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眾侍衛(wèi)躬身施禮，卻沒有散去，而是分批次護在了王洵的前后左右。眼下雖然局勢已經(jīng)平穩(wěn)，某些天方教狂信徒，卻一刻都沒停止與大都督府作對。光是今年春天，針對王洵的刺殺便發(fā)生了五次。只是這些狂信徒們膽氣雖然神勇，武藝和箭術(shù)卻實在稀松平常。每每沒等傷到王洵的汗毛，便平白丟掉了性命。

    但自從第一輪刺殺發(fā)生后，王十三和萬俟玉薤兩個就輪番帶人守在了王洵身邊，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幾乎寸步不離。對于弟兄們的好意，王洵也不好過于推辭。見大伙不肯離開，便笑了笑，舉步往后宅走去。

    這座原來的大宛王宮如今被王洵分成了幾部分，前面拿來處理公務(wù)，后面則分給幾個心腹手下居住。此刻院子各處已經(jīng)掌了燈，整座宮殿看起來金碧輝煌。王洵信步往后院走，一邊走，一邊慢慢回味著家書內(nèi)容。轉(zhuǎn)眼來到自己平素居住的屋子，揮手命令侍衛(wèi)們離開。然后推開門，拖著長聲朝里邊打趣，“小麥，你怎么不出來迎接本都督。是不是又皮癢了，等著本都督軍法處置？！”

    第一章 笳鼓 （三 下）

    第一章　笳鼓?。ㄈ∠拢?/br>
    小麥，是他對麥爾祖德的小女兒的簡稱。此女原本有個很冗長的大食姓名，但王洵嫌叫著拗口，便根據(jù)大伙對其父親“老麥”的簡稱，給她重新取了這個名字。

    該女起初還抗議了幾次，沒有結(jié)果之后，便只好認可的王洵的叫法。反正隨著其父在大宛都督府的受重視程度增加，她本人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整個都督府后宅，除了王洵之外，其他人也沒膽子叫這個愛稱。

    若是換做平時，聽到王洵的腳步聲，小麥早就帶雀躍著迎出門外了。今天，她卻絲毫沒有動靜。懶家伙！王洵笑了笑，惦著腳繼續(xù)往內(nèi)間走，準備給任性的小女孩一個“教訓”。拉開臥房門，掀起床上的錦帳，卻看到一張不甚熟悉的臉。

    “你…..”王洵迅速往后退開半步，手按腰間橫刀。睡在床上的女子也瞬間驚醒，趕緊翻身下來，雙膝跪倒，“婢，婢子剛，剛才睡著了。是，是meimei讓我在這里等她的，我…….”

    聽到這結(jié)結(jié)巴巴的唐言，王洵立刻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是麥爾祖德的另一個女兒。當初試圖行刺他的那個。過后怕女兒被族人懲處，麥爾祖德不肯接其回家。王洵也就命人隨便給此女安排間房子，從此不聞不問。

    同樣是“刺客”，小麥的待遇卻遠遠好于其jiejie。其中主要原因是，她年齡小，性子也有些少女的“無賴”。行刺失敗后立刻“負荊請罪”，導致王洵根本對她生不起氣來。而其jiejie，則始終拉不下面子向王洵認錯，所以一來二去，在后宅中的地位便日漸尷尬。

    依照藥剎水沿岸各地的傳統(tǒng)，丈夫可以娶幾十甚至上百個妻子，只要你能養(yǎng)得起。在唐軍的地位初步確立之后，為了討好王洵，各地諸侯，也紛紛將家中最漂亮的女兒送到柘折城來侍寢。王洵自己招架不住，便以不委屈對方為由，將這些女子，紛紛轉(zhuǎn)贈給了心腹屬下為妻為妾。其家族雖然對此舉約略有些失望，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能討好鐵錘王，能拉近與鐵錘王心腹的關(guān)系，亦為一樁美事。心態(tài)也就慢慢平了。

    長安的妻妾沒接來，諸侯們送上的女人又沒入王洵法眼。一來二去，小麥便稀里糊涂的成了都督府內(nèi)宅的女主人。雖然這個女主人的地位沒經(jīng)王洵親口確認，院子中的弟兄和仆役，卻不敢對其有絲毫不敬。

    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個英雄非但年少英俊，而且對自己的家族十分照顧，少女小麥自然心滿意足。她生長于麥爾祖德這種地方豪族，家中姨娘眾多。即便不用心去學，自幼耳濡目染，也懂得該如何鞏固自己的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而王洵既然身為此地的最強者，身邊亦不可能永遠只有她一個女人。所以，少女小麥便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其jiejie，試圖消除后者跟王洵之間的誤會，以免日后姐妹二人結(jié)伴作戰(zhàn)。

    但是努力的結(jié)果卻不甚理想。雖然王洵應(yīng)其所請，給她jiejie“賜”了一個唐人名字，叫作“小拙”。卻沒有再把其jiejie接回來重續(xù)前緣的意思。而曾經(jīng)與王洵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放眼藥剎水沿岸，無論如何沒第二個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眼看著自家jiejie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少女小麥干脆把心一橫，使出了最后的絕招。

    兩個當事人根本不清楚小麥的如意算盤，一時間，彼此都覺得好不尷尬。好在王洵反應(yīng)極快，稍作遲疑之后，便笑著吩咐道，“既然是小麥讓你來的，過會兒就一起用晚飯吧。你吃過沒有？小麥到哪里去了？！”

    “她，她剛才還在這兒。說，說是去，去廚房替，替大人準備吃食！”作為差點刺殺王洵成功的蛇蝎美女，小拙的表現(xiàn)與當初的狠辣極其不符。非但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一雙眼睛還始終盯在地面上，根本不敢抬頭與王洵的目光相對。

    “起來吧，到那邊餐桌前坐！”遇到這么個笨頭笨腦的女人，王洵也沒什么辦法。聳了聳肩，低聲命令。

    那次的“謀殺親夫”舉動，純粹是一場鬧劇。銀簪子沒有涂抹毒藥，兩個女孩的身手，也根本不堪一擊。隨著時間的推移，王洵心中的惱怒早就煙消云散。但無論是作為一個手握重權(quán)的大都督，還是作為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勛貴子弟，他都沒有主動向眼前這個女人示好的道理。所以干脆淡然處之，假裝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從沒與此女相遇過。反正答應(yīng)麥爾祖德的事情，自己絕對有能力做到。至于此女到達中原之后，嫁給誰，過得怎樣，與王家再也沒有半點關(guān)系。

    被王洵賜名為小拙的女子，比其自家meimei年長，經(jīng)歷的事情多，內(nèi)心世界也更為敏感。不用細辯，也能覺察出王洵話語里流露出來的冷淡?？蛇@又能怪誰呢，自己當初刺出那簪子時，可是抱著與他同歸于盡的念頭。誰叫他攻破了柘折城？誰叫那么多人因為他而死？！

    但隨后他的處置態(tài)度，他的善良與寬容，他的輝煌戰(zhàn)績，卻不斷沖撞著她的心臟。攻破柘折城，他只用了八百余人。屠城令不是他下的，相反，還有很多人因為他的維護，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

    這一切，只能歸咎于命運。meimei的命好，人也機靈，所以理所當然有個好的歸宿。而自己……，還真應(yīng)了他給取的新名字，小拙，拙透了。

    這些日子來，小拙不是沒想過重新跟王洵修好。畢竟已經(jīng)跟他睡過一晚上，按照這里的傳統(tǒng)，就應(yīng)該永遠是他的女人?？梢亲屗脖成现駰l，像meimei那樣跪下來向這個男人負荊請罪，她自問又做不到。第一，有小麥珠玉在前，此舉失去了新意。第二，心中的驕傲也不允許。

    “有事？”見女子跪在地上遲遲不起身，王洵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問道。

    “沒！”少女小拙連忙回應(yīng)了一聲，爬起來往屋外走?；爬锘艔垊記]看清楚路，差一點就頂?shù)酵蹁瓚牙铩?/br>
    王洵迅速閃了下身，然后搶先一步出了臥房。侍妾小麥還沒回來，并且連幾個婢女都帶走了，這使得房間內(nèi)略顯空曠，連個跟分享封侯喜悅的人都找不到。

    小拙畏畏縮縮在后邊跟著，目光不停地偷偷打量王洵的背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子看起來很有氣概，肩寬背闊，胳膊和大腿都修長有力。特別是那一張古銅色的面孔，從后側(cè)看上去，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棱角分明。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沖擊感和安全感。

    終日對著這樣一個男子，想必meimei最近過得一定很有滋味。不知不覺間，小拙又開始神不守舍?！拔疫@是怎么了！他根本不會再理睬我??！”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試圖將自己掐醒。心中有股略帶幽怨的念頭卻愈發(fā)強烈，強烈到令人難以自拔。

    背后綴著著一個人，王洵感覺很不習慣。念在麥爾祖德的面子上，他不便立刻將對方趕走。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然后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有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在這里住得還習慣么？”

    只是一句隨便的客套，卻令小拙眼圈瞬間一紅。低下頭去，喃喃地回應(yīng)，“好。還好。沒什么不習慣的。謝謝都督大人！”

    “一家人，沒什么謝不謝的！”王洵笑著搖了搖頭，從內(nèi)心深處，他不希望傷害這個女子。畢竟對方當日行刺沒有真正傷到了他。更何況老麥爾祖德終日為都督府的事情忙里忙外，已經(jīng)成了他治理地方的得力臂膀?！澳闳绻牖丶?，或者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盡管跟小麥一起出去。最近城里的治安還不錯，市面上也有很多新鮮東西?！?/br>
    “嗯！已經(jīng)出去過了。外面的變化很大?！被卮鹨琅f是簡單明了。小拙低著頭，十指在身前互相攪動。

    “是么？”王洵最在意的就是別人對自己治政的評價，幾乎本能地繼續(xù)追問道，“什么變化，你能不能說說！”

    追問的語調(diào)是如此的急切，令小拙忍不住驚詫地抬頭。一望之下，才忽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被自己當成兇神惡煞的鐵錘王，眉宇間居然也帶著一股子無法掩飾的稚嫩。

    “他原來這么年青！”剎那間，一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被小拙揭開，驚異之余，心里的畏懼感覺頓時減輕了不少，“原來他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

    “什么變化。你盡管實話實說，我不在乎！”王洵等得有些著急，忍不住低聲催促。在身邊人嘴里，他當然聽到過無數(shù)贊頌?？深愃频脑捜羰悄軓囊粋€曾經(jīng)憎恨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來，感覺肯定大不一樣。

    “街道變得干凈了許多。也整齊了許多！”小拙在心里偷笑，同時非常謹慎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店鋪里的東西多了，逛街的人也多了。還有，大伙衣服的顏色也鮮亮了許多！”

    “就這些？！”王洵約略感到有些失望，這算什么功績。任何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恐怕都是如此。

    “民女看到的，就是這些?！毙∽军c點頭，大著膽子確認，“在大人眼里，這些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民女這種當?shù)厝丝磥?，卻已經(jīng)是難以置信！”

    “哦！”王洵毫不猶豫地忽略掉后半句恭維，論起拍馬屁的水平，小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笨嘴拙舌。

    對方卻好像沒有這個覺悟，想了想，繼續(xù)說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您來以前，柘折城里邊，男人只準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女人，女人成親之后，沒有丈夫的允許，根本不準上街。即便出行，也要用布包住臉和手腳，外邊只準露一雙眼睛！”

    “??！”王洵詫異地張大嘴巴，滿臉難以置信。他的注意力都在大局和高層，根本沒心思琢磨民間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猛然聽人一說，才意識到其中所包含的意義。

    移風易俗。這是書中所推崇的上等治政之道。潛意識里，王洵受儒家理念的影響依舊很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斑@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仿佛希望得到某種肯定，他繼續(xù)追問。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說話時那種期盼的語調(diào)。

    “民女，民女其實也不太清楚！”小拙抬起頭，鼓起勇氣說道?！懊衽募易咫m然昄依過天方教。但，但其實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這個我知道！”王洵信口點評。以老麥爾祖德的精明與善變，能做個虔誠的教徒才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meimei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毙∽究粗蹁抗庵辛髀冻鲆黄拐\，“也不喜歡總被關(guān)在一個大院子內(nèi)，從早到晚對著天空發(fā)呆。民女喜歡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馬車，和一切色彩絢麗的東西，不喜歡簡單的黑與白。那樣，太素，也太壓抑！”

    “對，的確太壓抑！”王洵笑著著大聲附和，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很順眼?！芭嗣矗挠胁幌矚g穿漂亮衣服的。在我們大唐，幾乎每個像你和小麥這么多大的女孩子，都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僅白天時可以駕車馬車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仆人的陪伴下，打起燈籠去逛夜市！”

    后半句話已經(jīng)近似于炫耀，聽者卻是滿臉羨慕?！按笕耸窍氚堰@里變成大唐么？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對么？”

    “沒有！”王洵笑著否認，“想把這里變成大唐，可是有點困難。民風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徑庭。我只是跟你一樣，不喜歡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感覺?！?/br>
    對，的確是壓抑。這個詞雖然簡單，卻恰當無比。兩個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對方的感覺很相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隔閡瞬間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么樣子，大人能跟我說說么？”猶豫了一下，小拙抬起頭，靈動的雙眸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來的答案，到了嘴邊，卻忽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啊，大唐到底是什么樣子？王洵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當年之所以逃離長安，也是由于無法忍受長安城內(nèi)壓抑的氛圍。而隨著漸行漸遠，那些曾經(jīng)令人煩躁不安記憶慢慢消退，很多幸福與快樂的事情，也越來越清晰。

    也許是因為距離產(chǎn)生了美。也許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嚴格的參照物，曾經(jīng)令他厭倦的長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于記憶中居然變得無比之可愛。那繁榮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還有大四絕的詩歌，小四絕的曼舞，曲江池上的無邊蓮葉，驪山深處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牽夢縈。

    “大唐么，很大一個地方。”沉吟著，猶豫著，他慢吞吞地描述，“從南到北有四千多里，從東到西更遠，如果把此地也算進去的話，恐怕有近萬里了！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風物不同，人的習慣也不盡相同?！?/br>
    “喔！”小拙忽閃忽閃這眼睛，琢磨王洵的話。上萬里的疆域，的確大得令她難以想象。從小長到現(xiàn)在，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百里之外的安息城。并且還是被家人關(guān)在密閉的車廂里邊，連將頭探出來四處看看的機會都沒有。

    “但從整體來說，大唐的氣候比這邊好得多。夏天沒有這么干，冬天也不似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種兩季糧食，街道上雖然有乞丐，但大多數(shù)人都能吃飽肚子！”搜刮著肚子里的記憶，王洵繼續(xù)慢慢描述。有幾分出于本能地做些浮夸，但盡量附和事實。

    “在城市里，男人女人都可以隨便逛來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粽子你知道么，就是一種用葦子葉裹著白米和rou餡，做成的美食。有魚rou、羊rou、豬rou，偶爾也能吃到牛rou，但不多見。因為牛在大唐主要用來耕地，不準隨便宰殺。不是因為教義，而是為了種更多的糧食。大唐和這邊不一樣，任何宗教，都不能隨意干涉別人的行為。同樣，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講經(jīng)，只要你不煽動人造反，隨便念。所以，長安城中，佛寺對面就是道觀。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講經(jīng)場所，往往就隔著一條馬路。但兩邊也能相安無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大唐，也是他認為大唐最可愛之處。強大，寬容。因為強大而寬容，因為寬容而強大。男人女人們腳步匆匆，衣服上也許打著補丁，臉上卻都帶著笑。老人摔倒在地，會有人主動伸手去扶起來。受幫助者及其家人會禮貌對施以援手者致謝，而不會賴上對方，讓對方賠償巨額的醫(yī)藥費用。官員再昏庸，也會注意名聲，輕易不讓判糊涂案子，招惹民憤……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便飛出了身體，飛到了數(shù)千里之外的故園。連小麥什么時候帶著婢女走進來，都沒有注意到。后者難得看見丈夫與jiejie和解，驚喜之余，索性命人悄悄地擺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邊談，其樂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嚴懲，甚至給她償命。丈夫?qū)ζ拮硬粷M意，可以休妻。妻子對丈夫不滿，也可以選擇離開。方式有幾種，雙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就叫義絕。雙方只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卻誰都沒有過錯，就可以“和離”。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給他守節(jié)，更不用殉葬。當然，如果有人愿意從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無論窮人，富人，都有機會出頭做官。讀書也好，練武也好，只要讀得好，練得好，就可以考科舉。通過考試之后，再等一段時間，便可分派到一個官缺。有門路的會受到優(yōu)先照顧，這點不公平。但沒門路的只要肯耐著性子等，總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時間長短問題和官職高低問題。不像這邊，人從一生下來，高低貴賤就已經(jīng)定了。血脈不好的人想要出頭，根本沒機會，除非你去做馬賊…..”

    這就是大唐，他夢里的大唐。沒有那么嚴格的宗教，也沒有那么嚴苛的律法。人們之間有等級，卻不像西域這般森嚴。因為貧富貴賤能夠轉(zhuǎn)換，流動，所以朝廷的政令不會過于偏頗。整個國家也顯得生機勃勃。

    這個大唐不屬于李林甫，不屬于楊國忠，不屬于任何貪官。也不屬于孫仁宇這種污吏。不屬于他王家，不屬于趙家，不屬于宇文家，甚至不屬于隴右李氏。這個大唐屬于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著他的王十三和萬俟玉薤。

    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一半存在于他的理想。

    一邊吃酒一邊談?wù)務(wù)f說，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覺，就醉了個酣暢淋漓。酒菜什么時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結(jié)束后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沒明確表態(tài)。既然他沒有明確表態(tài)，小麥便自作主張將jiejie留了下來。既然已經(jīng)留了下來，當天夜里，錦帳之中，自然就發(fā)生了該發(fā)生的事情。

    當激情漸漸褪去，王洵的意識也慢慢清醒。望著躺在自己身邊嬌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覺得有些歉然。

    無論是作為麥爾祖德家族巴結(jié)自己的禮物也好，作為暖床丫頭也罷，畢竟這兩個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應(yīng)該給她們一個名分了，否則，她們?nèi)蘸笠搽y以王家的其他人相處。

    正猶豫著，身體卻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會帶我去大唐，什么？”渾身上下抽搐成一團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手和腿卻緊緊地盤在王洵身上，如同一只章魚般，唯恐一松開便會失去。

    第一章 笳鼓 （四 上）

    第一章　笳鼓　（四　上）

    如果趙懷旭所帶來的消息屬實的話，王洵封侯的圣旨就在路上。按照大唐的規(guī)矩，縣侯可以取一妻三媵，也就是一個正妻，三個平妻子，至于寵妾和暖床丫鬟，則無任何限制。所以帶小拙和小麥二人回長安，根本不成什么問題。他不解的只是，為什么對方在迷迷糊糊當中，還會提出這么一個掃興的要求。想要追問，卻又不忍將小拙推醒，只好笑了笑，輕輕躺倒假寐。

    小麥的手也從后背伸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肩膀?！皠e怪jiejie，她這半年多嚇壞了！”用臉緊貼著王洵的厚實脊梁，少女喘息著求肯，“她最怕的就是被你丟在這里。既不能回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

    想到當?shù)厝巳绾螌Υ徽煞蚯菜突丶业呐?，王洵恍然大悟。去大唐，對小拙來說，不僅意味著享受那里的繁華，還意味著徹底改變命運。特別是今晚自己借著就酒意夸大了的大唐，對任何曾經(jīng)生活在被燒死的恐懼中的女人而言，估計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這算是交易么？當激情有了價格，就變得索然無味?？杉幢闶墙粨Q，又如何呢？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他的父親，帶他們遠離大宛。剛才清醒之時，懷中的女子又對自己百般逢迎。帶著點厭倦，又帶著點困惑與遺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運作，已經(jīng)慢慢走上了正軌。趙懷旭的到來，又讓軍隊如虎添翼。他在練兵方面的經(jīng)驗比王洵等人加起來都多。剛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馬變了幅模樣。

    除了練兵之外，趙懷旭還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和日后可能交戰(zhàn)的對手，對軍中諸兵種的組成結(jié)構(gòu)，提出了一些針對性改進建議。重甲騎兵訓練困難，耗資巨大，臨戰(zhàn)時發(fā)揮的作用又與投入到其上的資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壓制到兩百之內(nèi)。以便騰出更多的軍馬和人手，組建輕甲騎兵。騎弓無論射程方面和cao作簡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干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于遠程壓制，則交給后面的步弓手來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戰(zhàn)斗自然以馬戰(zhàn)為主，持盾步兵也發(fā)揮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壓縮其編制，給長矛兵讓路。而長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戰(zhàn)馬，以方便跟隨大軍長途奔襲，到達地點之后再列陣而戰(zhàn)。

    這些建議，都非常符合實際，王洵逐一批準。此外，根據(jù)柘折城一帶的自然條件，趙懷旭還提議在軍中增加五百駱駝兵，王洵也給予了盡可能的支持。駱駝的骨架比馬高，背上還有隆起的雙峰，非常適合弩手騎乘。雖然在沖鋒之時，駱駝速度不如戰(zhàn)馬，可遇到長途奔襲，三天之內(nèi)不補充雞蛋、黑豆等精飼料，戰(zhàn)馬就會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駱駝卻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沒有采納的建議，便是有關(guān)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趙懷旭的想法，陌刀陣的攻擊力雖然當世無雙，對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無比。并且在沒有其他兵種配合的情況下，便無法單獨作戰(zhàn)，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后西域戰(zhàn)場，大宛都督府兵馬，肯定要跟安西軍走在一起。后者隊伍中的陌刀手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模，完全可以成為大伙的依仗。但王洵卻搖頭表示了拒絕，不光是因為自己喜歡持刀沖陣時的那種血脈噴張的感覺，還出于個人的小算盤。他現(xiàn)在既將麾下兵馬視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又試圖與安西軍有所區(qū)別。所以即便是只小麻雀，也盡力維持五臟俱全。

    這點略帶任性的想法，當然瞞不過趙懷旭的眼睛。后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動將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來，王洵并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況且封常清也曾經(jīng)私下里暗示過，將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數(shù)個年青人中，尋找其中一個傳授衣缽。

    無論從個人交情和大局考慮，趙懷旭私下里都認為，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雖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現(xiàn)一樣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狹，恩怨太分明，稍經(jīng)挫折便可能鋌而走險。而后者，則又太陽光，太單純了些，日后很難應(yīng)付官場中的傾軋。

    只有王洵，剛烈中不失穩(wěn)重，坦誠的面孔背后亦略帶狡猾，足以擔負起安西軍薪火傳承的重任。這也是趙懷旭主動向封常清請纓前來輔佐王洵的具體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們的成長期間，給予更多的幫助，以便日后收取豐厚的回報。封常清對此也表示了支持。

    當然，這些想法現(xiàn)在還能讓王洵知道。一則是因為封常清如今圣眷正隆，為人又足夠小心低調(diào)，再掌控安西軍七八年恐怕不成問題。二來以王洵現(xiàn)在的資歷和聲望，尚不足以令安西軍中的老將們信服，過早地暴露了封常清傳位的意向，對其有百害而無一利。

    本著百年育人的想法，趙懷旭耐心地對少年們加以輔導。而王洵等人，也對他保持了當年在白馬堡中一樣的尊敬。隨著時間推移，眾人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默契，麾下兵卒也cao演得越來越精熟，漸漸露出幾分強軍的風貌來。

    “光在校場上練，恐怕不行！”入秋之后，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個提出了讓弟兄們動動真刀實槍的建議?！笆球呑邮邱R，總得拉出去溜溜。否則，表面上看起來生龍活虎，一動真章，誰也保不住沒人嚇尿了褲子！”

    “的確如此！”王洵笑著點頭。終日憋在柘折城中當土皇帝，他最近也覺得有些百無聊賴?！暗悄谜l來磨刀呢？你現(xiàn)在有初步目標沒有？”

    “這個…..”沙千里訕訕地撓了撓頭。自從雪夜攻破俱戰(zhàn)提之后，周圍便沒有人再敢捋鐵錘王的虎須。諸侯們都老老實實，還真不好隨便找茬對付他們。

    “要不咱們干脆把鐵門關(guān)給拿下來吧。拿下了那里，藥剎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體，再也不必日日擔心大食人會從沙洲一帶打過來！”趙懷旭笑著走上前，在輿圖輕輕指點。

    第一章 笳鼓 （四 下）

    第一章　笳鼓　（四　下）

    鐵門關(guān)乃是大唐高宗年間，安西軍為了掌控周邊諸城，倉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墻不算太高，卻是完全參照了中原模式構(gòu)筑，護城河、馬臉，甕城、斷龍鍘等一干防御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城內(nèi)還有單獨的藏兵堡、碉樓、存糧處與取水井。危急之時，將斷龍鍘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內(nèi)外兩個單獨封閉的防御體系。使得敵軍即便攻破了外城，也會被內(nèi)部的硬骨頭卡住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可憐巴巴困在此地，被聞訊趕來的援兵圍殲。

    武后掌管朝政期間，大唐內(nèi)部動蕩不已，無力再經(jīng)營西域。安西軍不得不忍痛后撤，把此關(guān)丟給了當?shù)厝?。大食人蠶食過來后，發(fā)現(xiàn)鐵門關(guān)的重要作用，便在鐵門關(guān)原來的基礎(chǔ)上，加以修葺，增補，使其重新成為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據(jù)點。去年王洵經(jīng)營藥剎水沿岸之時，鐵門關(guān)守將易卜拉欣曾經(jīng)帶領(lǐng)著麾下兵馬傾巢而出?？蛇€沒等他們走到沙洲，柘折城已經(jīng)易手。便只好悻悻然又縮了回去。

    今年開春之后，因為遲遲得不到疏勒方面的支持，王洵無力單獨與大食人開戰(zhàn)。而鐵門關(guān)的守將易卜拉欣，也因為聽聞了唐家雪夜攻破俱戰(zhàn)提的戰(zhàn)績，不敢再輕舉妄動。所以最近這大半年來，敵我雙方都不肯輕易挑起戰(zhàn)端，彼此之間倒也落得個相安無事。

    趙懷旭突然將鐵門關(guān)作為檢驗練兵結(jié)果的目標，可著實讓王洵吃了一驚。憑著手中的近萬兵力，鐵門關(guān)未必能擋住他的傾力一擊。可拿下鐵門關(guān)后，大食人惱羞成怒怎么辦？長安那邊至今沒傳過來何時與大食人決戰(zhàn)的命令，安西軍大部也一直徘徊在蔥嶺以東。光憑著手中兵力和藥剎水沿岸諸侯，大伙又如何能扛得住對方傾國之兵？

    戰(zhàn)術(shù)上，趙懷旭提的是個好主意。戰(zhàn)略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冒險。眾將當中不乏目光長遠之輩，紛紛開口，分析此舉可能帶來的風險。趙懷旭先是靜靜的聽著，不出言辯駁。待大伙把諸多不利條件都說得差不多了，忽然笑著向頭頂上伸了伸手指。“你們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了。如果大食人一直沒有做決戰(zhàn)準備的話，怎可能來得及再把鐵門關(guān)奪回去？”

    “又是天氣，該死的天氣！”沙千里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面紅耳赤的詛咒。作為一個于此地馳騁多時的馬賊頭領(lǐng)，他本應(yīng)該比趙懷旭更早意識到外部的便利條件才對。誰料到頭來還需要別人提醒。

    “是啊，又到該下雪的時候了。日子可過得真快！”沙千里笑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距離大伙拿下柘折城，眼看著就一整年了。雖然這一年來眾將個個都在不停地加官進爵，手中掌握的隊伍規(guī)模也擴大了足足四倍，可畢竟沒能保持住去年的勢頭，繼續(xù)攻城掠地，肆意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