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隨著王洵進入追逃戰(zhàn)場,所有將士都開始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 王都督不喜歡看到有人濫殺放棄抵抗者。這一點,聯軍上下每個人攻克柘折城時,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過當年大伙看得是愛護短的封常清那老頭子的顏面,沒幾個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上,所以大伙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舉止甚為囂張。而現在,卻誰也不敢再對鐵錘王的將令陽奉陰違了!畢竟幾個挑釁鐵錘王虎威的家伙,下場都在那明擺著,誰也不愿輕易步這些倒霉蛋的后塵。 可打了這么大一場勝仗,既不能殺戮戰(zhàn)敗者為樂,又不準將私自將俘虜瓜分掉,接下來的追擊戰(zhàn),弟兄們還有什么樂趣可言? 這個問題難不住聰明人,很快,將士們便找到了新的適應方案。他們不再一味地試圖抓更多的俘虜,而是將目標對準潰軍當中那些穿著將領服色的家伙頭上。眾所周知,咱們王洵王大都督,治軍向來講究賞罰分明。俘虜的職位越高,記錄在獻俘者頭上功勞也就越大。記錄在獻俘者頭上的功勞越大,戰(zhàn)后頒發(fā)下來的賞賜也就越豐厚。該冊勛的冊勛,該升官的升官,即便是西域諸侯麾下的大小頭目,無法直接領受大唐的官爵,至少還能從鐵錘王手里領到一大筆金銀細軟??鄢粼撔⒕唇o頂頭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換幾十匹駿馬,或者十幾個美女。 如此一來 ,潰軍中的各級將領可就倒了大霉。他們本身就飛揚跋扈,進入長安之后,又迅速沾染了原來長安守軍身上那種驕奢yin逸的惡習,一個個穿在身上的鎧甲不管防御能力如何,在奢華程度上卻誰也不甘心被同品級的袍澤落下。從背后追上來的聯軍士卒不用做任何詢問,光憑鎧甲的顏色和華麗程度,就能判斷出哪個目標更有俘虜價值。于是,紛紛策馬堵截過去,將看中的目標一索子套翻,捆得像豬一樣,帶到鐵錘王面前獻俘。 有幾個家伙心腸甚壞,抓到了俘虜后還唯恐不能給鐵錘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細節(jié)方面下了一些功夫?;蛘邔r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幾片,露出俘虜白白的肚皮、肥碩的大腿,以期待著能搏鐵錘王大人一笑?;蛘呓o俘虜來個“捂眼青”,顯示自己手里的俘虜與眾不同。更有甚者,干脆直接找來樹枝插在俘虜脖頸后,以示對方膽敢與鐵錘王做對,無異于插標賣首! 大抵人心里頭都藏有陰暗的一面,都喜歡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家伙倒大霉,在自己眼前從云端跌落塵埃。剛開始,還是有極少的一部分聯軍將士在俘虜身上玩花樣。轉眼之間,便引來了大規(guī)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后,發(fā)現戰(zhàn)勝者的虐待對象只限于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級軍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敵愾之意,反而沒心沒肺地跟著在旁邊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很快就傳進王洵的耳朵。發(fā)現屬下們在胡鬧之后,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并沒有嚴令禁止。雖然嚴令不準亂殺俘虜,但是在內心深處,王洵對叛軍的恨意,其實并不比任何人來得淺。即便經歷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邊令誠兩人的聯手迫害,依舊沒被沖淡分毫。 這幾年,他帶著大伙在藥剎水沿岸舍死忘生,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殺?在領軍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捫心自問,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們之所以充滿勇氣地在藥剎水沿岸浴血奮戰(zhàn),為的是背后這個大唐!可誰能想到,當自己滿懷希望地回首故鄉(xiāng)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殘忍的結果?! 大唐沒了,曾經令大伙想起來就充滿自豪,并寧愿為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沒了!這是何等殘忍結局,又是何等無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說,在發(fā)現長安城已經不可能守得住之時,王洵連拔劍自殺的心思都曾經有過。而眼前這些叛軍俘虜,就是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心中最后依托的罪魁禍首。安西軍上下,幾乎每個人都巴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將他們剁得粉碎,挫骨揚灰,才能暫時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這樣做。善待俘虜,不僅僅出于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著極為現實的意義。首先,殺俘無益于今后與叛軍的戰(zhàn)斗。一旦殺俘的名聲傳開,將來再與叛軍作戰(zhàn),必然會遭受對方全力抵抗。而不會再像今天這般,打掉了敵人的取勝信念之后,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 其次,對于現今身板兒單薄的安西軍來說,俘虜是一種難得的兵源。從以往的領兵經驗來看,王洵并不認為俘虜個個都天生反骨。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只是沒什么判斷力的家伙。既然做了安祿山的麾下,就只能隨著主帥的刀尖所指而動。既沒有勇氣抗命,也想不起來抗命。只要能將他們合理的利用起來,想方設法激發(fā)起他們對叛亂的恨意,不難將他們改造成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即便當不了主力,作為仆從,也比臨時招募來的民壯戰(zhàn)斗力強許多。 第三,還是為了安西軍的整體考慮,王洵不能做出損害這支隊伍名聲的事情。對,就是為了維護安西軍一如既往的虛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虜。雖然封常清從來沒明著說要把安西軍交給他,可眼下,王洵卻當仁不讓地認為,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繼任者。他要獨自挑起這面戰(zhàn)旗,不管別人承不承認,已經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經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認。 所以,將那些叛軍當中的核心人物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對從靈魂上改變俘虜來說,的確有益無害。至少,在目睹了將領們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后,那些被俘的叛軍士卒,不會輕易再聽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殺將留兵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中轉了轉,便迅速被壓了下去。 “啟稟大都督,弟兄們抓到了一頭肥羊,叫什么王宏。在叛軍那邊,是掃地將軍!”發(fā)現王都督并不制止大伙的惡趣味,眾將愈發(fā)肆無忌憚。 掃北將軍王宏頭盔被砍成了兩半兒,一邊一半兒倒扣在耳朵上。鼻子尖上涂了一團黑泥巴,頦下五綹長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兒,變成了三長兩短,向左右肩膀彎曲著,說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幾乎笑出聲音來?!昂[!”他擺手制止,“押下去,別慢待他!本都督拿他還有用場?!?/br> “諾!”獻俘的將士們大聲回應,嘻嘻哈哈地將掃北將軍王宏押走,到負責收容俘虜的朱五一那里登記。一行人還沒等去遠,又有幾名曹國將士,押著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家伙,走了過來。到了王洵眼前,將俘虜朝地上一按,然后用手拉住腦后短辮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臉孔。 胡子、眉毛和頭頂前半邊發(fā)髻全給刮掉了,從正面看上去,此人活像一只紅皮雞蛋。偏偏這只紅皮雞蛋上,還擠滿了獻媚的笑容,見到王洵,立刻搖尾乞憐,“別殺我,別殺我。我是契丹郝連部埃斤,我有重要軍情向王大都督匯報。別,別......” 王洵對此人口中的重要軍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如此沒骨頭的家伙,在孫孝哲那邊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么核心機密。 紅皮雞蛋慘叫著被架走,隨后又有幾名大燕國的中郎將被押了過來。在大唐所有節(jié)度使當中,安祿山的威權最勝。擁兵二十余萬,麾下官拜中郎將的家伙足足有六七百名。這種爛了大街的貨色當然也提供不了什么重要軍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幾眼,便命人押去記功。 正當他覺得索然無味間,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速帶我去見你家將軍。老子跟他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惹急了老子,一會兒在他面前告爾等一狀,管保讓爾等吃不了兜著走?” “這廝是誰?”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都當了俘虜了,還有勇氣威脅別人。方子陵、鮑爾勃等人齊齊抬頭,舉目向前來獻俘的隊伍觀望。只見五、六名騎兵圍著一匹空鞍戰(zhàn)馬,馬背上卻沒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威脅聲再度響起,大伙巡聲細找,才在戰(zhàn)馬側面,看到了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被捆成了豬崽般,嘴里卻罵罵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來,小心點兒,別傷了他!”王洵猛然響起了對方的姓名,趕緊策馬迎上去,命令大伙開釋俘虜?!百Z大人,王某約束手下不力,讓大人受委屈了!” 注:加更一節(jié),算是補周一的。 第二章 天威 (六 下) 第二章 天威?。∠拢?/br> “賈大人?約束不力?”聽出王洵話里的自責之意,眾將趕緊跟在主將身后跳下坐騎,涌上前,七手八腳地將俘虜從馬鞍處放下來,解開繩索。 “不委屈,不委屈!”俘虜一邊活動不捆麻了的胳膊和大腿,一邊酸溜溜地回應,“反正賈某在長安城中,也是個專門逗人開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點委屈也值得!” “這廝倒也臉大,居然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眾將領和諸侯登時冷了臉色,對俘虜怒目而視。仔細再看,才發(fā)現此人不是什么半大孩子,一張憔悴的面孔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歲,明澈的目光里,卻隱隱帶著幾分頑皮。 王洵被說得好生尷尬,趕緊退開半步,鄭重施禮:“賈大人這么說,可就等于打王某的耳光了。當年援手之恩,王某沒齒難忘。豈敢拿賈大人當弄臣看?” “賈某當弄臣當慣了,給誰當不是當呢?!”見王洵說得真誠,賈昌搖搖頭,悻然說道?!暗故峭醮蠖级?,千萬別拿當年的事情來謝賈某。如果老天開眼,再給賈某一次機會。賈某才不會吃飽了撐得管閑事兒,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說誰?!”“小矮子,嘴巴放干凈些!”雖然宇文至已經跟大伙分道揚鑣,可眾將還是無法容忍一個外人當眾罵他做‘白眼狼’當即拔出刀來,大聲威脅。 “說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達那廝,怎么了?”賈昌把脖子一梗,大聲冷笑:“想殺人滅口么?來??!賈某伸長了脖頸等著呢!難道你等殺了賈某,就能把黑的變成白的了?眼下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將姓宇文的那廝剁碎了,敲骨吃rou,莫非你等還能把所有人都殺了不成?” “你還說!”“你再說一遍!”眾將被罵得惡從心起,拉住賈昌就準備報以老拳。王洵見狀,趕緊出言喝止“不得無禮!退下,都給老子滾遠邊上去。”斥退了眾將,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賈昌手腕,“賈大人,子達此刻在長安?他什么時候到的長安?是不是已經投到了孫孝哲帳下?!” “啊,啊,你輕一點兒。賈某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鐵錘王的拿捏!”賈昌疼得連連咧嘴,沖著王洵大聲嚷嚷。 聽到對方的抱怨,王洵這才認識到自己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訕訕地把手松開,笑著賠罪,“莽撞了,莽撞了。賈大人原諒則個。末將只是聽說子達的消息,心里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沒投于孫孝哲麾下,否則,今天你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賈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著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安贿^照這樣下去,你早晚有一天會在戰(zhàn)場上遇到他。到那時,看你怎么辦?” 聞聽此言,王洵心里立刻被壓上了一塊巨石,搖了搖頭,低聲長嘆:“說實話,王某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子達,子達他,他真的投靠叛軍了.......?” “怎么辦?你現在是一方諸侯,掌握著數十萬人的生死,豈能因為小義而忘大節(jié)?”賈昌豎起眉頭,試圖將王洵喝醒?!皠e再想著你們之間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會像你這般婆婆mama。他現在投到了安祿山身邊第一寵臣嚴莊的麾下,一肚子壞水全派上了用場。看出安祿山準備以洛陽為都,便投其所好,把長安城里能賺錢的產業(yè)以及這些產業(yè)的背景,全都給列了出來。近幾日安祿山的人照著這個單子,將長安城里的高門大戶,抄了個底朝天。無論明面上的錢財還會投放在店鋪中的股本,一個子兒也沒跑掉!” 這一招,可是比殺了那些人還要狠毒。想想當年在長安城時,宇文至的興趣就在勾結各個高門大戶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賈昌所言非虛。而宇文至與自己決裂之時,也曾說過,要不擇一切手段為封常清報仇。想必,這也是他報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當年在前線舍死忘生保護長安城里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卻不感念他的好處,紛紛指斥他喪師辱國。讓高力士、邊令誠等人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告黑狀的借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終于把這口惡氣還了回去,只是隨便一招,就讓那些人嘗到了什么叫窮途末路,什么叫生不如死。的確是痛快,的確報復得酣暢至極! 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難過,王洵只覺得眼睛發(fā)湯,鼻子發(fā)酸,心里頭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竄起來,瞬間堵在了嗓子眼兒。報仇,報仇,邊令誠投降了叛軍,高力士跟著老皇帝,還有一個涉嫌謀害封四叔的罪魁禍首,便是已經逃到朔方去的監(jiān)國太子李亨。如果想把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靈,恐怕宇文至的作為,是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是自己不能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也沒勇氣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而已。 看到王洵的臉色瞬息萬變,賈昌還以為自己把話說得重了,向前湊了湊,踮起腳尖勸告:“你也不必太難過。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與你無關。況且今后你也不一定會在戰(zhàn)場上遇到他,安祿山麾下,像孫孝哲這種級別的將領車載斗量,無論按本事還是按資格,都輪不到他宇文至獨當一面!” “謝謝你的提醒,無論如何,都謝謝!”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將嘴巴里的苦澀混著眼淚一并咽下?!百Z大人今后準備怎么辦?如果有地方去的話,王某可以派人護送你。” 他本是為了轉移話題隨口一說,卻不料讓賈昌的面孔登時變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嘆了口氣,幽然回應:“你難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么?我現在可是受了安祿山的官爵,如假包換的逆子貳臣?” “賈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搖搖頭,冷笑著撇嘴?!巴跄池M是那種靠出賣恩公升官貨色?況且以王某現在的身家,恐怕那兩邊,都正愁著如何給王某加官進爵呢?又何必在乎你這點兒添頭?” 因為憤怒,他的聲音約略有些高。驚得散在不遠處的眾將和眾諸侯又紛紛側目。王洵迅速察覺,板起臉,厭煩地沖著大伙揮手,“該干什么都干什么去?俘虜無論身份高低,一并送到朱將軍那邊登記。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個審問!萬俟,去取兩匹大宛馬,一包波斯金幣來!” “諾!”眾將領命散去。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王洵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不愿意跟王某說出具體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兩匹好馬,一包古波斯人鑄造的金幣。無論到哪里,你也不愁做一個富家翁!” “多謝了!”賈昌咧了咧嘴,花白的胡須上下顫動?!敖饚刨Z某收下,戰(zhàn)馬你自己留著吧。賈某拎不起刀,騎了好馬也是浪費。你從繳獲的坐騎里,隨便給我一匹。我騎著,自己回長安就行了!賈某在那邊,還有些事情沒了!” “你要回長安?!”王洵吃了一驚,嗓音不覺間又提得很高?!盎亻L安做什么?莫非你覺得叛軍真的能成氣候?!” “以前還有可能,可經歷了今日一戰(zhàn)之后,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賈昌笑了笑,目光上下掃視王洵,依稀露出幾分贊賞?!皩O孝哲素來飛揚跋扈,跟安祿山帳下的很多人都有過節(jié),此番在你手中吃了這么大的虧,肯定會被人落井下石。而駐守在潼關的崔乾佑,又一直惱恨孫孝哲到了長安后,便不再把自己這個頂頭上司放在眼里,肯定不會再撥給孫孝哲一兵一卒。等他們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祿山面前,打出一個結果來,估計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穩(wěn)了腳跟。再加上已經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邊和你這里,敵我雙方至少是楚漢并立之勢。弄不好,叛軍的好運,就此嘎然而止了!” 對賈昌的大局觀,王洵一向比較佩服。想了想,低聲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這一仗,損失再大也值得了??赡悄阌趾伪胤腔亻L安不可?難道還有什么牽掛不成?” “賈某倒是想有什么牽掛??烧l會牽掛賈某?。?!”賈昌咧了咧嘴巴,繼續(xù)搖頭冷笑。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個弄臣,梨園里邊的一個小丑。當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爭相與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而不是真心的把他當一個正常人來交往。例外的只有一個王洵、一個雷萬春,還有,還有就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虢國夫人。 見王洵目光中露出幾分不解,他笑了笑,低聲補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罷,賈某都是大唐的官員。大唐淪落到這般境地,賈某在其中也難逃一份兒!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賈某現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方設法,把大唐重建起來。為了達到目標,賈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剎那間,王洵心中涌起一股敬意,簡直要仰起頭,才能與賈昌的眼睛齊平。在華亭整軍這些日子來,大唐朝的官員嘴臉,他也看得夠多了。大到一方留后,刺史,小到一名縣令、主簿,要么是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要么是兩眼冒藍,恨不能立刻找機會自薦于安祿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貴。唯獨賈昌,一直被當做弄臣的賈昌,居然還夢想著,在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 第二章 天威 (六 下下) 第二章 天威?。∠孪拢?/br> “嗯,重建大唐。以前那個大唐塌了,咱們就再建一個。比原先那個還好,還結實!”望著王洵的眼睛,賈昌一句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絲毫不認為自己是在做夢?!斑@些日子里,賈某一直再想,大唐為什么這般快就垮了,一直沒想出個確切答案來!但是賈某卻知道,推倒大唐的,不僅僅是安祿山那逆賊,也不僅僅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皇上、太子、貴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邊令誠,你,我,都難逃其責! 你別急著搖頭,我是認真的。你仔細想想,自己當年在長安城內做那些事情!雖然算不得窮兇極惡,但仗勢欺人,巧取豪奪,肯定是沒跑的。賈某也一樣,收受賄賂,包攬訴訟,牽線搭橋,幫人賣官鬻爵,當時還自以為有本事,卻沒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于給自己的墳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賈某現在活著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來,否則,賈某死后肯定連尸骨也不得安生!” 如果早在半個月前聽到這番話,王洵肯定會覺得如醍醐灌頂??墒乾F在,關于大唐,關于長安,關于身外的如畫河山,士卒百姓,他心里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某種程度上,與賈昌所言有些相近,細品起來,又截然不同。 的確,如賈昌所言,大唐的垮塌,與他王明允不無干系。同楊國忠、高力士這些人比較,只是責任大與責任小的差別而已!當年他在長安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若換了普通人去做,早就被官府抓去,刺配三千里外了??僧敃r他和秦家兄弟、宇文至、馬方等人卻沒覺得自己那樣做有什么不對。反正整個長安城內的勛貴子弟們的行徑都差不多,彼此之間誰也沒資格指責誰。 的確,如賈昌所言,是他們這些靠著祖上余蔭,吃著大唐供養(yǎng)的公子王孫,從內部將大唐蛀成了一只空殼。是他們親手毀掉了祖上舍死忘生打下的基業(yè),親手斷送掉了祖輩父輩留下的輝煌!所以,在一片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對他們來說的確責無旁貸!然而,王洵卻不希望重新建立起來的大唐與先前那個一模一樣!他希望新的大唐基座中,能夠有一些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東西,至少,不要像先前那般冰冷,那般易碎。 這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新生! “賈兄所說,王某不敢茍同。但王某也以為,眼前這大好河山,不能由著叛軍胡亂糟蹋!”緩緩蹲下去,王洵盡量讓自己眼睛的高度與賈昌齊平,“日后賈大人那邊如果有什么需要王某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無論是要錢還是要物,只要你派人來知會一聲,王某保證想方設法送到你手邊上去!” “錢財我不缺,至于人手,你這邊全都是赳赳武夫,我也用不上!”賈昌笑了笑,伸手扶住王洵的肩膀?!安贿^如果你能把今天這種戰(zhàn)斗再來幾次,或者帶著兵馬到長安城外走一遭,就最好不過了。外面的形勢越危急,賈某越容易在城內把水攪渾!” “這個......”王洵再度被賈昌的大膽想法所震驚,迅速拿目光向身后看了看,笑容有些尷尬。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甭說去攻打防御設施完備的長安城,像今天這樣的戰(zhàn)斗,短時間內也承受不起第二次。盡管表面上看起來,今天的勝利非常輝煌。 “莫非你手中真的如孫孝哲事先探聽到的那樣,只有一萬來人?天哪,那你還敢領軍迎戰(zhàn)?你到底是不是封常清的弟子?”賈昌的反應不可謂不敏銳,見到王洵表情中透出了幾分為難,立刻猜到了事情本質。 對于這樣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并且是日后合作對象,王洵不想隱瞞自己目前的困境。笑了笑,壓低聲音回應:“實話實說,王某麾下士卒還到一萬。這一仗的損失還沒來得及命人統(tǒng)計,估計傷亡不會太小。最后能給王某剩下六千弟兄,已經要念佛了。眼下各地臨時征募來的民壯倒是不少,可都是些個沒見過血的家伙。不經過一年半載的訓練就強行把他們拉上戰(zhàn)場,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 聞聽此言,賈昌又是失望,又是佩服,臉上的表情好生古怪。盯著王洵看了好一陣兒,忽然踮起腳尖,朝王洵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記。拍完之后,看看自己手心,覺得甚不過癮,又跳起來拍了一下,然后才笑著說道:“夠種!賈某算是服了你了,全天底下,沒有比你王明允膽子更大,更夠種的。算你運氣好,孫孝哲手中也只有兩萬五千兵卒,因為不放心長安城內的情況,這回只帶了一萬五千多來。否則,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來多少人,這場仗王某都得打。否則,周圍這些個郡縣,肯定得立刻投了叛賊!”王洵點點頭,把自己的窘迫情況合盤托出。 他只有一個安西采訪使的名分,無論把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京畿道的郡縣。之前能確保周圍郡縣給自己提供糧草兵源,完全憑的是武力威脅。若是敵軍來了自己連迎戰(zhàn)的勇氣都沒有,肯定會立刻被各郡縣拋棄。 另外一個促使他不得不在沒任何把握情況下也挺身迎戰(zhàn)的原因是,安西軍目前的軍心非常不很穩(wěn)定。完全靠語言和仇恨激勵起來的士氣不會長久,完全靠往日積威凝聚在一起的隊伍也不牢固。他需要展示實力,讓大伙看到希望。特別是對于藥剎水一眾諸侯,王洵必須讓他們看到追隨自己的好處,遠遠高于現在就棄自己而去所帶來的風險。只有這樣,才能令諸侯們不敢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 賈昌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一點就透。想了想,非常理解地說道:“領軍打仗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孫孝哲對麾下將士的控制能力很差。特別是那些部族頭領,如阿史那從禮等人,對孫孝哲早有不滿。以前孫孝哲靠著手中的曳落河與幽燕精銳,勉強還能壓制住他們。今天這一仗,曳落河和幽燕精銳被你斬殺過半兒,回到京師后,他們肯定不愿再唯孫孝哲馬首是瞻!” 這個情報倒是非常及時,令王洵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正欲追問其中細節(jié),又聽賈昌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最近一段時間,跟阿史那從禮走動很多。他見我是個小個子,所以也不怎么防備我。聽他的口氣,早就不想跟著孫孝哲混了。其余幾個部族頭領,心里面打的主意也都差不多。他們當初之所以起兵給安祿山助陣,圖的就是到中原來撈一票。如今幾乎每個部族武士都賺了個盆滿缽圓,再繼續(xù)替叛軍賣命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他們這些部落人口甚少,即便在中原裂土封茅,也沒力氣掌控太大的地方!” “你是說,你打算分化瓦解他們?”從賈昌的介紹中,王洵迅速得出結論?!八阅阋笪覕[出隨時準備收復長安的姿態(tài),逼著阿史那從禮與孫孝哲決裂!” “沒那么簡單,但是也差不離。你在城外制造的壓力越大,我越容易上下其手。至于你目前兵力不足的問題,賈某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說出來看!”王洵高興地請求。他麾下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賈昌這種擅長玩陰謀詭計的人才,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要求返回長安,真恨不得將其留在身邊,隨時求教。 “光把民壯關在軍營中訓練,肯定不是辦法。第一效果未必太好,第二也解決不了你的燃眉之急。你不如將他們單獨立為一府,每次出戰(zhàn),都帶一部分隨軍見見世面。也不用他們跟曳落河這種精銳硬拼,以下駟對下駟即可。比如對付京畿道已經投靠叛軍的那些郡縣,你就可以讓老兵帶著新兵一起去打。反正那些郡縣里的守軍,也是臨時拉起來的。戰(zhàn)斗力還未必比你手中的民壯強!” “有幾個地方,最適合你拿來給新兵練手!”賈昌隨手撿了根斷矛,在地上比比畫畫?!跋耖L安西面和北面的幾個郡縣,云陽、武功、三原、還有稍稍靠南一點的鄠縣,孫孝哲根本沒來得及分兵駐守。經歷這場大敗之后,更是沒力氣照管他們。你只要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將其拿下來。孫孝哲如果派兵來爭,人數少的話,你就可以一口吞下。若是他敢傾巢而出,哼哼.....,再于野戰(zhàn)中輸給你一次,他就沒士兵來守御長安了!” “那需要對叛軍的動向非常清楚才行!”王洵越聽眼睛越亮,點點頭,低聲補充。 “我在長安城里頭新開了一家斗雞坊,地址就在錦華樓對面。孫孝哲麾下那些臭魚爛蝦被手中的橫財燒得心里頭慌,恨不得終日泡在我的斗雞坊里邊。你若是能找到合適斗雞的話,不妨派人給我送過去。長安城里的新老貴人們,都等著看熱鬧呢!” “你是說......”王洵喜出望外,興奮地恨不得舉起賈昌來親兩口。兩軍交戰(zhàn),軍情動向極為重要。能對敵人多了解一些,獲勝的把握就會多一分。 “你當年也做過斗雞生意,知道什么樣的斗雞最受歡迎。到了我那邊之后,只要說是長樂坊的老搭檔,自然有專人會出面接待。一旦敵軍有重大調動,我也會以急需新貨為借口,派人到鄉(xiāng)下收購斗雞。屆時......”從長安陷落的第一天起,賈昌就無時不刻不想著怎么對付叛軍。因此不惜血本跟孫孝哲手下的將領交往,請客送禮,曲意逢迎,插科打諢,裝瘋賣傻,只要能做到的,無不竭盡全力。而孫孝哲麾下的那些將領見他長得矮小,又生性詼諧。也生不出什么戒心來,因此稀里糊涂間,雙方就打得火熱。 如今再對照著王洵所部的具體情況,賈昌所提出的建議,就真可謂雪中送炭了。王洵邊聽邊往心里記,遇到不確定之處,還舍下臉來,虛心跟對方探討。很快,就歸納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情報傳遞方案。 按照這個方案走下去,即便不能對叛軍的所有動向都了如執(zhí)掌,至少能準確預知敵軍的大致戰(zhàn)略企圖,令孫孝哲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會超出王洵的預料。只要安西軍提前做出充分準備,每一場戰(zhàn)斗都穩(wěn)cao勝券! 二人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斜。戰(zhàn)場上不再有人喊馬嘶之聲,秋風卻愈發(fā)大了起來,吹的旌旗獵獵做響。 賈昌仰首向頭頂上的大唐戰(zhàn)旗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帶著幾分不舍,“好了,賈某能給你的東西,都倒騰干凈了。該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趕不上孫孝哲的大隊人馬了!” “如果就這樣走的話,會不會被人懷疑?!畢竟剛才有人親眼看見你被俘?!蓖蹁贿厯]手命令萬俟玉薤給賈昌牽來一匹剛剛繳獲到的遼東馬,一邊關切地詢問。 “懷疑什么?他們這些大塊頭打仗打輸了,怎能怪在我一個小矮子頭上?”賈昌笑了笑,用手指點馬背后裝著金錠的包裹,“你跟我有舊交,不愿拿我的人頭去向朝廷邀功,就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回家養(yǎng)老。我卻舍不得長安城里的斗雞場,所以又眼巴巴地趕了回去!”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王洵點點頭。伸過手去,幫賈昌拉緊馬韁繩,“那你千萬多加小心,說實話,如果有更合適人選,王某真的不希望賈兄再置身于虎狼之xue!” “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齷齪事情,誰還比賈某合適!”賈昌把住馬肚帶上的鐵環(huán),利落地爬上了鞍子。說罷,用力揮了揮胖胖的小手,撥轉坐騎,疾馳而去!曠野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風冷了,幾片樹葉飄飄墜落。 第三章 國殤 (一 上) 第三章 國殤?。ㄒ弧∩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