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你這唐人,先前還唯恐搶不到功勞,此刻怎么認定了自己一定會死在唐營里?!”大相白沙爾一把將穆陽仁扶住,目光里充滿了懷疑。 “小人,小人!”穆陽仁先是沖白沙爾訕訕施了禮,然后低著頭回應(yīng),“小人先前,的確,的確是想搶功來著。可經(jīng)過大相您的提醒,小人忽然就明白了,唐軍在城外,十有**是挖了個陷阱想讓咱們往里邊跳。所以,所以小人才想,豁出這一條命去……” “行了!”白沙爾厭惡地擺擺手,打斷了穆陽仁的表白。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來的軍情固然破綻無數(shù),而眼前這唐人道士亦未必安著什么好心?!罢f重點,我剛才只是覺得法哈德和費迪勒從唐營逃出來得太輕松,你怎么認定了外邊是陷阱?” “小人,小人也是受了大相您的提醒么?”穆陽仁抹了抹眼角,滿臉委屈,“他們兩個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不可能是從唐營闖出來的。而如果說是個人都能輕松逃出來,被俘的弟兄們多了,怎么沒見到第三個?” “對啊。怎么沒見到第三個?這兩家伙運氣也忒好了!”聽完穆陽仁的話,即便最急于立功的將領(lǐng),心里也認定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的是一條假情報。出城決戰(zhàn)的話再也沒人愿意提,反倒紛紛用目光瞪向加亞西,看他還如何袒護兩個廢物。 被大伙看得心里直冒火,加亞西又追上半步,一把拉住穆陽仁的領(lǐng)口,“別人逃不出來,難道他們兩個就一定逃不出來么?如果唐軍人手不足,當(dāng)然巡夜的時候會出現(xiàn)疏漏!” 這話,已經(jīng)是在強詞奪理了。聞?wù)邿o不輕皺眉頭。穆陽仁卻不跟對方硬頂,伸出手去,先慢慢將加亞西的手指從自己的衣襟上扒開,然后整了整長衫,朗聲說道:“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善兵者,必以我之實,擊彼之虛,如破竹壓卵,無不摧矣!” 幾句中原茶館里說書的瞎子個個都能倒背如流的套話。卻聽得在場諸人兩眼發(fā)直,視線中的穆陽仁立刻變得無比高大。 穆陽仁卻不知道見好就收,倒背著手,繼續(xù)朗聲念誦,“或虛示之以實,或?qū)嵍局蕴?,或虛而虛之,使敵轉(zhuǎn)疑我為實,或?qū)嵍鴮嵵箶侈D(zhuǎn)疑我為虛…….” 饒是俱車鼻施的唐言功底再好,也被徹底給說暈了。嚅囁了半天,才低聲打斷,“穆,那個穆,你的意思是,唐軍故意通過這兩個家伙的手泄露消息給我,騙我出去跟他們決戰(zhàn)?!” “那倒不一定!”騙人的關(guān)鍵在于掌握火候,對于撈偏門出身的穆陽仁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兵無定式,水無常形。萬般變化,存于一心。敵人可能是兵多,故意示弱,哄騙大汗出營決戰(zhàn)。但也有可能是兵力不足,故意告訴大汗實情,誤導(dǎo)大汗,讓大汗以為他們在城外布下了陷阱?!?/br> “這不是廢話么?”加亞西暈頭轉(zhuǎn)向,沖過來,對著穆陽仁怒吼。“什么都被你說了,卻什么都沒說清楚。你這卡菲爾,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把水?dāng)嚋?!”穆陽仁心里暗罵,嘴上卻繼續(xù)信口掰扯,“不然。至少我們可以推斷出,所謂六百唐軍這個數(shù)字,肯定是虛!這兩位將軍,也是唐營故意放回來的?!闭f著話,他把手向法哈德和費迪勒廢物身上一指,“不信你問問他們,逃回來的路上,是不是沒遇到任何攔阻?!” “是,的確沒遇到任何攔阻!”不待別人發(fā)問,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就先招認了,以免徹底激怒了俱車鼻施,到最后連小命而都保不住。 “那你們,是不是偷聽到唐軍兵力不足的消息,而不是像先前說得那樣,從看守口中套問出來的?”穆陽仁心里猛然打了個突,蹲下身去,和顏悅色地繼續(xù)詢問。 “是,是這樣的。先生真,真高明!”此刻在法哈德和費迪勒眼里,管家大人就是個活神仙,無論如何都不敢用謊言來欺騙。 “看看…..”穆陽仁站起身來,沖著眾人輕輕攤手。 眾將領(lǐng)徹底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提出城二字。只有左帥加亞西還不甘心,咬了咬牙,低聲道:“那也沒法證明唐人的確挖了個陷阱給我等鉆。姓穆的,你剛才不是還主動請纓去探營么?現(xiàn)在還敢不敢跟我一起去?!” “當(dāng)然敢!”穆陽仁現(xiàn)在也有些吃不準外邊的唐軍到底想干什么了,皺了皺眉頭,硬著頭皮回應(yīng)。“但穆某現(xiàn)在又想出了一個更穩(wěn)妥的主意。可以不出城就知道答案!” “那你還不說出來!”唯恐加亞西繼續(xù)胡攪蠻纏,大相白沙爾搶先一步,沉著臉喝令。 “這……”穆陽仁扭頭去望俱車鼻施,看上去非常不情愿。 “大相的命令就是本汗的命令!”俱車鼻施心里非常不痛快,嘴上卻表現(xiàn)得頗為大度?!罢f罷,這里沒外人。如果你的計策有用的話,本汗就賞你一個官職當(dāng)!” “謝大汗抬愛。給您做管家,小人已經(jīng)心滿意足!”穆陽仁不驕不躁,先謝了俱車鼻施的賞識,然后才慢吞吞地說道,“其實道理很簡單。如果外邊有埋伏的話,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咱們不妨先到城墻上觀望一番,然后再決定是否出城!” “嗯,這倒是一個辦法。反正大伙已經(jīng)都起來了,不如跟本汗一道去城墻上走走!”俱車鼻施覺得有必要給穆陽仁撐一次腰,點點頭,搶先開口。 既然大汗都發(fā)了話,眾人只能遵從。當(dāng)即,親兵們牽來戰(zhàn)馬,簇擁著一干文武來到東面的城樓上,挑起燈籠火把來回亂照。直把眼睛都看酸了,外面依舊是一座靜悄悄的大營,仿佛泥塑的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這就是你獻的妙計,到底能看出什么來?”左帥加亞西立刻又來了勁兒,沖著穆陽仁低聲嚷嚷。 穆陽仁心里也直犯嘀咕。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給外邊的唐軍幫了忙,還是誤打誤撞真的戳破了對方的計謀。皺著眉頭猶豫了好半天,終是把心一橫,決定先保全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如果不是故意騙咱們上當(dāng),而是真的走漏了軍情的話。他們發(fā)現(xiàn)兩位將軍逃離,一定會連夜撤走。屆時,咱們策馬去追,也肯定來得及。況且…….” 一句圓場面的話還沒說完,天空中突然噪聲大作。數(shù)以千計的寒鴉,慘叫著從城南、城西、城北三個方向飛來,掠過柘折城上空,一頭向民居間扎去。 除非受到突然驚嚇,鳥雀才不會在夜里亂飛。而能在三個方向同時驚動這么多寒鴉,肯定是大批敵軍在潛行。登時,所有將領(lǐng)臉色雪白,腦門上齊刷刷冒了一層冷汗。 如果剛剛大伙真的出城劫營的話,恐怕十有**回不來了。 再看左帥加亞西,簡直臊得連頭都沒法抬了。抽出腰間彎刀,奮力劈向自家的大舅子費迪勒:“你這廢物,活著有什么用…….” “??!”費迪勒來不及躲閃,登時身首異處。血淋漓的腦袋瓜子順著馬道滾落,圓圓的眼睛瞪了一路。 “還有你這廢料,吃我一刀!”左帥加亞西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揮刀追著法哈德亂砍。右?guī)洸楸葼栆姞?,趕緊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夠了,該怎么處置他們,自有大汗來做決定!你忙著動刀子干什么?” “讓開,讓我殺了這個廢物!”左帥加亞西來回掙扎,不依不饒。如果費迪勒已經(jīng)將大汗藏寶的消息泄露給了唐人,法哈德想必當(dāng)時也在場。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再活下去,否則,一旦唐軍動手搶了寶藏,自己肯定會受到牽連。 可這些理由只能在心里想,卻無法宣之于口。眨眼間,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將領(lǐng)也紛紛上前,硬生生將刀子從加亞西手中奪了下來。 “還不趕緊向大汗請罪?”白沙爾恨鐵不成鋼,上前踢了加壓西幾腳,用眼神悄悄暗示。 左帥加亞西仿佛做了場噩夢般,猛然回神。掙脫眾人,快步走向俱車鼻施,“大汗,末將剛才一時……” “殺就殺了!”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yīng),“你不殺,本汗也不會讓他活過今晚。去,把另外一個也給我砍了。省得在這里礙眼!”說罷,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左帥加亞西被說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紅著臉愣在了當(dāng)場。半晌,才又回過身來,沖著自己的親信吼道,“愣在干什么,去,把法哈德給我宰了。把腦袋挑在城墻上示眾。敢不戰(zhàn)而降者,就是這個下場!” “是!”親衛(wèi)們有氣無力地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去執(zhí)行命令。已經(jīng)嚇癱了的法哈德自知在劫難逃,立即扯開嗓子高聲控訴,“冤枉,我冤枉。是費亦勒將大汗的藏,??!” 沒等他將事實說出來,喉嚨就已經(jīng)被搶上前的加亞西親手割斷。做完了這一切,后者兀自覺得不解恨,轉(zhuǎn)頭又想找假道士穆陽仁的麻煩。誰料在人群中看了半晌,卻連假道士的影子都沒瞧見。正惱怒間,又聽大相白沙爾低聲罵道,“你這吃草的蠢貨。還找什么?人家早就跟著大汗回王宮去了。從今往后后,你記得給我少惹他。否則,別怪我護不住你!” “這…..”加亞西再度愣在了當(dāng)場,好半天,也沒弄明白大相到底為什么不準自己再找穆陽仁的麻煩。還是右?guī)洸楸葼柭斆?,看加亞西滿頭霧水的模樣可憐,湊上前,低聲提醒道:“過了今晚,那唐人在大汗眼里,肯定會紅得發(fā)紫。你越急著將他拉下來,恐怕越適得其反。不如先緩一緩,待大汗把眼前的危機對付過去再說。到那時,他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外來戶,還能斗得過我們這些老人么?” “嗯?!泵髦烙?guī)洸楸葼栁幢匕仓裁春眯模觼單鲄s只能點頭。然后將雙手搭在城墻上,目光盯著王宮所在不停地看,心中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卡菲爾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把所有一切都能料得清清楚楚? 不光是他心里犯迷糊,今晚目睹了整個事情經(jīng)過的所有人,此刻看向假道士的目光當(dāng)中,都充滿了崇敬之意。特別是俱車鼻施身邊的親衛(wèi),簡直把穆陽仁當(dāng)成了神仙,騎馬時都不敢跟其并排,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假道士穆陽仁卻不管背后有多少崇拜的眼神,他現(xiàn)在,最希望的是自己沒有誤打誤撞壞了唐軍的大事。不過,只是短短半柱香時間,他心里便釋然了。第一,城外的唐軍肯定不知道是自己干的。第二,如果唐軍打不下柘折城,憑著今晚的功勞,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也能博得一席之地,比原來做山大王強了百倍。 想到這兒,他磕打坐騎的動作越發(fā)小心,唯恐稍有不慎,便被俱車鼻施丟下,忘了今晚封官的承諾。 俱車鼻施當(dāng)然不會忘記穆陽仁今晚立了多大的“功勞”,只是心里被加亞西等人的表現(xiàn)刺激得很不舒服,一時間懶得想其他事情而已。默默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了拉馬韁繩,回過頭,低聲問道:“你今天晚上,真的曾經(jīng)想出城打探敵情?” “??!”穆陽仁來不及放緩馬速,差點一頭從坐騎上栽下來。掙扎了幾下,才氣喘吁吁地回應(yīng)道:“稟大汗。小人對大汗的忠心,天上的日月都可以照見!” “當(dāng)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俱車鼻施停住坐騎,死盯著穆陽仁的眼睛確認。 “十足十的真!小的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fā)誓!”這回,穆陽仁有了準備,回答得迅速而鄭重。 俱車鼻施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把穆陽仁的頭皮都看得發(fā)麻了,才收回目光,喟然長嘆:“想不到,想不到你一個唐人,居然是對我最忠誠的。唉,本汗縱橫半生,沒想到,真沒想到……” “正因為屬下是唐人,才會對大汗忠貞不二!”猜到俱車鼻施沒說出賴的話想表達什么意思,穆陽仁挺直了胸脯回應(yīng)。 “哦?”俱車鼻施眼神忽地一閃,輕輕磕了磕馬肚子,繼續(xù)前行,“跟上,跟我走一起!” “屬下不敢!”穆陽仁低聲回應(yīng),策動坐騎,跟俱車鼻施保持了半個馬頭的差距。 這個動作,又上俱車鼻施好生感慨。搖著頭嘆息了半晌,才又側(cè)過頭來,笑著問道:“為什么?” “這個問題有點復(fù)雜。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 “說說?反正今晚本汗也沒法睡了!” “這…..”奈不住俱車鼻施的追問,穆陽仁很為難地總結(jié),“我們唐人,未必信哪個神明,也未必遵從哪家的教義。心里卻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很重。講究的是“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大汗不嫌我是馬賊出身,賞我做您的管家,就等于,就等于把我當(dāng)了人看。我當(dāng)然,當(dāng)然要像個人一樣……” 幾句話,半文半白,卻聽得俱車鼻施頻頻點頭。作為一國之主,最近這兩年來令他最寢食難安的,不是隨時可能殺回來的唐軍,而是柘折城中越來越膨大的宗教勢力。這股勢力如同一座山,越來越近地壓向了他的頭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站直了身體說話,都越來越艱難。 如果一定要做傀儡的話,做哪家的傀儡又有什么關(guān)系?至少,給大唐做傀儡還能活得更有尊嚴,更像人一些! 想到這兒,俱車鼻施忍不住放聲大笑,如同突然頓悟了什么一般,長笑著縱馬沖過半夜的街道。 笑聲如哭,嚇得剛剛落下的寒鴉再度飛起,“嘎嘎嘎嘎”,飛滿整個夜空。 注1:卡菲爾,異教徒。 第四章 破軍 (一 上) 第四章 破軍?。ㄒ弧∩希?/br> 接下來小半個月,俱車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將軍政諸事徹底推給大相白沙爾,自己躲在王宮中終日飲酒作樂,對城外的戰(zhàn)事問都不問一聲。 城外的唐軍也不客氣,繼續(xù)以每天一座營壘的速度,掃蕩那些存放糧食、輜重、牲畜、草料的據(jù)點。各據(jù)點的守軍開始還燃起狼煙向城內(nèi)求援,后來發(fā)現(xiàn)城中的公子王孫們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連狼煙都不點了。心思堅韌者則象征性地抵抗一番,然后棄營而逃。心思不堅韌者,見到唐軍的旗號便打開營門,將賬簿和武器雙手奉上。然后乖乖地等待對方發(fā)落。 眼看著兩年多來的積蓄一倉庫一倉庫地落入“盜匪”之手,大相白沙爾急得腦瓜門兒一片青紫。有心帶隊出城與唐軍一拼,怎奈連續(xù)兩次放棄主動出戰(zhàn)的機會之后,非但將領(lǐng)們的心氣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氣也低落到了極點,無論他怎么鼓動,都提不起半分斗志來。帶著這種隊伍出去跟唐軍決戰(zhàn),無異于自尋死路。白沙爾思前想后,終是決定繼續(xù)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風(fēng)已經(jīng)一日急過一日,不出半個月,暴雪必降。到那時,大伙不用出戰(zhàn),遲遲而來的嚴寒天氣,自然能將唐軍凍跑。 仿佛發(fā)覺了天氣的變化,在連續(xù)破了數(shù)座營壘,將里邊的積蓄搶劫一空之后。城外的唐軍也改變的戰(zhàn)術(shù)。不再繼續(xù)慢條斯理地“打劫”,而是押著連日來捉獲的俘虜,將幾座營壘拆毀,將木料、帳篷、繩索等物收集到一處,在柘折城正東五里遠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營盤。營盤正前方,則用黃土和石塊壘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與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制的臺階,可以直通其上。高臺的邊角處,還各擺了一個巨大的鐵鼎,里邊放著木炭、蒿草之類,終日煙火不絕。 “他們在干什么,難道準備使用巫術(shù)么?”自打那天晚上差點中了唐軍的“詭計”之后,左帥加亞西就變得草木皆兵,望著天空中飄蕩的黑煙,不斷地找人詢問。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歡玩的把戲。但又不太像!”右?guī)洸楸葼栆脖患觼單髋眯那闊o比緊張,皺著眉頭,低聲回應(yīng)。 “該死,真主會懲罰他們,讓他們下地獄!”加亞西咬牙切齒,心里卻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 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滿臉憔悴,雙眼之中布滿了血絲。 大伙心里都非常清楚,這回損失實在太慘,無論唐軍會不會被寒冷的天氣凍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憂。藥剎水沿岸不止一個可汗自稱為大宛國的嫡系繼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爛達、白水城主賀魯沙哥,都對大宛王冠虎視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jié),連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稱是大宛王之后,隨時準備與俱車鼻施一決雌雄。 這兩年俱車鼻施背后有大食人支持,幾個窺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而如今大食人兵敗,柘折城縱使熬過唐軍的洗劫,也必將實力大損。明年開春之后,不被周圍的群狼盯上才怪?。?/br>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眾將便覺得眼前黯淡無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點兒也不體諒大伙的愁苦心情,在剛剛壘起的高臺附近,敲鑼打鼓,吶喊呼喝,折騰個沒完沒了。前后不過兩日光景,大相白沙爾就被唐軍的怪異舉動弄得心里發(fā)了毛,把心一橫,沖著左右命令道,“去,把那個姓穆的,那個總管大人給我叫來。不,請過來,讓他看看外邊的唐人在搞什么?” “是!”左右答應(yīng)一聲,小跑著去找無所不知的王府新任總管。人還沒等走下馬道,卻被右?guī)洸楸葼柕吐暯型A四_步。 “還是我去吧!”右?guī)洸楸葼栂肓讼耄嘈χ?。“他現(xiàn)在可不好請,幾個小兵,未必能讓他過來!” “嗯?!贝笙喟咨碃栞p輕點頭,“你去了,好言好語跟他說。不值得跟他生氣。咱們就先讓他囂張幾天!待外邊的敵兵退了,我自然有辦法趕他走!” 王府總管,是俱車鼻施當(dāng)日為了表彰穆陽仁識破唐軍陰謀之功,親口封給他的官爵。甭看與他原來的管家職位只差了一個字,權(quán)力范圍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車鼻施的私人奴仆,主要負責(zé)王宮內(nèi)的柴米油鹽,沒權(quán)力干涉政務(wù)??偣軈s能替俱車鼻施傳達口諭、安排官員覲見時間,將外面的民情,官員的聲望稟告給俱車鼻施知曉,并且可以在危急關(guān)頭調(diào)動少量王宮侍衛(wèi)。 若是放在中原,這至少是個三品監(jiān)門將軍,只有親信太監(jiān)才能擔(dān)任。但大宛國沒有使用閹人的傳統(tǒng),所以穆陽仁白白撈了個便宜。不過他這個總管也算做得盡職盡業(yè),上任之后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宮在防御方面的數(shù)處疏漏,還主動替左帥加亞西在俱車鼻施面前說好話,讓后者寬恕了他擅自誅殺將領(lǐng)的罪責(zé)。所以白沙爾、加亞西等雖然依舊看著穆大總管很不順眼,卻念在其能主動示好的份上,暫時沒有專門針對他。而穆陽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著幾個宮廷侍衛(wèi)天南地北地胡侃,對柘折城的政務(wù)、軍務(wù)方面,一概不參與,不打聽。倒也暫且與城中的天方教勢力相安無事。 這日,穆陽仁正跟幾名當(dāng)值侍衛(wèi)講古,說到突騎施傳奇可汗俱車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滅的情況下,收拾了三十幾副皮甲,自立為汗。東征西討,數(shù)年之內(nèi),一統(tǒng)藥剎水沿岸各地,稱雄西域。隨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為妻。得到大唐的財力、物力支持。興兵二十萬,南破吐蕃、北擊突厥、西拒大食。將三個強大的敵人打得焦頭爛額。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勢力無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樣,把國王之女嫁過來,以示拉攏。俱車鼻施則將三個公主統(tǒng)統(tǒng)納為側(cè)室,每天晚上抱著四個女人大被同眠,受盡人間極樂。 穆陽仁出身市井,別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卻是一等一。此時大宛國讀書人不多,國史更是從來沒有修過。所有關(guān)于歷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輩,少一輩耳口相傳,根本經(jīng)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陽仁把故事說得有多離譜,把黑的說成白的,西北說成東南,侍衛(wèi)們也聽不出來,只是覺得故事聽起來著實過癮,當(dāng)年的那個俱車鼻施可汗也著實是個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與眼下的大宛王俱車鼻施還是同名同姓,所以侍衛(wèi)們聽了,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的光輝事跡,與王宮里那位天天喝酒買醉的主人聯(lián)系了起來。當(dāng)聽到金城公主死后,老俱車鼻施居然聽信了吐蕃女人的蠱惑,主動向安西挑起戰(zhàn)爭,都覺得其十分不智。又聽到俱車鼻施在碎葉城下,被唐將蓋嘉運打得全軍覆沒,心里愈發(fā)覺得那個吐蕃妖女是罪魁禍首。最后聽聞俱車鼻施落魄時,女人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聽聞他眾叛親離,落魄無依,在大漠中游蕩,居然被幾個處木昆部的馬賊砍了腦袋,一個個不覺站起身來,扼腕長嘆。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幾年就好了,一定能鎮(zhèn)住那個吐蕃女人!” “是啊,四個女人當(dāng)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對待俱車鼻施,其他估計心里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過,他這輩子也輝煌過,四個大國的公主啊。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狗屁四個大國。突厥和吐蕃,怎么跟人家大唐比!” “那當(dāng)然,大唐與河中這一塊,恩恩怨怨糾纏了上千年,就像親哥倆打架,誰都不會真的下死手!”穆陽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臺階,低聲總結(jié)?!翱蓳Q了外人進來,就不一定了。你覺得人家是幫你,其實人家不過是為了謀奪你的牛羊和牧場罷了!” 幾個當(dāng)值侍衛(wèi)都是俱車鼻施可汗的親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響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陽仁給繞進去,點點頭,低聲附和,“可不是么!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撿到金子,才不會大老遠過來搶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撥著大汗去劫殺唐使。闖出禍來,又沒本事收拾攤子!” “對,他們不是一直說自己本事大么?怎么連出城一戰(zhàn)的勇氣都沒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后還不是咱們出去拼命?” “可不是么?整日說什么地上天國,地上天國,天國什么樣我沒見到?,F(xiàn)在卻弄得連口磚茶都喝不起了!” 火苗一點起來,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這兩年大食人對柘折城的壓榨,眾侍衛(wèi)越發(fā)覺得心中氣憤難平。穆陽仁自覺計謀得逞,正準備繼續(xù)往火頭上澆幾瓢油。剛要開口,猛然聽見背后有人喝道:“你們幾個,瞎說些什么?都覺得活得命長了不成?” ??!眾人被嚇了一跳,登時,鴉雀無聲。 第四章 破軍 (一 下) 第四章 破軍?。ㄒ弧∠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