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第五章 雙城 (五 下) 第五章 雙城?。ㄎ濉∠拢?/br>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并不在于自身能力有多強大,而是在于依附上了哪棵大樹。劉貴哲顯然就是這種人,當在長安城的西墻之外,他忽然發(fā)現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軍這顆散發(fā)著勃勃生機的參天大樹之后,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 原本在心中已經反復演練了無數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間全部被作廢。原本背得滾瓜亂熟的阿諛奉承之詞,也于一瞬間被他強行忘記。他強迫自己直起腰,強迫自己抬起頭來說話,強迫自己不回避城墻上那一道道凌厲陰冷的目光。然后,他發(fā)現這樣做其實并不是很難,其實別有一番輕松滋味。其實,自己的骨頭一點兒都不軟,只是以前貓著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差點兒變成了一個駝背而已。 這種傲慢的姿態(tài),令長安城西門的當值守將盧渝非常惱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孫孝哲做主,將使者亂刀砍死。只好一邊強壓著心頭怒火,引領孫孝哲入城。一邊用目光向自己的親兵示意,讓他頭前去給孫大帥送信,以便屆時能給安西軍的信使一個下馬威。 對歪門邪道的造詣,劉貴哲在當世的武將中,可是不遜色于任何人。發(fā)覺守將故意把戰(zhàn)馬的腳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著松緩韁繩,四下觀望起長安城內的風光來。 離開這里雖然才半年時間,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覺得仿佛格了幾個世紀般長久。這不是他記憶里的長安,記憶中的長安雖然洋溢著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卻沒有徹底死去。而眼前的長安,卻看不見任何生機。 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無數大洞的窗戶,還有隨處可見的垃圾和戰(zhàn)馬糞便,構成了城市的主要畫面。讓人窮盡所有想象力,都無法將其與昔日世間第一繁華奢靡的長安城聯系起來。 迎面吹過來的風是冷的,小橋下的水流早就結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著十幾頭不知品種的野狗。他們的皮毛是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顏色,油光水滑,紅中透黑。聽見人和馬的腳步聲從橋上響過,它們立刻將頭仰起來,用通紅的眼睛盯著人看。期待有新的尸體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風,變成一具餓殍自己從橋上墜落。 帶著期盼目光的不僅僅是橋下的野犬,小橋的另外一端,往日繁華的西市口,如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隨時準備出賣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rou體。然而他們在大多數時間里,收獲的卻是失望。雖然安西軍沒有足夠的兵力將長安城四面合圍,也沒有禁止普通人進出,城中的商路卻早已經瀕臨斷絕。 罕有商戶,愿意帶著大宗貨物到一座隨時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險。也罕有大戶人家,愿意把整個宗族的命運,綁在一艘隨時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這兩者平素都是雇傭閑人的主力,隨著他們的數量日益流失,長安城中能憑借體力填飽肚子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與此同時,治安越來越差,搶劫與偷竊之類的惡性事件越來越多,城市也就愈發(fā)顯得破敗荒涼起來。 看到劉貴哲等人從面前走過,饑民們眼中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敵意。他們之中有的立刻轉過身,掀開破破爛爛的罩袍,露出干瘦的大腿骨和骯臟的屁股。有的舉起雞爪般的黑手,高高地舉過頭頂,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丟下一兩個銅錢,讓自己能買一碗熱乎乎的面湯喝。還有人則握緊了拳頭,站在道路兩邊低聲咒罵,希望騎在戰(zhàn)馬的上人能早點兒被安西軍砍成碎片。為達到這一目標,他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在神靈面前獻祭。那是他們眼下唯一能夠擁有并獻給神靈的東西。死亡對他們來說并不可怕,可以與破壞自己家園的人同歸于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無論是侮辱、祈求還是詛咒,守軍都已經聽麻木了,可以裝作充耳不聞。被“簇擁”在隊伍正中間的劉貴哲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忍了又忍,終于按捺不住,從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銀,朝著饑民中最蒼老那個面孔扔了過去。 “別……”守將盧渝阻止不及,大驚失色。劉貴哲的舉動立刻像熱油中濺入一?;鹦?,將整條道路都點了起來。無數男女撲過去,將被施舍的目標按翻在地。有個最強壯的家伙,一根根掰開老者的手指,奪走碎銀。然后沒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幾個人撲翻,拳打腳踢,奪走救命之物。轉眼間,一粒碎銀數易其手,好幾條生命瞬間走向終點,然后有更多人撲過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齒。 “快走!”守將用力拍了被驚呆的劉貴哲一巴掌,帶領部下,簇擁著著他的戰(zhàn)馬,迅速逃離現場。扭打在一起的饑民們卻又突然恢復了理智,不再為一小粒銀子自相殘殺,而是將目標對準了劉貴哲和守軍?!皻⒘怂?,他們身上有的是錢!”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然后引發(fā)了山崩海嘯般的回應。無數雙手從地上撿起石頭、冰塊、木頭、瓦片,冰雹般砸了過去。 隊伍最后的士兵扭轉頭,舉起兵器左右格擋。隊伍前方和兩側的士兵則將馬蹄直接踏向了敢于攔路的人頭。有士兵被石塊砸下坐騎,被饑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饑民被馬蹄踏翻,被橫刀斬成兩截。血光一瞬間在寒風中綻放,一瞬間又被寒風凝結成冰。僵硬地凝結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臉上、鼻子上,最后由瞳孔扎進記憶中,將記憶也染得一片殷紅。 不知不覺間,眼淚便淌了劉貴哲滿臉。這是他的故鄉(xiāng)長安,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里享受盡了榮華,然后又和上司、同僚們一起,將它拋棄。拋棄了它還不算,隔了幾天還掉過頭來,再親手將它推入了絕境。這筆帳太大,太亂,涉及到的人太多,太雜,所以永遠不會有衙門找他清算??蓜①F哲卻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殺光所有俘虜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安西軍上下,提起“重建大唐”這四個字,就個個熱血沸騰。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將臉上的血水和淚水,全部抹進了記憶里。咬緊牙關,抓緊時間趕路,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不再去聽周圍任何聲音。戰(zhàn)馬沖刺的速度越來快,越來越快,終于將混亂和血腥甩在了背后,一道巍峨的建筑突然出現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轅,已經到了。 行轅里的人顯然沒想到安西軍的信使會走得這么快,很多準備都未能做充分??吹絼①F哲甩鐙下馬,立刻將漆槍架起來,試圖組成一道閃著寒光的長廊。卻不料其中幾根臨時從皇宮中找來的漆槍的木柄已經腐朽,與周圍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斷骨折”。 “啪嗒!”倉促磨洗干凈的槍頭落在了地上,濺起幾團褐黃色的煙霧。下馬威變成了大笑話,持槍者瞪著尷尬的眼睛,手足無措。原本被威脅的目標,安西軍信使劉貴哲卻笑著走上前,先俯身從地上撿起斷掉的爛槍頭,將其一一交還給士兵手中。然后又緩步退后,退出漆槍長廊的覆蓋范圍,朝護送自己前來的武將盧渝拱拱手,笑著建議:“通常對待敵國使節(jié)的規(guī)矩,是先讓他自報家門,然后再從槍陣下走過,以打擊其囂張氣焰。顯然,孫將軍把順序弄顛倒了,麻煩你進去提醒他一聲!” “你……”當值守將又羞又氣,跺跺腳,邁步便往里走,“你在這里等著,我家大帥有沒功夫見你,還兩說著呢?!?/br> “不急,不急!”劉貴哲笑呵呵地搖頭,仿佛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無賴頑童般耐心。這種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令當值守將愈發(fā)羞惱。三步并作兩步,沖進行轅之內。很快,又鼻青臉腫地迎了出來。 “我家大帥命你進去!”一道迎出來的還有幾名文武官員,其中一個看上去十分眼熟,卻是原龍武軍明法參軍張忠志,不知道什么時候歸降了孫孝哲,已經被其引以為心腹了。 “不讓我報門而入,或者從槍陣下走過去了?”劉貴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問。 “不用,不用!”幾個外出負責迎接信使的燕將滿臉尷尬,連聲回應?!皠④姴灰姽?。剛才是底下人瞎胡鬧,孫帥知道后,已經責罰了他們!” “劉某也相信,以孫孝哲將軍的為人,斷然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劉貴哲笑了笑,整頓衣衫,緩步入內。臨走過老熟人張忠志的面前,又將腳步稍稍放緩了些,用眼角的余光朝對方臉上掃了掃,輕輕搖頭。 “他是什么意思?!”張忠志早就將劉貴哲給認了出來,只是不愿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間發(fā)現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嚇了一跳。佝僂著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冷汗,順著脊柱淋漓而下。 第五章 雙城 (六 上) 第五章 雙城 (六 上) 孫孝哲在節(jié)度使行轅接見了劉貴哲,臉色陰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實說,這次會面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以安西軍區(qū)區(qū)兩萬兵馬,想攻破長安這樣的千古名城,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而以敵將的性格,在硬攻無望之后,肯定會使一些戰(zhàn)場之外的陰損招數,比如攻心、收買、威逼利誘之類。如果不這樣做,城外那個家伙就不會姓王,封常清老鬼門下的第一“敗類”。 他只是沒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劉貴哲來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來不知道“忠誠”為何物。一個多月前才于兩軍陣前叛變到崔乾佑帳下,賭咒發(fā)誓說要效犬馬之勞。十余天前們,為了活命卻又重新投靠了安西軍。如今他只身進到長安城來,自己稍稍加以恐嚇,讓他再度改換門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難度的事情。誰知道對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對勁,居然楞拿著狗rou往國宴上擺。 其他燕軍將領,對劉貴哲的事跡亦有所耳聞。一個個眉頭緊皺,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此人,臉上寫滿了不屑。 令大伙驚詫的是,面對著如此多雙冰冷驕傲的眼睛,劉貴哲卻沒有立刻被嚇尿了褲子。反而帶著幾分從容不迫地上前見禮,通名,將所有使節(jié)應該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絲不茍,“末將劉貴哲,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將此信當面遞交給孫將軍!” “拿過來!”孫孝哲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劉貴哲手上書信接過,隨手丟在書案一邊,繼續(xù)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帳下已經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給派了來?!他就不怕你到了我這邊,骨頭一軟,把安西軍情況全都給交代干凈?!” 劉貴哲微微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侮辱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強調,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末將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當。至于安西軍那邊的情況,孫將軍如果想知道些什么,盡管開口發(fā)問便是。末將臨來之前,我家都督沒叮囑向孫將軍保密。所以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主動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讓孫孝哲找不到繼續(xù)出言侮辱的興趣了。楞了楞,勃然變色:“好一張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來戲弄本帥。來人,將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個嘴巴。然后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諾!”幾名如狼似虎的親衛(wèi)縱身撲上,將劉貴哲架了起來,快步向大廳外邊走。劉貴哲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卻咬著牙,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直到快被拖到門口了,才哈哈干笑了兩聲,搖著頭道:“孫將軍拿末將與古圣先賢相比,末將,哈哈,末將可真的當,當不起。不過孫將軍可千萬叮囑手下小心些,二十個嘴巴子打完了,無論好話壞話,末將可就都說不出來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將帶給孫將軍的口信,估計孫將軍也沒機會聽到了!” “誰稀罕你家將軍的口信!”孫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處快速噴出兩道白煙,“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幾時!”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拖著劉貴哲繼續(xù)大步向外走。眼看著就要邁步出門了,劉貴哲當年在龍武軍中的老熟人,大燕國西京道屯田副使張忠志趕緊快步出列,俯身在孫孝哲面前,低聲勸阻:“大將軍息怒。此事著實有些蹊蹺。像劉貴哲這種貨色,想必安西軍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對王洵來說,也沒任何損失。傳揚出去,反倒讓人覺得,咱們大燕國沒有氣度,連個只身前來下書的使節(jié)都不肯放過?!?/br>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孫孝哲也知道折磨劉貴哲這種人,對安西軍造不成任何實質性打擊。咬了咬牙,沉聲回應?!斑@廝以前是個有名的軟骨頭,稍稍嚇一嚇,就跪地叫爺爺的主。今天怎么突然轉了性子?莫非姓王臨來之前,給他灌了什么湯藥不成?!” “大將軍說得對,那廝當年與末將同在龍武軍效力,人品著實不堪得很。”張忠志只求找機會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沒注意到劉貴哲的性格變化。見孫孝哲口風有所松動,趕緊順坡下驢,“但此時看來,大將軍光是用強,未必能讓他屈服。不如先將火氣壓一壓,聽聽他還有什么話說,再想其他辦法。” “也好!”孫孝哲不甘心地揮手,“看在你給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記掌嘴暫且記下。來人,把劉貴哲那廝押回來,本帥還有別的事情問他!” 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背后動靜的親衛(wèi)們聞言,趕緊又架著劉貴哲轉回。走到帥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摜?!皳渫?!”一聲,將劉貴哲摔了個四腳朝天。 “??!”劉貴哲先是大聲呼痛,隨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沒挨成耳光子,覺得不過癮么?”孫孝哲被笑得心煩意亂,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蓋不住匪氣!”劉貴哲箕坐于地,繼續(xù)冷嘲熱諷,“虧得我家都督還說,孫將軍雖然在戰(zhàn)場上屢次敗給了他,卻不失為當世少見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劉某膽子小得可憐,還派劉某前來下書,以便他將來能夠以此為依據,向朝廷替劉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劉某當日陣前投敵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來,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br> “你……”孫孝哲羞怒交加,一張黃臉都憋成了紫黑色。雙手扶住桌案,強壓了半天怒氣,才喘息著道:“本帥念在與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進退,反復試探本帥的忍讓底限??煺f,你家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什么話要你帶給孫某!” “這個……”劉貴哲故意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狀?!拔壹叶级皆浻醒裕脑?,只能當面說給孫將軍一個人聽。也只有孫將軍一個人聽了之后,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眾將聞言,趕緊施禮告退。孫孝哲心里雖然覺得古怪,卻被劉貴哲的奉承話,捧得有些飄飄然。搖了搖頭,大聲道:“諸君不必如此,孫某這里,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諱爾等?!?/br> 轉過臉,又沖著劉貴哲和顏悅色地命令,“說吧,今天能站在這里的,都是孫某的生死兄弟。孫某雖然將你家都督引為知己,卻絕不敢背著自家弟兄,與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這…….”劉貴哲繼續(xù)做猶豫狀,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家大都督說,他的本事跟孫將軍在仲伯之間,誰也未必奈何得了誰。繼續(xù)打下去,只會讓更多將士無辜喪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盡早帶兵撤離長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殺就是。” “嗡!”孫孝哲身子一晃,眼前仿佛有無數金星亂冒。這哪里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裸的侮辱。還沒等他來得及發(fā)作,劉貴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聲說道:“我家都督還說,如果孫將軍拉不下臉來走,其他將軍也是一樣。只要主動撤出長安的,他一概不追殺就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諸位將軍一定要想好。反正你們肯定贏不了,不如,啊……” 無數雙大腳踢了過來,將劉貴哲踢得口中鮮血狂噴。他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胸口,一邊笑,一邊在眾人的腳下打滾,“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劉某窩囊了大半輩子,就今天揚眉吐氣了一回。來吧,給劉某個痛快的,別婆婆mama。劉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前去相會?!?/br> 一眾將領被笑得心里發(fā)虛,下腳愈發(fā)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對方大當的孫孝哲卻突然又冷靜了下來,用力拍了下帥案,大聲喝令:“夠了,別打了,全都給我退下。” 眾將莫名其妙的,紛紛停腳抬頭。孫孝哲眉頭一皺,聲色俱厲:“沒聽見么,全都給我退下!” 畢竟執(zhí)掌大權多年,如今積威雖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卻也寒氣迫人。一干將領們不敢抗命,施了個禮,魚貫而出。孫孝哲目送大伙離開,起身繞過帥案,伸手從血泊中將劉貴哲扯起來,拉到眼前,沉聲問道:“看樣子,你今天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孫某敬你這份勇氣,所以也不讓人再折辱你。” “多謝!”劉貴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軟軟地落下。“那就請孫將軍命人給劉某一個痛快,這半死不活的感覺,可是真不怎么樣!” “孫某不會殺你!“孫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復了幾分百戰(zhàn)名將的從容,“孫某非但不會殺你,還會派人給你治傷,把你禮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孫某幾個問題!” “請說!”劉貴哲盡量用簡短的詞匯回應,以節(jié)約為數不多的體力。 “你原來肯定不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陣前投敵之事!”孫孝哲盯著劉貴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現,卻讓孫某刮目相看。孫某不想殺你,但孫某卻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竟然讓你不惜以死相報!”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劉貴哲大聲喘氣,一點一滴地積攢體力,以便把話說完整,“如果劉某說,那姓王的之所以打發(fā)劉某前來送信,就是想借孫將軍之手,殺了劉某。孫將軍愿意相信么?” “嗯!”孫孝哲抓在劉貴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間一緊,隨即,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松開,“怎么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還愿意為他去死。莫非你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劉某,是因為劉某以前,的確沒做個任何能讓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劉貴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劉某的所作所為傳回安西軍,劉某相信,他一定會給劉某一個合理的回報。一定會將爾等加諸于劉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劉某回敬給爾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繼續(xù)大聲喘息,“不像以前,劉某即便戰(zhàn)死于沙場,也沒人在乎。甚至還有可能,替別人背黑鍋,把喪師辱國的責任,全讓劉某一個死人來背。所以劉某,劉某原來沒有膽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臉來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第五章 雙城 (六 中 ) 第五章 雙城 (六 中?。?/br>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后還要替別人被黑鍋。看著劉貴哲那張沾滿血跡卻狂笑著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孫孝哲心中油然而生。“來人,把他帶下去,請郎中用心醫(yī)治。待明天早晨,本帥親自送他出城!” “多謝了!如果你不殺我,我現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劉貴哲楞了片刻,咧著猩紅的大嘴說道。 “也好!”孫孝哲揮了揮手,意興闌珊。“你回去轉告王都督,本帥看過信之后,肯定會給他一個答復。但像今天這種攻心的伎倆就不必再使了。這招對孫某沒用!” “孫將軍……”劉貴哲出于一番好心,還想再啰嗦幾句,卻被對方迅速打斷。 “孫某自幼就沒了父親,雄武皇帝陛下對孫某有撫育之恩……”孫孝哲搖了搖頭,聲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帥不想再看見他!” 眾親衛(wèi)趕緊走上前,連推帶拉,將劉貴哲扯出節(jié)度使行轅。架上他來時所騎的大宛良駒,一路護送出長安城外。聽著大廳外邊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孫孝哲緩緩地走回帥案之后,緩緩地坐了下來,咧開嘴巴,無聲地苦笑。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里邊的內容。無非是說一些羞辱恐嚇之詞,激自己早日出外與他決戰(zhàn),或者主動放棄長安。 可問題是,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連番的戰(zhàn)敗,已經讓將士們對戰(zhàn)勝安西軍失去了信心。特別是最近兩次稀里糊涂的爛仗,敗得簡直冤枉到了極點。一回是因為長安城里發(fā)生了內亂,一回是洛陽那邊傳來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輸在臨陣指揮上。仿佛冥冥中有一位強大的神靈,將幸運的光環(huán)一遍遍照在安西軍頭頂,而與此同時,等待著大燕國將士的,卻是一重重黑暗的詛咒。 如果現在主動出城找安西軍決戰(zhàn)的話,孫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陣一祭出來,自己這邊就會立刻全線崩潰。非但驅趕不走敵人,甚至連保住性命都很困難。 而主動撤離長安,與安西軍暫時握手言和以換取戰(zhàn)略上的喘息時間,亦絕無可能。因為當年搶先一步攻進了大唐國都,讓昔日的頂頭上司崔乾佑將自己視作了眼中釘。而洛陽城內的大權在握的右相嚴莊和監(jiān)國太子安慶緒,又素來跟自己勢同水火。以前有義父安祿山的庇護,那兩人還不敢拿自己怎么樣。如果義父真的挺不過眼下這一關,既沒有地盤安身,又沒有足夠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會被安慶緒和嚴莊第一個拿出來立威。 所以,無論王洵使出什么妙計,無論眼下的龜縮戰(zhàn)術有多么令人屈辱。孫孝哲都只能選擇繼續(xù)閉門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堅守下去,固然翻盤的機會不多,好歹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改弦易轍的話,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只是這坐困愁城的滋味,著實令人有些難受。孫孝哲苦笑著一次次將王洵的信拿起來 ,又苦笑著搖頭,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應該是王洵親筆所書,老實說,可真不怎么樣。長安城外那個年青的對手,一看就是沒在任何事情上下過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書法方面造詣極差,臨陣應變、戰(zhàn)術戰(zhàn)略、甚至一直名聲在外的個人武藝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么出類拔萃。可這個并不出類拔萃的家伙,卻有著一項誰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隨便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來,都能迅速發(fā)揮出其最大價值。劉貴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據說如今扼守在陳倉縣城,徹底堵死了燕軍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節(jié)度,也曾經得到過他的指點。憑著這雙點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輩出,沙千里、魏風、宋武、方子陵、萬俟玉薤,無一不是后起之秀,無一身上不帶著新安西軍特有的印記。 這些人完全不同于殘?zhí)浦蜗缕渌魏我恢ш犖椤I踔量梢哉f,他們身上,很難找到殘?zhí)栖婈牭挠白印K麄兡昵?、驕傲、坦蕩、勇敢,他們既熱衷于建功立業(yè),同時又將榮華富貴視為過眼云煙。他年青,年青到還不懂得互相傾軋,互相扯后腿,互相下絆子、捅刀子,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暮氣。 遇到這樣一群對手,恐怕是孫某人這輩子最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發(fā)現敵人在成長、壯大,而自己這邊,卻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沒任何辦法改變這種形勢。如今的大燕國像極了當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不對勁兒,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直到災難徹底降臨…… “啟稟大帥,張留守求見!”有親兵躡手躡腳走上前,以極低的聲音請示。 “讓他進來!”孫孝哲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請,請他進來。順便給他搬個座位!” 他目前的職位是西京道節(jié)度使,而張通儒的職位是西京留守。這種安排明顯帶著讓二人互相監(jiān)督之意。為此,孫孝哲平素沒少給張通儒臉色看??山裉?,他卻迫切地想跟對方聊上幾句。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后,帶著一個鬢發(fā)花白的中年人走進了進來。有人小跑著搬過一個胡凳,孫孝哲站起身,用手輕指,“坐吧,不用給我施禮了。我也懶得跟你還禮。咱們兩個之間,別再弄那些啰里啰嗦的東西!” “謝大帥!”話雖然這么說,西京留守張通儒還是做足了下屬的禮數,然后才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邊?!皩傧沦Q然前來打擾,是為了先前下書人所說的那幾句話……” “攻心之計而已!”孫孝哲說得很輕蔑,但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無奈?!拔疫@就安排人加強戒備,以免長安城中真有哪個骨頭軟的,被人家?guī)拙浜菰捑蛧樒屏四懽?!?/br> “大帥高明!”張通儒發(fā)自內心地稱贊了一句,然后繼續(xù)補充,“屬下剛才出去巡視了一圈,各營將士基本上都表現正常。但阿史那從禮那邊……” “來人!”孫孝哲再度打斷,不是想故意讓張通儒難堪,而是對這條提醒非常重視,“傳我的命令,讓安守忠率部移屯,與阿史那從禮一道駐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后立刻搬家,不得有半點延誤!” “諾!”有親兵上前接過令箭,小跑著出門。不待他的背影去遠,孫孝哲又將頭轉向張通儒,“你看,還需要做些什么事情。一并說出來,本帥一一照辦就是!” “屬下,屬下,沒什么可進諫的了!”張通儒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再度施禮。 孫孝哲苦笑著擺手,“坐下,別再跟我客氣了。你這家伙雖然多疑善變,卻也是出了名的謹慎。本帥以前風頭正勁,不愿聽你的啰嗦,以免打擊自家士氣??扇缃駮簳r落了下風,就需要你拾遺補漏了!” “屬下,屬下當竭盡所能!”難得聽孫孝哲說幾句掏心窩子話,張通儒被感動的第三次站起來,鄭重承諾。 “坐吧!”孫孝哲揮手,示意對方別再客氣?!按艘粫r,彼一時。不管朝廷當初安排咱們兩個在這里是什么用意,眼下咱們都只能把心思往一處使。如果再繼續(xù)互相牽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敵軍的心思。這長安城,就只能拱手讓人了!” “屬下從來沒想過對大帥做任何不利之事!”張通儒急切地解釋了一句,隨后輕聲嘆氣,“朝廷這個安排,也未必是因為不信任大帥的忠心。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讓長安重新回到殘?zhí)浦郑 ?/br> “本帥也是這么想!”修補了彼此之間的裂痕之后,孫孝哲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只是,以目前的軍心和士氣,本帥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br> “屬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張通儒對長安城內外的局勢了如指掌,笑了笑,搖著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