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太后斜斜撐在榻上,一雙美目雖已暗淡,往日威勢仍在:“你好大的膽子!是誰準你進重華宮來的?” 子昊滿不在乎地一笑:“那便請母后恕罪吧。母后既這般離不開那岄息,明日兒臣定將他送入王陵為您殉葬,讓他長久侍奉母后,以盡兒臣一片孝心?!?/br> 太后聞言,氣得渾身顫抖:“你將岄息怎樣了?你以為哀家來日無多,這天下便由得你做主了嗎? “母后放心,我還沒有殺他?!弊雨荒恳曋@個他叫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聲音仍舊淡如流水,所過之處卻絲縷成冰:“他不過是母后身邊一個低賤的男寵,即便要他的命,也要等我恭送母后上路再說。” “放肆!你眼里還有我這個母后?”太后怒極,不知哪來的力氣,揚手便往他臉上揮去。 子昊眸心冷光一現(xiàn),輕易便制住了她,冰涼的手指緊緊鉗著她的手腕,臉上透出冷玉般的寒意。他驟然發(fā)作,逼近太后的身前,一字一句道:“你當(dāng)真是我的母后嗎?逼死父王,殺我生母,數(shù)年之間,我兄弟姐妹無不遭你毒手,你不敢殺子嬈,卻將她囚于瑯軒宮整整七年!我從出生那天起,便每日都要服用你派人送來的藥毒,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將我變成你的傀儡?你不要忘了,我身上流的是子姓王族的血!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雍朝,便屬于我王族!” “你……你……”太后氣息紊亂,被這厲聲質(zhì)問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子昊額前青筋隱現(xiàn),指下狠辣的力道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捏碎,眸底已泛出澹澹殺意。 “我怎么了,你覺得這么多年我早已任你擺布了是嗎?你太大意了,你能給我用藥,我也一樣有這個機會。不過你不必擔(dān)心,我會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入葬王陵,連同你那些下賤的男寵!” 太后急劇喘息,臉色慘白如死。她緊緊盯著眼前酷似襄帝的面容,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這孩子,也是這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不哭亦不鬧,在那樣近的距離間靜靜注視著她,目光清澈得令人心悸。直覺告訴她不該留下這孩子,他卻在襁褓中對她綻開笑容,一剎那柔軟了冰冷的心。 長大后溫文爾雅的子昊,風(fēng)華俊秀的東帝,在她面前從來都帶著清淡的微笑,像極了他的父王,就連那笑容背后疏離的冷漠、深藏的憎惡都如出一轍。她突然便仰身笑出聲來,云帛長袖掩住唇角,笑得幾乎透不過氣:“你以為王族有多了不起?我憑什么要任由你那高貴的父王風(fēng)流瀟灑,處處留情?難道我還不夠美,還是我待他不夠好?還有你的母親,我的親meimei,也要背著我勾引他!我豈會放過他們!” 燈火恍惚了容顏,眼前的男子仿佛化作記憶中那人,如絲淺笑刺得人暈眩,二十年余恨翻上心頭! “那巫族賤人的女兒,你以為我當(dāng)真是不敢殺她?既然你這么在乎,我便讓你看看!來人呢!來人!” 空曠的寢殿中不見有人回應(yīng),唯有潮濕而濃重的雨意悄然彌漫,斷續(xù)間夾雜著冰冷的雨聲。 子昊一聲冷笑,將一面銅鏡送到太后面前,不無嘲弄地道:“自以為天下最美的女人,卻有著蛇蝎般的心腸,可惜現(xiàn)在你連美貌也不再有?!?/br> 太后一生自負容貌,猛見鏡中憔悴不堪的倒影,渾身如罹雷殛。她驚恐地尖叫一聲,揮手便將銅鏡打翻,慌亂地整理早已失去光澤的頭發(fā),滿目焦灼。 子昊冷冷看著她,彎腰將銅鏡拾起,把弄在指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實在是這世上最令人生厭的女人。無怪父王始終對你敬而遠之,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你這種女人——就連那岄息,背著你也不知曾和多少女子廝混。哦,對了,你不知道吧?有人曾問他這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誰,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婠夫人——子嬈的母親,被你生生逼死的婠夫人——你永遠都不如她,不如已亡之人……” 狂風(fēng)驟起,傾盆大雨中一道道驚雷滾過琉璃重瓦,震動天地,直擊心頭,太后啞聲切齒,神情已見狂亂:“你胡說!不可能!他敢背叛我!他敢!”她的聲音突然間斷在喉中,一只手仍指著東帝,另一只手痙攣地握在胸前,忽而身子劇顫,一口鮮血噴落滿襟。 子昊面無表情地看她向后倒下,那面銅鏡隨著他的轉(zhuǎn)身墜落在榻前凌亂絲錦之上,鏡中幽光,一抹紅羅似血。 鳳帷滑落,宮燈驟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入寂靜。子昊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殿中只聽到自己輕微的腳步聲,從那片陰暗昏瞑的深宮,逐漸走向外面高闊的殿宇,莊嚴的宮門。 一人生,一人死,今夜之后的王宮將不復(fù)往昔之靡亂,然而放眼天下,卻是滿目瘡痍——賢臣放逐,良將折戟,苛政苦役,蒼生困頓,王室衰微,諸侯群起,九域動蕩,戰(zhàn)禍連綿…… 殿外鋪天蓋地的雨絲反射出點點光亮,不時飄落在他的臉上,冰涼一片。他駐足于殿階盡頭,抬頭看向無邊無際的蒼穹,唯見夜深近墨,風(fēng)雨飄搖。 第2章 第二章 玉階如洗,檐雨如注。 子昊負手立于寢殿之前,靜靜望著王宮正北方,雨濕衣襟,猶自未覺。 離司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抬頭沿著他的目光看去,越過重閣飛檐,一座宮殿隱約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那是瑯軒宮,已被封禁了七年的深宮在漆黑雨中只露出模糊的輪廓,那女子的身影卻如此清晰。 有女絕色,美而近妖。靜若蓮華,展若鳳翔。 襄帝九公主子嬈,婠夫人所出。太后誅襄帝子嗣,恨其母媚艷,妒其顏傾國,于瑯軒宮堯光臺架柴薪、澆桐油,欲以火刑。及刑動,天降暴雨,三熄其焰,狂風(fēng)驟作,人不能立。眾臣跪諫乞恕,太后不得已而赦之。公主下階,其后長空霹靂,天降驚雷,擊燃柴薪,焚堯光臺,焰高十丈,毀宮傾宇,濃煙蔽日,百里可見。眾人撲救,三日不止,臺毀而火熄。太后驚懼,以為妖女,筑九重玄塔于瑯軒宮而囚之,永不赦出。 離司至今仍記得那日。烈火沖天,妖嬈似血,階下內(nèi)外朝臣俯首跪求,哀聲一片,白衣赤足的九公主在堯光臺前綽約而立,一雙鳳眸斜飛如媚,似笑非笑望著鳳座之上的太后,自始至終未有片言哀求。灼灼烈焰之下,那勾魂奪魄的眼中蕩漾著的,盡是嘲弄與不屑…… 冷雨瀟瀟,光影迷蒙,近在咫尺男子的側(cè)顏輪廓分明——何其相似的眉眼,微笑底下冷冷的嘲諷,漠然之中淡淡的憐憫,當(dāng)他看向你,那目光清醒得會令人心悸。離司正想得出神,忽聽子昊輕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問她:“七年了,不知她現(xiàn)在可好?” 離司輕聲道:“主上很快便能見到公主了。” 子昊轉(zhuǎn)身,無聲一笑:“我讓她等了七年,七年,太久了?。 ?/br> 離司方要說話,墨烆自重華宮那邊快步而來,行至近前,單膝一跪,將手中一個玉石雕成的盒子高舉奉上,內(nèi)中是九把烏金打造的鑰匙。 瑯軒宮,九重塔,取昆山玄石九萬方封筑,以東海烏金鑄造禁門,千斤一門,九重而成。人若入塔,天日難見,倘無這九把鑰匙,想要開塔放人,無異于開山劈嶺之艱難。 為了囚禁這所謂“妖女”,太后不惜調(diào)用岐山寢陵的工匠石料,發(fā)萬夫之役,興師動眾,并將所有鑰匙親自掌管。子昊目光掠過玉盒,眼底泛出澹澹冷笑:“去吧?!?/br> 墨烆領(lǐng)命而去。寒意冷冽,子昊迎著雨幕仰面長舒了口氣,突然經(jīng)脈間一陣刺痛傳來,直襲心頭,他身子一晃,一片冷雨撲上衣襟,臉上瞬間便失了顏色。 “主上!”離司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子昊卻將唇角緊緊一抿,拂開她的手,獨自往寢宮走去。 時值寅初,一夜之中最黑最冷莫過于此,大雨傾瀉連綿,總不見絲毫收斂的意味,不斷沖洗著這巍巍高聳的宮殿,天臺重宇,混沌一片。 東帝居處向來宮深人靜,今夜變故初平,禁軍防衛(wèi)分外森嚴,廊前兩列帶甲侍衛(wèi)撫劍而立的身影堅如盤石,刀劍的肅殺透過燈火重影遍布內(nèi)外,更令四處靜極無聲。 當(dāng)值的宮奴侍立于外殿,在這大雨的壓抑之下,人人噤聲,只聞天地間一片雨驟風(fēng)狂。忽然間,一陣旋風(fēng)夾雜著驟雨呼嘯,未關(guān)嚴的長窗冷不防被撲開,窗前云帷霍然揚起,掃滅一片燈火,漫天風(fēng)雨如被囚困了多時的怒龍,掙脫樊籠,咆哮而入,唬得幾個宮奴顧不得急雨撲面,七手八腳涌去關(guān)窗。 正忙亂間,內(nèi)殿突然遙遙傳來一聲亂響,隔著風(fēng)雨聽不真切,似是銀瓶迸裂、玉器落地的響聲,隱約伴有幾不可聞的低呼。 眾人都愣在原地,相望間驚疑不定,天邊忽有乍雷滾過,驚得人渾身一個激靈,再留神去聽,殿中卻半點聲息也無,重重宮帷影影綽綽連燈火也幽暗,平添不安。 “王上……”一名宮奴猶豫片刻,未敢私入內(nèi)殿,斗膽提了提聲音道:“恭請……王上圣安!” 內(nèi)殿中一片死寂,許久,方聽到東帝的聲音透過風(fēng)雨重簾低低傳來:“朕安。” 重帷影深,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寢殿內(nèi)幾案翻倒,一對青玉盤云夔龍燈早已支離破碎,裂了金銅,濺了玉脂,污了煙羅軟帳色如血,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動,將凌亂的影子映上云水畫屏。 方才短短兩個字似是耗盡了子昊所有力氣,失血的唇色和緊鎖的眉宇顯示他正忍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離司不停替他拭去額前冷汗,一旁端著藥盞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顫抖。 她勉強扶子昊飲盡那盞湯藥,他卻猝然轉(zhuǎn)身,幾口鮮血便隨著劇烈的咳嗽噴濺而出,點點血腥黑紫近墨,落上流云白衣、玉榻龍帷,一片觸目驚心。 一點燈焰忽明忽暗,燈下慘白的面容,已不見一絲活氣,藥物顯然再也壓制不住毒性的發(fā)作,離司情知再這樣下去必出大事,匆匆起身而去,片刻之后取了一個小巧的皮囊回來。皮囊上花紋繁復(fù),內(nèi)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隱隱蠕動,她單膝跪在榻前,揮手將結(jié)口挑開,用刀刃在自己指間迅速劃過,幾滴鮮血濺落在身旁玉石之上。 血腥之氣慢慢散開,過不多會兒,囊中紅信伸吐,一條金鱗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這蛇周身泛金,唯額前一抹朱砂顏色赤紅如血,乃是來自昆侖山外西域之地,專以活物鮮血喂養(yǎng)的毒物,見血封喉,出了皮囊,徑直游向血跡落處,忽而一只手如電閃過,一晃便將蛇頭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時兇性大發(fā),緊緊纏住離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戳丝撮缴希x司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小心地挽起了子昊的衣袖,將指尖鮮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松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動,一靠近血腥,張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膚,劇毒隨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