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路過,那你趕得可真巧!”被稱作宇文少爺?shù)哪昵嗳孙@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釋,笑了笑,繼續(xù)緩緩迫近。他身邊的同伴也瞬間加快腳步,左三右二,不聲不響擺出了個兩翼包抄的陣勢。 齊大嘴和儲獨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的老江湖,焉能感覺不出對方身上透出來的濃烈殺氣?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貼在了一塊兒。只有商隊頭領(lǐng)的家將“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舉起雙手,繼續(xù)大聲喊道:“我真是偶爾路過!宇文少爺,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條生路吧!不信您盡管去查,程家商隊就在距離這邊兩里不到的大沙丘后面。如果萬俟說了半句謊話,就讓我走進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來!” 對于常年行走于絲綢古道上的人來說,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還要惡毒。天打雷劈,不過是瞬間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當中的人,卻是要被一點點日頭曬成干尸,連死后都不得安寧。被喚作宇文少爺?shù)哪昵嗳艘姟澳蟆闭f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猶豫。想了想,低聲喝道:“大伙先別動手!小許,你跟老吳兩個去那邊看看,新來的商隊頭領(lǐng)是不是姓程。老張、你回營去跟王大哥說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碰到一個老熟人。怎么處理,請他定奪!” “老熟人,老熟人!”見對方終于收住了攻勢,“莫大”連聲重復(fù)。唯恐負責老張傳話不到,又伸追著對方的背影大聲補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爺?shù)睦鲜烊?。當年在長安城里有過一番交情的!” “哪個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爺笑著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終于松了下來?!拔艺f萬俟,你怎么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個國公爺,現(xiàn)在卻給一個絲綢販子當起的家將!” 還不是被你逼得么!化名為莫大的萬俟玉薤肚子里暗罵。當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斷送于眼前這個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飛龍禁衛(wèi)的手上。好在萬俟玉薤當年見機得快,猜到王氏父子這條大船已經(jīng)四處漏水,所以干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則,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個被當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斬首示眾的下場??蛇@些實話他沒膽子當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應(yīng)道:“那不是,那不是當年受了,受了南爺和白姑娘的點化,所以不愿再于長安城中胡混下去,才決定回到西域謀出身?可您也知道,萬俟出身又不太好,點子又背,投軍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臉面,先混碗飽飯再說!” “你是怕被認出來,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吧?!虧你長了這么大個頭,膽量卻比兔子還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給人留情面,一語戳破了萬俟玉薤肚子里那點兒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長安城中,根本沒人愿意再提!” “真的…….”萬俟玉薤喜出望外,兩只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沒事兒干騙你干什么?”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著嘴質(zhì)問。 “嘿嘿,嘿嘿……”萬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來回摸自己的后腦勺。顯然,平素被心中的顧忌壓抑得不輕。 他二人東一句,西一句說得痛快。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卻被弄得霧水滿頭。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謂莫大,不過是個化名。眼前這位身高過丈的壯漢恐怕壓根兒不姓莫,而是來自鮮卑族的復(fù)姓,萬俟(讀音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復(fù)姓宇文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交情,為什么對這人敬畏得像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幾個伴當,剛才到底擺了個什么陣勢?怎么只是區(qū)區(qū)五六個人,就壓得大伙根本透不過氣來? 饒是齊、儲兩個老江湖閱歷豐富,一時也無法把這些謎團全部解開。只是隱約覺得,眼前營盤里那支商隊恐怕來歷絕不簡單,這姓宇文的,還有他那些伴當,十有**是長安城里某個王公貴胄的部曲。為了趁著大唐和大食開戰(zhàn)的機會撈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隊,悄悄地走在了絲綢之路上。 沒等他們兩個理出個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爺派去探聽情況的“伴當”已經(jīng)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當著大伙的面兒回稟道:“的確是疏勒程家出頭聚攏的商隊。營盤上的那個旗子我見過。出來放馬的那幾個伙計,我看著也很眼熟!” “是么?!”宇文少爺輕蹙的眉頭,轉(zhuǎn)身向自家營盤張望。顯然,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對面的萬俟玉薤怕他生了殺人滅口的念頭,趕緊高聲補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干了快兩年了。只是一直沒想到少爺您也來了西域而已。他們兩個,一個姓齊,一個姓儲,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隨便派個人到刀客中間一問,就能問得出來!” 他奶奶的,姓萬俟的真不仗義!齊大嘴氣得心中暗罵。沒想到為了取信于對方,姓萬俟的連自己的家眷都給賣了。 做了如此沒品的事兒,萬俟玉薤也自覺心中慚愧,回過頭來,低聲向齊、儲兩位刀客解釋道,“這位宇文,宇文少爺,是個富貴人。不會,不會做對大伙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面的營盤里,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萬俟差不多的年青人。古銅臉膛,濃眉大眼,闊背寬肩,手臂和腿腳勻稱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多年的練家子。 “王,王小,王小爺,您,您怎么也在這兒!”對于此人,萬俟玉薤顯然比對宇文少爺還敬畏,居然遠遠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猶豫就是一個及地長揖。 “原來是萬俟!”姓王壯碩少年一把拉住萬俟玉薤,放聲大笑,“王某還奇怪呢,在這里,怎么會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br> “他說是做了程家的家將。一路護送商隊過來的!我剛才已經(jīng)派人查過了,應(yīng)該不是在撒謊!”姓宇文的少年對來人同樣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聲將自己剛才探明的情況重新述說了一遍。 “哈哈,這么說,王某跟你還真是有緣!”王姓少年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練達,一邊拉著萬俟的手,一邊大聲說道?!凹热慌錾狭耍透纱啻顐€伴一起走吧?;仡^我跟商隊的頭領(lǐng)說一聲,沖著萬俟老兄的面子,我們李記就不抽程家商隊的水了。萬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選么?萬俟玉薤一邊陪著笑,一邊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長安栽于誰的手上,這里偏偏又遇上了誰!既然王小侯爺和宇文少爺這兩個飛龍禁衛(wèi)頭目都混在商隊中了,眼前這個所謂的商隊,恐怕?lián)撝鴺O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應(yīng),恐怕單單是為了保密,對方也會立刻痛下殺手。 好漢不吃眼前虧。是萬俟玉薤一貫的處事原則。點點頭,他笑著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爺身后,萬俟還能不放心么。我這就回去說于跟程大掌柜知曉。告訴他您王爺來自京師里鼎鼎有名的老字號,跟您走一路,肯定沒虧吃!” “我也不能護送你們多遠。東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后,你們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還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氣,立刻替程記商隊做好的路線規(guī)劃?!安贿^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煩,都有我們李記應(yīng)著。這趟買賣,東家下足了本錢。光是能在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來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騎兵坐鎮(zhèn),恐怕連夜逃走,都會被追上亂箭穿身。萬俟玉薤聽得心中一凜,再度拱了拱手,陪著笑臉回應(yīng),“如果知道能跟李記搭上關(guān)系,帶隊的大掌柜恐怕高興得要跳起來。無論遠近,我們程記上下心里都承您老的情。我這就回去跟他說,馬上就能給您回音!” “嗯,那就有勞萬俟兄了!”王姓少年笑著點頭,示意萬俟可以離開。“我家掌柜行事一向低調(diào),所以,還請萬俟兄別驚動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萬俟玉薤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碎米一般,倒退著向后走去。直到對面的王姓少年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沖著齊大嘴、儲獨眼兩個低聲吩咐,“還愣著干什么,趕緊跟我一起回營地去。記住,剛才聽到的話,全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能說起!” “知道了!”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聳著肩膀回答,對此人剛才的所作所為甚是不屑。萬俟玉薤也是個老江湖,豈能聽不出來?估計將腳步放慢了幾分,待齊、儲兩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后,才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有幾句話好叫你們二人知道,咱家復(fù)姓萬俟,喚作玉薤。先前是因為遇到點兒麻煩,才不得不隱姓埋名,并非故意欺騙。剛才那位宇文少爺,還有王少爺,身份都非同一般。他們所效力的李記,也是京城當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買賣,后臺背景極深。你們兩個可以不信我說的話,卻不要拿自家的性命開玩笑。咱家不求你永遠閉嘴,只要能保證在與他們分開之前不多說話即可。等回到疏勒,你們仔細一打聽,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為了你們好!” 第一章 看劍 (二 下) 第一章 看劍 (二 下) 齊、儲二人不過是有點兒看不慣萬俟玉薤對兩個年青后生卑躬屈膝,心里倒也沒真的想抵觸他的命令。此刻聽他說得坦誠,不由得收起的輕視之心,先笑著陪了個諾,然后低聲回應(yīng)道:“萬俟大哥連這等秘密都不瞞我們倆,我們倆如果再不知道好歹,就真白活這么大年紀了!” “就是,就是。萬俟大哥盡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我們兩個就讓它爛在肚子里,永遠不會到處亂講。咱江湖人吐口唾沫砸個坑,如果哪天違背誓言,就讓他……” 話還沒等說完,萬俟玉薤已經(jīng)用大巴掌拍了過來,“呸!呸!呸!答應(yīng)便答應(yīng)了,發(fā)那勞什子毒誓作甚!誰家背后沒一堆老婆孩子需要養(yǎng),怎能輕易地就說那些晦氣話?!” “萬俟大哥說得是!”聞聽此言,齊、儲二人愈發(fā)覺得不好意思。相繼拱了拱手,爭搶著說道:“那咱們就瞎子吃湯圓,心里有數(shù)便行。反正我們兄弟的嘴巴到底夠不夠嚴實,您一打聽就知道!” “回去后,我們兄弟兩個還叫你莫大。你自己也仔細些,別讓程掌柜怪你擅做主張!” “不妨!”萬俟玉薤笑著擺手,臉上充滿了自信,“我跟程掌柜各自負責一攤兒!買賣事情我不插手,沿途如何走得安全,他亦要聽我的安排!” “那我們兩個就放心了!”齊大嘴和儲獨眼點頭而笑。心中都為平白送了萬俟玉薤一個人情而感到高興。 程記在疏勒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商號,否則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在當?shù)乩鹨恢剃?。萬俟玉薤既然深得東家的信任,日后的前途自然難以估量。對于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刀頭上討生活的人來說,結(jié)交上這樣一位“人物”,日后的生意就多了分保障。至少,下次想幫人從程家攬活計時,丟下一句“我跟貴號的莫大有交情”,程記的掌柜和伙計們也會照顧一二。 想到這層,兩人對萬俟玉薤的態(tài)度更加尊敬。一點兒也記不起,剛才自己在心里鄙夷過誰來!待回到營地,無需萬俟玉薤叮囑,便自發(fā)將有個京師來的大商隊正在黃泥墩附近安歇的消息散發(fā)了出去。并且將與對方搭伴兒同行的好處說了個天花亂墜。 眾刀客們和伙計們對此當然沒什么怨言。西去的路不太平,同行的商隊越多,抱得團兒也就越大。抱得團兒越大,生存的幾率也就越大。這就好比螞蟻過河,一個一個游,肯定全都得淹死。抱成球滾過去,縱然也免不了一些倒霉的,活下來的機會卻憑空增大了數(shù)倍不止。 程記派出來的掌柜是個老江湖,雖然不甚滿意“莫大”擅自作主張,但也明白搭伴同行利大于弊。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求“莫大”一定要探明了對方的來路,別是馬賊假扮才好。見他如此小心,“莫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老要是不放心,就自個兒去那邊看看。若他們是馬賊的話,天底下的人就全成馬賊了!” 程掌柜將信將疑,打發(fā)走了莫大之后,還真偷偷派了兩名機靈的心腹伙計,要他們出去探聽探聽“京師大商號”的陣容。半個時辰之后,兩個素以機靈著稱的伙計回來,滿臉羨慕地匯報:“到底是不是京師來的,小人不敢保證。他們那邊威風大得很,根本不讓陌生人靠近營地。不過他們肯定不是馬賊,連在營地外給牲口飲水的小學徒,腳下穿得都是鹿皮靴子!要是馬賊們有這個身家,誰還出來吃刀頭飯??!” “說不定京師那邊鹿皮靴子便宜呢!”聽伙計們這么一說,程掌柜算是徹底放了心。笑了笑,酸酸地回應(yīng),“人家那邊,據(jù)說是金子埋到了腳脖子上。只要低頭就隨便撿!” “那咱們干脆哪天也去撿幾塊去!”伙計們一齊搖頭,對京師人的“奢侈”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類似的話題很快傳遍的整個臨時營寨。同行的大小商戶都知道這回遇到的貴人,心中都興奮不已。掌燈之后,京師大商號那邊派人來請主事者過去商量路上細節(jié),程大掌柜便當仁不讓地拉上萬俟玉薤去了。不多時,滿臉得意地回轉(zhuǎn),額頭上的皺紋都帶上了幾分富貴氣。待到整個營地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那張老臉,他卻又偷偷地將萬俟玉薤拉進自己寢帳,低聲問道:“那個京師里的蘇掌柜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怎么看著像個胡人?” “我也沒見過他們掌柜。我只是跟掌柜身邊的那個刀客頭領(lǐng)比較熟!他跟胡國公秦家關(guān)系頗深!很得秦家兩位少爺?shù)馁p識!” 萬俟玉薤心中也有很多謎團無法解開,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應(yīng)。 “是那王姓頭領(lǐng)么?怪不得架子那么大?連蘇掌柜說話時,都不停地拿眼睛朝他這邊看!”程掌柜點點頭,自行推測答案,“不過蘇掌柜的出身肯定也非同一般,這點兒從他說話做事時的語氣姿態(tài)就能看得出來。如果不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帶不出如此足的做派!” 萬俟玉薤點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京師里,也有很多胡人的商號。其中不少,還是當年為太宗皇帝陛下效過力的!那蘇掌柜說不定是這種人家的庶子。繼承不了官爵,所以干脆替家族四處摟錢!” 這個推測,倒也有幾分可能。程掌柜想了想,便將你作為了定論。畢竟,通過親眼觀察,他絕對相信,那支京師來的李記大商隊,不可能是馬賊假扮。西北道上的馬賊即便換了絲綢衣服,全身上下涂滿金粉,也裝不出人家那種雍容華貴的氣派來! 不過既然是李家商隊,掌柜的怎么不隨家主的姓氏,反而姓了蘇?想破了腦袋,程掌柜也弄不明白。類似的破綻還很多,照常理兒根本瞞不住他這雙火眼金睛。然而他心里已經(jīng)先入為主,相信對方是一支很有來頭的大商隊,所有破綻,便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萬俟玉薤想的則是另外一回事情。畢竟他伺候過王氏父子,知道京師里大富大貴人家是什么樣一個做派。今晚去商量搭伴兒同行的細節(jié)時,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那個蘇姓掌柜恐怕出身極為高貴。但與其說此人是這支商隊的掌柜,不如說此人是個掩人耳目的傀儡。商隊的真正主事者,恐怕就是他的老熟人王洵。 一聯(lián)想到對方飛龍禁衛(wèi)的身份,萬俟玉薤背后就冷氣直冒。有六百多飛龍禁衛(wèi)護送,還弄了一個王侯之子做掩護,這買賣豈能小得了么?弄不好,都是可以滅國亡族的“生意”!早知道這樣,自己下午時又何必非要查看對方的動靜!都是貪心不足惹得禍!這下好了,連躲都沒地方躲了。一不小心,連命都得搭進去! 越琢磨,他越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個的巨大的陰謀當中。偏偏究竟是什么陰謀根本想像不出?;氐阶约覍嫀ぶ?,竟然是整夜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起來,立刻頂了一雙黑眼圈。好在決定結(jié)伴同行之后,商隊如何行走的事情,都不用他來cao持。京師李記那邊自然派了十數(shù)名干練的家將,把所有愿意同行的商戶安排得井井有條。 幾個昨天晚上本來沒想搭伙的小商隊,見京師來的人做事如此麻利,也都相繼改變了主意。王洵和宇文至等人也不在乎他們出爾反爾,一一接納。到了最后,竟是昨晚在黃泥墩附近歇息的所有商戶都加入了進來,林林總總有四十幾號。光是馱貨物的駱駝迤邐拉出了五六里遠,煙塵遮斷了半邊天。 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王洵等人也不著急,一邊走,一邊按照封常清事先的要求,拿出軍中的輿圖,仔細核對。沿途哪里有水源,何處有cao場。地勢如何,有沒有密林,山丘后可否能藏得住伏兵,道路與一百多年前有何變化。都由蘇慎行、宋武二人帶領(lǐng)著化妝成刀客的斥候仔細查驗了,一一在輿圖上注明。 他們兄弟幾個志向遠大,總覺得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用不了多久,就能重現(xiàn)永徵年間,大唐帝國在西域的輝煌。所以做起事情來渾身都是力氣。這些舉動落在同行的商隊眼里,卻愈發(fā)透著神秘了。 大凡商隊西行,遇到馬賊都是強沖而過,從不與對方做任何糾纏,亦沒能力在隊伍前后左右五里之外都撒出大量哨騎。而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中時,學得便是如何打仗。各類警戒手段在他們眼里屬于家常便飯,想都不想便會施展出來。再加上軍隊向來講究令行禁止,紀律森嚴,而刀客們則都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相處時間一久,便有很多聰明人,從彼此行事風格的差別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不對勁兒。這個李記八成不是什么商隊?!”中午休息的時候,幾個常走西域的老掌柜碰到一起,小聲嘟囔。 “他們要是商隊,我們田記的字號從此倒著寫!”有人氣急敗壞地賭咒發(fā)誓。 然而上賊船容易下去難,此刻再想分道揚鑣,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李記那個看上還算和氣的蘇姓掌柜能說話算話,到了目的地后,允許大伙安全離開吧! 如此提心吊膽走了兩天半,第三天下午,便到了拔漢那,原來大唐休循州所在。李記商隊在此要逗留數(shù)日,通知大伙,愿意繼續(xù)搭伴兒的在城中等候。不想耽擱時間的則可以自行離去。聞聽此言,眾商販們心里登時松了一口氣,緊跟著便又念起與李記這個冒牌商隊同行的好處來。從黃泥墩到休循州這兩百余里路,大伙甭說大波馬賊的影子都沒看見,就連幾個湊到商隊附近踩盤子的小嘍啰,都被“李記”的刀客策馬追上,毫不猶豫地從背后射成了刺猬。 當下,有三五支膽小的商隊提前向眾人告辭,其余大部分,包括已經(jīng)把迷惑寫在了腦門上的程家掌柜,都決定繼續(xù)與“李記”同行。畢竟船大能抗風浪。他們李記是真的商隊也好,假的商隊也罷,跟大伙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只要他們能充當免費保鏢,大伙又何必不揣著明白裝糊涂?! 第一章 看劍 (三 上) 第一章 看劍?。ㄈ∩希?/br> 拔汗那國王原為一突厥土酋,利用了大食與大唐爭奪西域的機會,才謀取了該城的控制權(quán)。在自立之后,該國便奉行左右逢源之策。既使向大唐納貢,又不肯將大食人得罪得太死。十余年前,其王阿悉爛達汗因幫助唐軍消滅突騎施可汗吐火仙有功,被冊封為奉化王。此后,又因迎娶了義和公主,與大唐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 阿悉爛達汗為人甚為機靈,曾多次試探著自請去除王號,仿照高宗時代那樣舉國內(nèi)附,為休循州都督一職足矣。大唐為了對西域諸國宣揚仁德,反而遲遲沒有接受他內(nèi)附的請求。雙方揣著明白裝糊涂,誰也不把最后一層窗戶紙戳破,彼此之間倒也相處得融融洽洽。每次安西軍在河中有戰(zhàn)事,阿悉爛達汗必然出兵相助。而每次安西軍大戰(zhàn)勝利,都會分下大批金銀細軟,牲畜糧食,令拔漢那將士帶著大包小裹滿意而歸。 天寶十年的怛羅斯之戰(zhàn),拔漢那又站在了大唐一方。但因為葛祿邏人中途背叛,安西軍遭到了五十年以來最嚴重的挫折。戰(zhàn)后,蔥嶺西北諸國陷入了大食與葛祿邏的前后夾擊當中,不得不屈膝投降。拔汗那國也只好隨波逐流,被迫與大唐中斷了聯(lián)系。 但阿悉爛達君臣心里卻都非常清楚,安西軍的實力雖然遭受重大損傷,但憑借來自中原的支持,其元氣恢復(fù)到全盛時期,也不過是三五載的事情。而大食人雖然來勢洶洶,其國富庶與強大程度卻根本不能與大唐相提并論。因此拔漢那國雖然轉(zhuǎn)奉大食為宗主,卻依舊能對治下百姓一視同仁,死活不肯像臨近的葛祿邏和柘支那樣,將國中所有與大唐有瓜葛的人等抄沒財產(chǎn),貶為奴隸。 對于這么一幫“冥頑不靈”的家伙,大食宗主自然十分不滿。只是因為國中內(nèi)亂剛剛結(jié)束,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收拾。便只好采取老辦法,先借助宗教勢力一點點向當?shù)刭F胄滲透,然后再尋找機會廢掉阿悉爛達,推出一個更聽話的傀儡。 這種已經(jīng)用爛了的招數(shù),自然讓阿悉爛達君臣更為離心。所以,他們時刻都瞪大眼睛盯著安西軍的一舉一動,準備重新站隊。封常清在健馱羅大敗天方教東征軍的消息傳開后,整個西域為之震動。原先投靠天方教的地方貴胄們紛紛與背后的東家劃清界限。阿悉爛達便借著整肅治安,以防宵小趁機作亂的由頭,將國內(nèi)親大食勢力狠狠收拾了一番。然而緊跟著“王師”卻止步與小勃律,遲遲不肯西進。阿悉爛達便又開始后起悔來,抱怨大相張寶貴怎么不提醒自己些,以至于冒冒失失地鑄成了大錯。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木鹿城總督夏普?蘇倫之子,突然領(lǐng)著唐使偷偷到訪,怎不會令阿悉爛達君臣喜出望外?當即命人打開王宮正門,以迎接失散多年的老友名義,將王洵等人迎了進去。賓主之間相談甚歡,一天后便達成了初步協(xié)議。明年開春,大唐安西軍將擇機翻越蔥嶺。屆時,拔汗那與木鹿兩國將為嶺西諸國表率,在藥殺水畔恭迎王師。 為了讓安西軍師出有因,拔汗那與木鹿兩國還將帶頭,匯集被葛祿邏阻斷在外的嶺北諸國,還有被大食征服的波斯、南天竺、吐火羅等,重新向大唐上表稱臣。同時,乞求王師繼續(xù)西進,徹底驅(qū)逐大食殘匪,救嶺西黎庶于水火。 “好教上差知道,我?guī)X西諸國雖為同源,卻是良莠不齊。有的至今不忘大唐當年扶持救助之恩,有的卻是良心早就被狼叼了去。大食人讓他咬誰,便會咬誰!”在事先起草好的乞求王師西征的文表上第一個用了印之后,拔汗那國主阿悉爛達沉吟片刻,鄭重提醒。 “中原有句古話,叫做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能這么快就說服阿悉爛達重新倒向大唐,已經(jīng)順利得有些出乎王洵預(yù)料,故而他并不怎么在乎前路上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像奉化王這樣高高飛在云端之上的,肯定能看得遠些。而某些鼠目寸光的蠢物,注定要替人馱石碑!” 突厥人的傳統(tǒng)圣物為狼,但通過數(shù)代人跟中原的交流、通婚,文化上的差距已經(jīng)非常小。有關(guān)龍子龍孫的傳說阿悉爛達也非常清楚,因此無需別人替自己解釋,便能明白王洵話里的意思,開心地笑了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可是那些蠢物總是自不量力,總想跟真龍一較高下。即便沒膽子飛到空中,也會躺在地上當攔路石!” “那就將他們搬開就是!”王洵也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爸皇切枰罨跏孪戎该魇钦l即可,也免得我大唐出兵時,他又蒙起頭來裝恭順!” 聞聽此言,幾個親唐的大臣眼睛里里邊立刻放出了熱切的光芒,阿悉爛達倒沉得住氣,點點頭,繼續(xù)借題發(fā)揮道:“身為大唐臣子,當然要為主君分憂。只是我那幾個目光短淺的兄弟雖然有罪,他麾下的百姓卻很無辜。他們總歸算是我的同族,真不忍心讓他們再受一回亡國之痛!” 這簡直已經(jīng)是在考校王洵的猜謎能力了。好在于出發(fā)之前,薛景仙已經(jīng)根據(jù)木鹿城王子蘇適提供的信息,根據(jù)河中一帶可能遇到的情況,替王洵預(yù)備了足夠多的答案。假裝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搖頭,“我大唐對待嶺西、嶺北諸國,向來是只求一個君臣名分,不曾謀取寸土。安西軍忙著跟大食對峙,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抽不出合適的人來治理地方。依照本使的意思,與其從長安硬派一個不熟悉此地民情的官員來,還不如干脆勞煩諸位國主多費一些心思。這樣,既酬謝了諸位鞍前馬后勞碌之功,又令地方百姓心里不至于覺得太難過。只是本使不知道,奉化王還有多余的精力沒有?” “本王屢受大唐洪恩,為陛下分憂,豈能敢推三阻四?莫說此時還年富力強,即便老得爬都爬不動了,也不敢耽誤陛下的囑托!” 阿悉爛達目光大亮,再也不拉著王洵繞彎子,迫不及待地回應(yīng)。 第一章 看劍(三 下) 第一章 看劍(三 下) 當年在樓蘭部落,王洵的心臟承受能力早就被老狐貍康忠信給磨礪出來了,知道這些部族頭領(lǐng)個個是些個只要有便宜可占就不會在乎臉面的主兒。因此即便阿悉爛達此刻變臉變得再快,他也不覺有什么突兀。點點頭,笑著回應(yīng)道:“奉化王說這話就見外了。畢竟您和大唐皇帝陛下是翁婿之親,不勞煩您還要勞煩誰。即便您真的老到不愿意管事那一天,不還有您的王子王孫么?照理,他們也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姻親,出頭替大唐巡狩西域最合適不過!” “那是,那是!” 阿悉爛達見王洵如此善解人意,高興得臉上像開了花一般。 給足了對方好處,王洵笑了笑,趁機問道,“本使初來乍到,對這邊的情況不甚了解。所以到底哪些豪杰依舊心向大唐。哪些目光短淺之輩已經(jīng)不值得再去浪費心思,還請奉化王指點一二??!” “木鹿城主老蘇倫,肯定是心向大唐的?!薄“⑾€達可汗看看已經(jīng)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木鹿王子蘇適,笑著介紹,“還有東曹城主咄喝,當年乃大唐所立,至今仍念念不忘陛下的看顧之恩。再有就是安息王阿斯藍,他的父兄皆為大食人所殺,若有機會復(fù)仇,定然不會放過。但距離本城最近的柘支,也就是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當年勾結(jié)大食人與高仙芝大將軍作對的人就是他。此后更是舉國板依了天方教。所以天使就不必到他那邊去了,免得此人為了向大食主子邀功領(lǐng)賞,對您老暗下毒手!” “哦!”王洵做恍然大悟狀,沖著阿悉爛達輕輕拱手,“若非奉化王提醒,本使差點自己把自己送入虎口當中去。這偽大宛國主既然如此可惡,本使就不給他任何機會了。待我安西大軍一到,立刻將他驅(qū)逐。只是大宛國的正朔如今流落到何方,奉化王可有他的消息?!” “我家大汗就是大宛王室唯一的嫡傳血脈!” “俱車鼻施竊父子取王位多年,我家大汗不忍見藥剎河兩岸生靈涂炭,才對他一忍再忍!”沒等阿悉爛達開口,周圍幾個貴胄已經(jīng)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宛在隋代為突厥所滅,其國主血脈早就被屠戮殆盡。無論是現(xiàn)在自稱為大宛國主的俱車鼻施,還是叫喊著要大唐為其主持公道的阿悉爛達,都屬于昭武九姓之一,如假包換的突厥血統(tǒng)。跟大宛國王室可以說連半點兒關(guān)系都搭不上。但既然阿悉爛達君臣這么嚷嚷,王洵也就順水推舟,向東方拱了拱手,大聲道:“剪除jian佞,匡扶正朔,乃我大唐天朝對屬國應(yīng)盡之責。本使回去后,定將此事原原本本啟奏于陛下知曉。諸位盡管放心,屆時陛下必將還奉化王一個公道!” “如此,小王就先感謝陛下洪恩了!” 阿悉爛達一點兒也不知道謙讓,立刻敲磚釘角。 倒是他的大相張寶貴,見自家主公表現(xiàn)得如此急切,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笑著走上前來,沖王洵長揖為禮,“拔漢那國小力弱,日后想在河中立足,還少不得仰仗大唐的扶持。然我國君臣亦不敢辜負天朝眷顧,待王師西進之時,必將披甲持戈,為王前驅(qū)!” “百余年來,凡不負我大唐者,我大唐亦不會負他。”王洵避開半個身子,以上司對待下屬之禮還了個半揖,“張相乃飽學名儒,應(yīng)知本使所言非虛!” “然也!”拔漢那大相張寶貴鄭重點頭。從貞觀年間到現(xiàn)在這一百三十多年里,大唐對于主動臣服于他的屬國,的確表現(xiàn)得像一個忠厚長者?!罢驗槿绱?,我拔漢那君臣百姓,才不敢有負于大唐。他日王師西進,盡管集中兵力對付大食匪寇。像驅(qū)逐大宛偽王俱車鼻施這種小事,只要王師肯支援些甲杖器械,我拔汗那兒郎便可以代勞,實在不敢勞煩王師過多!” “嗯!”王洵輕輕皺眉。由大唐將整個大宛國打下來轉(zhuǎn)賜給阿悉爛達,和由阿悉爛達自己帶人將國土打下來,表面結(jié)果看起來差不多,本質(zhì)上卻大相徑庭。仔細看了看張寶貴,他打算先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如果奉化王有此雄心的話,我大唐當然樂于見之。不過軍事上的事情本使不太懂,還是屆時由奉化王主動向封常清大將軍提出來吧。相信他也愿意成全奉化王的威名!” “可看天使的身形和氣度,分明是個熟知兵勢的百戰(zhàn)將軍!”張寶貴眼睛很毒,一語便道破了王洵的身份。 “君子有六藝,大相莫非沒聽說過么?”王洵搖搖頭,露齒而笑,“本使的確出身將門,但走得卻是科舉之道。只是家傳的武藝未曾丟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個行伍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