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兩個人，始終沒有開過口。

    先前我一直以為履豸是啞巴，因?yàn)樗麖膩聿豢险f一句。只顧低頭飲馬，顏形孤僻。后來我才知道，其實(shí)他是鄉(xiāng)下人，怕我們嘲笑他口音不正。

    另有個女人叫商女，穿青色的衣服。指甲留到很長，抹上青色花脂。妖氣森森。她也沒說過一句話，每到我們坐下交談的時候，她便偏安一角，彈弄古箏。

    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啞巴。但她的內(nèi)功一定很好。因?yàn)橐粋€如此嬌小的女人，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坐立乘馬，總是背負(fù)一具古箏。極重。

    在晉地的時候，虞嬖就現(xiàn)了蹤跡。原本我們追得上她，卻出了一點(diǎn)意外。

    “怎么講？”

    當(dāng)時我們分頭行事，豳風(fēng)、蒹葭和秦繭在她身后追擊。兩個啞巴及我夫妻四人快馬繞行，搶在雁門山口阻截。

    我四人乘的大宛名駒，真當(dāng)疾馳如飛。本以為她已在劫難逃，誰知叫我壞了好事……

    一個女人即便官至四品，武功強(qiáng)絕，她一樣也會痛經(jīng)……

    劇痛之間，偏遇道路顛簸。分心之下，一時不慎松了韁繩，便由馬背墜下，摔到七零八落。

    其他三騎停下來。九戈探望我的傷勢，見我無法繼續(xù)趕路，便匆忙拭擦我身上的血漬塵泥，眉目焦急，好似痛在他身。

    我讓他們?nèi)酥活櫱叭ィ槐貋砉芪摇?/br>
    履豸聽罷，揚(yáng)起馬鞭，便絕塵而去。

    商女卻很淡漠，望也不望一眼，好似全然沒有聽見。獨(dú)自倚在一棵松柏，撩/弄古箏。

    松林青郁，指甲青光。一襲青裝漂亮，娥眉亦現(xiàn)青藍(lán)。已是荒秋，這景至倒顯惟美。

    只是弦樂錯落繚亂，也不知奏下與誰煩燒。又似無名腫毒，蛇蟻廝纏，不依不撓，無有安寧。

    倘若我是男兒之身，定會設(shè)法尋她家母深交。

    九戈蹲著陪著，輕輕在我耳邊說道：你是我妻子，我必對你負(fù)責(zé)。

    劇痛難忍，我連起身的氣力都無。真的蠻希望有處懷抱可以靜仰。而這項(xiàng)，卻是他再也無法完成的責(zé)任。

    三刻鐘之后，履豸竟返回來。

    原本他并非趕去雁門山，乃是去了市鎮(zhèn)的藥鋪。他卷起我的褲腳，為我敷上跌打紅花油，輕揉小腿上的傷勢。

    九戈隔開他的手，“多謝你，由我來?！?/br>
    其實(shí)他知道，抱我起來的時候，還是必須由履豸。因?yàn)橛行┦虑槭敲銖?qiáng)不來的。

    正在那一次，我記住了履豸的一雙手。強(qiáng)壯而溫暖。

    他輕輕地，將我放落九戈的馬背。第一次聽見他開口，“慢慢地，不怕?！?/br>
    很可笑的口音，也是很可笑的句子。一個殺人如麻的女子，她見的血光比陽光還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會怕什么。

    林秀樹忽然抬起頭：“你所害怕，只是一記堅(jiān)實(shí)擁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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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節(jié)＃.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在履豸身上，其實(shí)還藏了益母草和雪蓮子。

    三刻鐘，往返七十里路程。奔到市鎮(zhèn)的藥鋪，用他難以啟齒的口音，只為一瓶跌打油膏，兩式婦科良藥。

    沒有拿出來，是因?yàn)樗谰鸥旰茇?fù)責(zé)。

    那以后，在夜闌人靜的山岡，履豸常常抱著我聽風(fēng)。九月廿二，在朱雀莊，虞嬖殺人放火的時候，其實(shí)我們靜在高處的山崖。

    在朝廷當(dāng)差，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太盡責(zé)任，何況深宵苦短。

    從高處鳥瞰山莊焚燒的陣型，火光凄美漂亮。映在我們一臉昏紅，神色也貪歡。

    “你為什么不去抓她？”

    “我希望這場追擊，可以持續(xù)的久一點(diǎn)?！?/br>
    “璃sao，”他在耳邊喚我的名字，“這一路，將要追到什么地方停下來？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樓蘭？這個……是我夢想?！?/br>
    我當(dāng)時很想拒絕他，因?yàn)槲矣X得，一個男人的夢想不該太豐盛。太完滿的執(zhí)著會變成一種責(zé)任的附加。

    “就像我丈夫，就像林公子你?！?/br>
    我其實(shí)是蠻單純的女人。每次依在履豸的懷抱，我就覺得身在樓蘭。

    我和履豸的jian情，始終沒有被撞破。因?yàn)楦緵]有jian情。

    林秀樹笑聲輕蔑。

    “只不過眷戀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又算什么jian情？”我說：“倘若如此，你跟嬖莫非通jian了一夜?！?/br>
    這具身體曾被崔東赫碰過，結(jié)果我丈夫斷了一臂，從此喪失擁抱的能力。假如履豸再進(jìn)一步，我怕牽手都不成。

    “我真的很煩你們這些江湖人。先是口口聲聲說你不愛你丈夫，現(xiàn)在又來鬼哭?！?/br>
    “林公子，我原本以為你知道。牽手或者擁抱，真的不算相愛?！?/br>
    不曾相愛，也沒有jian情，更沒有責(zé)任的省思。我便好沉溺這樣的曖昧。七千里行程雖然艱辛，有些責(zé)任九戈在負(fù)，有些擁抱履豸在給。

    只是偶爾瞥見一抹妖異的青藍(lán)，莫名驚懼。

    那日下雪的天氣，我們七人在靖侯府。站在城臺上，看見飛雪黃沙。

    靖侯曰：“長城固守，可使天子無虞。我等鞠躬盡瘁，當(dāng)死而后已。”

    九戈單膝跪地，單臂舉杯：“侯爺率十八騎踞守邊關(guān)，盡忠朝廷。此乃身先士卒，馬首表率。恭祝侯爺千歲千千歲！”

    我不喜歡看九戈這么認(rèn)真的姿態(tài)。你在為朝廷辦事，何必搞到這般。何況靖候殺幾個托托爾人，就算盡忠？

    我們六人只得跟了跪了，舉杯敬飲。

    “侯爺千歲千千歲！”

    冷的雪，暖的酒。

    城臺的石階上，我依稀看見干涸血印。

    靖侯轉(zhuǎn)過身，眉毛上的白，分不清是雪花還是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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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節(jié)＃.

    夜里。九戈睡的很深。我習(xí)慣了他的鼾聲，也習(xí)慣在鼾聲中不眠。

    三更時，履豸還未叩響窗欞。

    我覺得很冷，就開始從身后抱著九戈。手指輕輕撫摩他斷臂的切口，纏綿輾轉(zhuǎn)。

    突然想到，這一百四十三個月，是我欠了他一記擁抱。

    有些人就是這樣，每時每次，總是想著人家無法給你。而你，只到最冷的時候，又找不到別處，才肯施予。

    “我緊緊抱著他，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我對林秀樹說：“抱著，也分不清是愛還是怨恨，是心虛還是償?！?/br>
    那天九戈一定在做噩夢，否則不會心跳如狂。

    后來履豸還是來了，而我也還是跟了他去。

    臨走的時候，我第一次為九戈蓋好被子。怕他受寒——因?yàn)樵谒?裸的肩胛上，有我的一滴眼淚。

    當(dāng)時雪很大，四野都是寧靜。我問履豸能否聽見雪花落在沙丘的聲音。他卻告訴我，他聽見侯爺在和突厥人商量舉兵謀反。

    第二天我告訴了九戈。我勸過他不要太負(fù)責(zé)。他說人在其位，當(dāng)盡其事。

    于是飛鴿傳書。

    待到雪停之后，我們就繼續(xù)上路。途中遇見一個戴著腳鈴的女人，她騎著一匹白色駱駝，一雙眼睛藏在面紗之下，笛聲哀怨又凄美。

    是她告訴我們虞嬖的方向。

    我沒有想到虞嬖的刀那么快，否則履豸根本不會死。

    我們把虞嬖圍在中央，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形如困獸，惟有苦戰(zhàn)。也許是欺負(fù)九戈殘廢，虞嬖的攻勢集中在他這一點(diǎn)。

    假如我舍身隔開那一刀，九戈他或許不會死。但履豸死得太突然，我有些亂了方寸。

    后來看他的尸體，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致命的一刀是他替商女受的。

    虞嬖乘勢逃走，商女卻伏在九戈的尸體上抽泣。其他三人面色凝重，拭了身上血漬，也不再說話。

    商女用青綠色的手指，靜靜撫摩在九戈的面容和胸膛。她只是抽噎，并無眼淚。

    我不明就理，想去為他收尸。商女卻猛地隔開我的手，不準(zhǔn)我碰他。仿佛九戈是她的夫君。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她貼在九戈的耳邊。用前額感受尸身余溫，沾

    上他的血。她說：“這具古箏，少了你的和弦，便只有煩亂噪音?！?/br>
    折斷這古箏，便不再有掛念。

    原來商女說話的聲音竟如此悅耳，不卑不亢，不驚不詫，不嗔不怨。

    而我聽得出，這哀傷竟如此深。

    原來，九戈和商女已通jian了很久。

    一直不知該怎樣愛上一個人，于是全世界只落我一人毫不知情。那些百無聊賴的晚上，他們會看見，商女鋪開一張古箏，而我的丈夫用一只美妙單臂，共她和弦。

    月光好像太陽的火焰，明目昭昭。我卻躺進(jìn)另一個男人的臂彎，希翼著樓蘭的童話。直到眉心浮現(xiàn)出一點(diǎn)藍(lán)。

    商女冷冷地對我講：你以為他很愛你。其實(shí)不過是對一個人負(fù)責(zé)。你以為他很負(fù)責(zé)。其實(shí)，說穿了，不過人在其位。

    我聽后很難受。只在一瞬間，兩個與我有關(guān)的男人忽然消失不見。原來他們都不是屬于我的，哪怕一種暫時的偷歡，或者整個從前的紀(jì)念。

    我曾經(jīng)把履豸的臂彎當(dāng)成我的樓蘭。九戈……你雖然無法給我一記擁抱，卻可以給我一個家。

    昨天其實(shí)陽光很好，我卻一直覺得水影籠罩。

    一個人若想得到什么，就必須學(xué)會給予。

    而一個人若想要隱瞞，她一定無法看破太多。

    我對蒹葭說：你帶我去樓蘭。

    他說：我小的時候，就追過一個女人。她家住在水的那邊，我一直逆游，希望可以追到她身邊去。一路上游游游，也不知經(jīng)受多大險阻。到后來卻發(fā)現(xiàn)，無論我怎么努力，她都在水中央。

    我一邊走，一邊在想他的句子。開始懷疑他是神經(jīng)病。

    便對秦繭說：不如你給我一個家，我們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