李嗣業(yè)、段秀實,哪個不該排在自己前面!即便他們都跟封四叔不對脾氣,還有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這個名將、宿將,要人脈有人脈,要功勞有功勞,自己即便臉皮再厚,也沒膽子讓他們向自己一個小輩抱拳施禮。 封常清好像真的喝醉了。話說著說著,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前腳還在針砭時弊,痛斥朝野上下掩耳盜鈴。后腳便將話題落在安西軍的未來上面。再接著,沒等王洵的思路跟上,老將軍又用力一拍桌案,沖著隨從們大喝,“拿輿圖來!要最大,最詳盡的那份,給我掛在正面的墻上!” “諾!”幾個隨從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然后快速退下。姓王的小家伙太不知道進退,如果他先就告辭的話,大伙根本不會聽到后邊這些醉話。這回好了,若是誰無意間把某個話題傳播出去,非但封帥會被人抓到把柄,安西軍的軍心,也會因此而出現(xiàn)不小的浮動。 然而他們卻不敢違拗封常清的命令,只好拖拖拉拉地將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抬了進來。幾個人合力,才將其完全舒展,掛了滿滿一道北墻。 就在眾人取圖、掛圖這段時間,封常清又喝了不少酒,也逼著王洵喝了不少。爺倆個都又幾分醉了,說話越來越不找邊際。 “你以為作為一個武將,沙場征戰(zhàn),只是為了功名么?你小子也忒看不起老夫,也把自己看得忒低了些!” “四,四叔說得對。晚輩,晚輩從小就沒什么志氣。向來是走哪算哪的貨色!”不得不說,王洵喝醉了之后的大實話,還讓眾人覺得比較順耳。 帶著幾分不滿又看了他一眼,大伙還是決定盡量將今晚封常清所謂交托衣缽的話全部忘掉。酒后之言當不得真。況且今天封帥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有些失態(tài)了。說不定過后他老人家自己都覺得今晚的事情好笑。將衣缽交給一個才來安西不到一年的年青人,怎么可能?這話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 第四章 社鼠 (八 上) 第四章 社鼠 (八 上) “先別急著說自己不行!你跟我來!”封常清心中酒力上涌,仿佛根本不想去管自己今晚所言所行傳出去后會掀起多大風浪。跳過面前矮幾,他一把揪住王洵的胸口,像拖死狗一般將其硬生生地拖到了輿圖面前,“看,說說你到底能看到什么?!” “晚輩……”身材比封常清足足高出了兩尺半,王洵偏偏還不敢使勁掙扎。只好彎下腰,帶著哄長輩高興的口吻說道,“晚輩這就看。這就看。您老先放開手,放開手,晚輩衣服有點緊,勒……” “嗯!”封常清接受王洵的借口,慢慢松開手指。整個人卻不肯退得更遠,抱著肩膀,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監(jiān)督。 王洵被盯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只得努力張大眼睛,嘗試從掛在墻壁上的輿圖中讀出幾分深意來。憑心而論,這份輿圖畫得很精細,幾乎將圖倫漬以西的,所有山川河流,道路橋梁都包括了進去。即便是不依賴向導,憑著這份輿圖走,輕易也不會迷路。 然而封常清所希望得到的答案,肯定不是讓他夸贊輿圖繪制精心。王洵一眼不眨地望著它,雙腳來回踱步??粗?,看著,還真琢磨出來些不同的門道來。 從漢代以降,被中原人稱為西域的地方,隨著數(shù)百年來的氣候變遷,早已被沙漠分割成了互不相連的幾大塊。圖倫漬往東,玉門關到菖蒲海之間算一大塊。從圖倫漬向西算起,包括疏勒、小勃律、大勃律和目前被大食人控制的康居、迦不羅等地算另外一大塊。雖然這中間還夾著蔥嶺和雪山,但是從總體來說,是片勉強能種莊稼,放牧牛羊的地方。而康居、迦不羅等地再往西,則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漠。一直到原來的波斯境內,才能重新見到人煙。 大勃律往南,原來天竺國所在,倒是有一整片膏腴之地。然而那邊卻有一道連綿起伏的高山作為屏障。將天竺、吐蕃和安西軍所控制地域隔斷。只留下極少的幾處峽谷可以通行。如果此刻手頭有足夠兵力,并且將士們長期居住在山頂也不會生病的話,王洵寧愿在吐蕃、天竺和安西之間筑幾座堡壘,然后把兵士往其中一塞。立刻就能堵住吐蕃人下山的道路,讓安西各地永遠不再受到來自南面的威脅。 “怎么樣,看清楚了么?”封常清等得約略有些不耐煩,拍打著王洵的后背催促。 猶豫了一下,王洵決定自己還是不要實話實說,“不太清楚。晚輩只是覺得,咱們安西軍跟大食人或者吐蕃人之間的距離,比跟長安之間的距離還要近一些!” 誰料這一下居然又歪打正著,封常清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大笑著說道:“對嘍,老夫挑中的人,眼光自然不會太差。咱們安西軍距離長安,的確比距離敵人還要遠一些。所以來自長安的接濟很難指望,即便有輜重運過來,十停當中,也要損失到五停以上!” “估計我說什么,您老都不會放過我!”王洵心里直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滿,咧了咧嘴,算做回應。 “你以為老夫天生好戰(zhàn),是在為仗打不成了而難過么?”封常清對著輿圖,比比劃劃,“胡扯,老夫已經(jīng)官居一方都護,無論虛職和實職,都快到武將之頂了。還在乎個狗屁功勞!老夫是傷心,為大唐傷心。為幾代安西將士的英魂傷心!你仔細看看,仔細看看,看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 他扯住王洵的手臂,仿佛要把滿腔的憤懣都吼叫出來,“看看,咱們疏勒、大小勃律、迦不羅、康居這一片,是整個西域當中,唯一可以支持起數(shù)萬大軍地方。如果把大食人的勢力完全從此地驅逐出去,他們再想西進的話,就得從千里之外運送給養(yǎng)。十停之中,一樣要損失掉六停。而一旦丟失這片土地,大食人就等于在東進的途中,找到了一塊休整之所。糧食、馬匹、軍械,都可以在此補充……” 說著話,封常清又以小勃律為圓心,奮力畫了個巨大的圓圈?!熬瓦@片兒,看似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卻是大唐、大食、吐蕃三國,爭奪西域的關鍵。無論是誰完全控制住了,就擁有了進攻的主動權限。而另外兩方,今后就只能老老實實地挨揍!我安西將士幾代人前仆后繼,才勉強打下了眼前的大好形勢!老夫卻沒什么本事,輕而易舉地丟掉了它!老夫,老夫日后,必將成為安西的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王洵懵懵懂懂地重復。真的有那么嚴重么?大食人明明剛剛被封常清打得落花流水一般?然而內心深處,卻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封常清說得絕非危言聳聽。正因為封四叔的心思全在于此,他才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他的內心當中,才會覺得時間更為緊迫。 “是的,千古罪人!”封常清的情緒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苦笑著低聲重復,“老夫白天不該向老太監(jiān)讓步。多好的一個機會啊,就這么沒了!如果高節(jié)度在此,肯定不會像老夫這么無能!” 被封常清變來變去的思路弄得有些頭暈,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段將軍不是已經(jīng)領兵西進了么?說不定,明年開春后,四叔您就可以點齊大軍到迦不羅城下與他會師了。只要屆時想辦法將扯后腿的人都趕走,保證了糧草供應無虞,誰還有膽子跟您對著干!” “明年!”封常清繼續(xù)苦笑,“說是明年還能繼續(xù),誰又能料到,明年發(fā)生什么?老夫無能,居然被一個太監(jiān)弄得縛手縛腳。悔不該,悔不該當初不下個狠心,派人在半路上作了這個沒卵蛋的東西!” “四叔醉了!”這回,王洵可真的不敢再聽下去了。雖然他心里,巴不得讓邊令誠死無葬身之地。 “老夫沒醉。老夫心里頭清醒得很。否則,老夫也不會拉著你這小家伙啰嗦個沒完了!”封常清大聲苦笑,回過頭來,踉踉蹌蹌地往桌案旁邊走?!暗咕?,倒酒,明允,今晚老夫跟你兩個不醉不休。不準推辭,你是老夫的晚輩。你身上流著王家的血!” 王家的血怎么了?王家?guī)状瞬欢紱]出仕做官么?攙扶著封常清的胳膊,王洵迷迷糊糊地想。老人的身體很有輕,他用一只手,幾乎就能將對方給舉起來。然而內心深處,卻覺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仿佛被一座高山壓住了般。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更沒有勇氣正視封常清的朦朧醉眼。 那里邊,燃燒著一個不醒的夢。王洵肩膀太嫩,根本承擔不起。 第四章 社鼠 (八 下) 第四章 社鼠?。ò恕∠拢?/br> 這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王洵自己也數(shù)不清楚。只記得自己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拉著把整個安西的地形地貌,完完整整地過 一遍。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適合扼守,哪里適合主動出擊,諸多他這個級別根本不需要記住的軍事概念,隨著葡萄酒一起,帶著幾分熾烈,一盞接一盞灌進了他的肚子里。同時,他還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逼著說了很多豪言壯語,許下了很多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履行的承諾,然后稀里糊涂地醉去,人事不省。 醉夢里,偏偏又回了長安,還是像當年那樣,終日聲色犬馬,無憂無慮。然而朝廷卻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才干,派他去做一個守門將領。王洵領了印信得意洋洋地走馬上任,爬到敵樓之上,卻猛然看見長安城已經(jīng)被包圍了,門外黑壓壓地,一片騎著駱駝的人潮。 “我還沒學會怎么打仗呢?!”到了此刻,王洵才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白馬堡大營中學的東西居然一點也都沒記住。想要把責任推脫掉,城上城下,卻又無數(shù)道期待的目光看過來,匯流在一起,重若千鈞。 “二郎,小心!”關切的聲音來自白荇芷。她背后,就是崇仁坊內的祖宅,已經(jīng)傳了整整四代,雕梁上的彩漆都日漸斑駁。 “你是我的男人?。 被秀遍g,他走入了自己的睡房。丫鬟紫蘿打來熱水,對著鏡子喜滋滋地替他整理頭發(fā),絲毫沒把外邊震天的喊殺聲放在心上。 “二郎,你祖先相如公當年只有十八歲,卻已經(jīng)帶著五百綠林草莽,硬對上了大將軍衛(wèi)文升的五千鐵騎??!”頭發(fā)沒等梳理完,鏡子內又出現(xiàn)了云姨的面孔,擔憂當中,略帶幾分恨鐵不成鋼。 “不用替他擔心,我封常清看好的人,絕不會差!”矮個子封四叔走在云姨身后,手按刀柄,豪情萬丈。 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蘇慎行,一個個安西軍的將來陸續(xù)出現(xiàn),靜靜地看著他,讓他感覺到自己肩膀上沉重無比?!澳銈兌煎e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會??!“王洵大聲喊叫,眼前的人卻瞬間煙消云散。他依舊孤獨地站在城門上,門外是滾滾而來的大食黑潮。 “我真的不行啊,不行??!”大叫一聲,王洵翻身坐起。額頭之上,冷汗淋漓。是在做夢,好可怕的夢!長安城怎么可能會被大食人圍困?即便對方舉傾國之兵東來,還有安西擋四鎮(zhèn)在前面呢! 正迷糊間,眼角處突然瞥見了一縷刀光?!罢l!”王洵立刻清醒了過來,翻身滾下床榻,同時將手探向了掛在床頭的橫刀。 刀不在了,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皮鞘。剎那間,所有酒意從王洵身體里消失,所有肌rou都緊緊地繃了起來。好在持刀者的反應還算及時,“我一個!”回答的聲音堅硬且古怪,一聽,就不是出自中原之口。 王洵戒備地提著刀鞘,定神細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平時讀書的地方,坐著一個身材矮小,四肢卻非常結實的中年人,正拿著一塊白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自己很少用到,也很少打理的那把橫刀。 “十三,是你,你怎么還沒走…….”他遲疑地問。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天晚上,就是這個人將自己扛回寢帳的。只是沒有料到,此人將自己送回來后,居然在寢帳里守了一整夜。 “將軍您忘了?十三從昨天起,就已經(jīng)是您的人了!”放下橫刀,十三膝行上前,沖著王洵再度施禮,“從今往后,就請主人多多關照!” “我的人?你怎么會是我的人?老子要你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什么用?趕緊出去,該到哪忙活到哪里忙活去!”王洵氣得差點沒暈倒。這是哪跟哪啊,喝一頓酒,居然喝出了這么多麻煩來! 十三嚇得向后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道:“將軍大人昨天親口說過的。從昨天晚上起,十三就算您的人,可以跟著您一道做官,做大官!您是天朝的將軍,不能出爾反爾,封節(jié)度當時在旁邊聽見的,他可以替十三作證!” “喔!我記起來了!”被對方如此細致的一提醒,王洵終于約略想起了些具體情況。昨天晚上有人把十三搬來勸阻封四叔繼續(xù)狂飲,而封四叔卻突然想到自己此番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身邊正缺少一個得力侍衛(wèi),就將十三轉送給了自己。 當時這個叫十三的家伙好像還不很情愿。直到封常清許下給他落大唐戶籍,并且升他做大唐的旅率,才終于改變了主意,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下來。 見王洵終于肯認賬,倭人十三揚起臉來,不依不饒地補充:“十三既是您的屬下,又是您的族人。當然要守在您的身邊了!況且您昨晚又沒給十三分派寢帳,十三不在這里,還能到哪里去!” “好了,好了,我喝醉了,行了不?”王洵自覺理虧,丟下刀鞘,用手指輕輕按摩自己的太陽xue。葡萄酒味道雖然好,蓄醉之后,頭卻疼得非常厲害。視線之內,很多東西都是斜的,來來回回不斷晃動。 十三見狀,立刻乖巧地站起,走到王洵身邊幫他按摩頭頂?shù)膞ue道。一邊拍著馬屁,一邊低聲請求道,“十三既然算是唐人了。是不是該有個姓氏?否則,大人您終日十三,十三地叫著,肯定也不順嘴!“ “哦!”王洵的神智還是不太清醒,順嘴回應,“那你準備姓什么?” 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洵一眼,十三給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屬下,屬下準備,準備姓王!” 這個倭人在其本國出身極其寒微,所以連姓氏都沒有。此刻既然跟了王洵,改做王姓也理所當然。只是在王洵的印象里,此人的想法應該沒有這么靈活才對?怎地剛剛做了唐人,思路就變得如此清晰? “姓王啊。不錯!可我這個姓氏,并不算怎么尊貴!”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他試探著詢問。 十三果然上當,立刻得意洋洋地說出了內心真實打算,“昨天晚上十三想了一整夜到底該姓什么才好!今天突然想起來,將軍大人姓王,十三也可以跟著姓王。日后回了故鄉(xiāng),十三就跟人說,這個姓氏來自大唐的一位貴族將軍。誰再敢欺負十三,就是跟大唐過不去,就是蔑視整個天朝……,” “撲哧!”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已經(jīng)憋不住笑意。低下頭,用手指著對方的腦門數(shù)落道:“好你個十三,肚子里居然藏著這么多花花腸子。虧得封四叔一直把你當個老實人!說,你還打著什么歪主意,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沒歪,沒歪,都是正經(jīng)主意!”王十三跪在地上,滿臉堆笑,“您這么年輕就做了四品將軍。日后肯定還能再升官。十三現(xiàn)在是旅率,日后說不定也能借您的光再升幾級。到那時十三就向您告兩年假,租一艘大船回故鄉(xiāng)去。穿一身將軍鐵衣,挎一把橫刀……” 畢竟是化外蠻夷,十三雖然唐言說得日漸利落,卻還沒學會如何掩飾心中的野望。被王洵一問,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夢想一一托出。王洵聽著聽著,心中便也涌起了幾分豪氣,將手臂一揮,大聲打斷,“租什么租,看你那點兒志氣。要買,自己買一艘三層樓高的大海舟,直接雇人開回家門口去!讓你當年的同伴看看,我王十三,又回來了!” 聞聽此言,王十三登時兩眼放光,“對,買,要買的!要買的!十三有自己的俸祿了,立了功還有賞金可拿。攢上兩年,肯定就能買得起!” “到時候我也去你家鄉(xiāng)逛逛!”王洵笑著伸手,將十三從地上拉了起來,“別跪著了。趕緊到伙房去要些吃的來,咱們一起吃早飯!” “我?”十三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的新身份,猶豫著問。猛然間,想起自己已經(jīng)是安西軍的旅率了,不再是那個被送來送去的倭國奴隸,立刻喜得眉開眼笑,“將軍大人稍等,十三這就,不,屬下這就去給您準備早點。不,屬下立刻去吩咐人,把您和屬下的早飯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