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楚國?” “不錯,如果天底下還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那一定是歧師。我知道他沒死,即便整個巫族都亡了他也不會那么容易死。墨烆這些年暗中查過,他現(xiàn)在很可能在楚國,我要去找他?!?/br> “哦,”子昊可有可無地應(yīng)了一聲,“那么正好,我要你去見的人也在楚國?!?/br> “誰?”子嬈抬眸相詢。 子昊淡淡道:“少原君,皇非?!?/br> 第4章 第四章 驟雨初歇,風瀟瀟。 偶有幾片落葉卷過殿前,整個禁宮尚籠罩在一片將明未明的天色下。層層白幔隨風而起,飄搖如幕,落了玉簾金燈,遮了雕梁畫棟,宮苑內(nèi)外中喪儀張掛,將國喪的消息宣告于世。 自日前太后崩逝,宮中傳出東帝欠安的消息,朝中外臣始終不得入見,唯得御旨頒下:即刻拆毀瑯軒宮九重玄塔,遷重華、瑯軒兩宮為廢殿,九公主子嬈赦出,晉封清衍長公主,賜住流云宮。 一連數(shù)日,唯有長公主得以出入長明宮寢殿,侍奉御前,東帝連續(xù)廢黜長襄侯、長陵侯、息樂侯、定武君、宜陽君等為庶人,盡罷宮中內(nèi)官近臣,賜太后所寵信的一十三名內(nèi)臣盡入岐山王陵活殉。翌日,復(fù)降旨罷免包括司徒孟說、司空厲鞅、大司馬樂讓在內(nèi)大小朝臣近百人,所有人等發(fā)刑讞司一并囚禁。 與此同時,欽天司定于十日之后為王太后發(fā)喪,奏請以重華、長明兩宮數(shù)千宮奴隨殉,此事雖暫時未有旨意處置,但十有八九已成定局。 九曲回廊玲瓏蜿蜒,朱欄微濕,晨風微涼。穿過翠色如海的竹林,一座精巧的浮橋上橫臥于碧波之上,古老的玉石沾了雨意,呈現(xiàn)出淡雅沉潤的色澤。幾名醫(yī)女手捧金盤玉盞往寢殿而來,細碎的腳步夾雜在星星點點的殘雨中打破了沉寂,玉湖清波之上漣漪微漾,瞬間又恢復(fù)了一片無邊的寧靜。 待到寢宮之外,為首的醫(yī)女將手中湯藥跪奉于前。離司從玉匣中取了銀針試藥,復(fù)又親自嘗過,那醫(yī)女得到她首肯,方將藥送入寢殿。另有醫(yī)女奉了清水、甘露上來,待內(nèi)官如前法一一查驗無誤,亦隨后而去。 離司方要轉(zhuǎn)身入內(nèi),遠遠見禁中侍衛(wèi)引了一名皓發(fā)白須的老者前來,便停住腳步,待幾人到了近前,斂衣一福:“主上尚未起身,還請昭公稍候片刻?!?/br> 那被稱做昭公的老者身著寬袖素服,頭綰纓簪,相貌高古清奇,氣度深嚴,雖已年近花甲,但雙目炯然有神,精光沉斂,令人一見之下,頓生肅敬。 伯成商,雍朝輔國重臣,王族旁系之宗,因受封于昭地,故稱昭公。此人數(shù)十年來歷三代為相,為人清正賢明,剛直不阿,在朝野內(nèi)外可謂德隆望重。襄帝在朝,他便因數(shù)度痛陳女禍誤國之害而開罪鳳后,東帝四年,更是因極力反對以無道之兵攻伐九夷,與太后勢成水火。 太后雖恨他入骨,卻懾于其威望不敢殺之,遂設(shè)法將其逐出帝都,貶往封國昭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伯成商歸國之后竟一反常態(tài),命家人筑土封門,閉戶不出,徹底不再過問帝都之事。自此,朝中佞臣當?shù)溃〉弥?,雪上加霜,再無天日。 數(shù)日之前,東帝遣人西入昭國,密召伯成商還朝。此時伯成商與身旁兩位侍衛(wèi)皆是日夜兼程,匆忙入宮,猶自一身風塵仆仆。離司知道子昊昨夜幾近天明才睡,正猶豫是否應(yīng)此時通報,卻聽殿內(nèi)傳來清淡的聲音:“離司,請昭公進來?!?/br> 子昊夜里一向少眠,能小睡片刻已是難得,此時剛剛醒來,披一件云色單衣斜靠于龍榻之上,臉色蒼白一如前日,撐起身子,親手攙了欲要俯身叩首的伯成商,笑道:“一別三年,昭公可還記得當初朕說過的話?” 伯成商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顫抖,仍堅持叩拜下去:“老臣未有一日敢忘,天幸主上無恙,終有今日君臣再見!” 子昊清緩一笑,慢慢向后靠上軟墊,微合雙目,似在回憶著什么:“那日昭公離京西去,朕曾說過,要你守國自保,以待來日,不出三年,朕定會請你還朝,今天,朕做到了?!?/br> 伯成商道:“老臣亦未負主上所托,昭地四境國靖民安,即便是面對穆、楚等強國,亦可有一爭之力。” 子昊聞言,笑中略帶了不易察覺的苦澀。 雍朝王族得有天下近八百年,傳至二十五代幽帝為王,因聽信佞臣讒言興兵伐穆,以至天下大亂。從此王族威望漸失,九域諸國紛爭不斷,數(shù)十年來愈演愈烈。 幽帝末年,穆國借兵勝之勢,先后滅嬴、啟、陟、禳等小國,西臣昆侖,東逼帝都,擴國土千里,一時盛極。待到襄帝九年,東海后風國亂起蕭墻,五位公子因爭奪王位掀起變亂,導(dǎo)致一國分崩離析。諸公子先后自立為國,卻被宣、楚兩國趁虛而入,兩年之內(nèi)五國盡亡,領(lǐng)土以云澤湖為界一分為二,宣、楚各得其一。 襄帝十二年,柔然族脫離王族自立為國,欺宣國老王殯天,新王初立,貿(mào)然犯其邊境。宣王姬滄親率大軍迎戰(zhàn),大敗柔然于赤峰山。與此同時穆國發(fā)兵漠北,柔然走投無路,最終臣服于宣王,邊境八百里城池卻為穆國所得。 自此穆、楚、宣三國漸成鼎立之勢,數(shù)年來攻伐兼并諸王封地,九域間戰(zhàn)火連綿,弱小候國人人自危,黎庶百姓苦不堪言。而帝都之內(nèi)太后篡政,無端興兵滅巫族、誅九夷,窮兵黷武,國弱民疲,情勢已危如累卵。 子昊微一抬頭,“這是在那岄息手中壓了數(shù)日的軍報,昭公不妨一看。”離司自御案上取來一封書簡,交給伯成商。 伯成商展卷而閱,一見之下,這沉穩(wěn)持重的老臣竟驀地直起身子,面色大變:“文簡兵?。 ?/br> 子昊閉目養(yǎng)神:“二十萬王師身葬倉原,文老將軍及其三子力戰(zhàn)而亡,朝中自此已再無可用之將?!?/br> 伯成商震驚過后,仰天悲嘆。 自東帝二年大將衛(wèi)垣被太后一黨迫害,憤然反出帝都,投奔穆國后,雍朝軍中唯有義渠侯文簡拜將領(lǐng)兵,獨撐大局。如今經(jīng)此一役慘敗,將折兵損,帝都外無拒敵之軍,內(nèi)無安國之策,已幾近名存實亡。 伯成商念及往日與文簡將相攜手,輔國安政,誰知三年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悲從中來,再看那奏報日期,赫然已是五日之前,“倉原失守,那叛軍豈不……”話到嘴邊,心驚之下,竟未敢再說下去。 子昊睜開眼睛,仰望高曠的殿宇,聲音平靜如水:“九夷族且蘭公主親率騎兵乘勝追擊,若朕所料不錯,他們必已沿江北上,兵臨息川,再有四百里便是帝都。” 伯成商神色凝重異常:“主上可有何打算?” 子昊淡淡道:“遣使休戰(zhàn)?!?/br> 伯成商沉吟片刻:“那且蘭公主因九夷女王之恨,發(fā)誓為母復(fù)仇,如今連戰(zhàn)得勝,帝都指日可下,她豈會善罷罷休?” 子昊一笑:“此事由不得她,這場戰(zhàn)事如此出人意料,絕非她一個小小女子所能為。” “主上此言可是另有所指?”伯成商掩卷相詢,只見一絲鋒銳無聲掠過面前君王的眼眸,子昊略略抬眸,緩緩說出一個名字:“皇非。” 楚有皇非,當世無人稱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楚少原君皇非,當年首次領(lǐng)兵出征,便以五千奇兵大破宣國十萬入侵之軍,一戰(zhàn)成名。自此之后,宣王姬滄以百戰(zhàn)之身,千乘之軍,萬騎之兵,六十余萬帶甲之士,再未敢對楚國正式用兵。 近年來,皇非率楚軍北拒宣國,西聯(lián)穆國,不斷兼并小國屬地,攻城略地無往不勝,五族四國或者有人不知今日誰為天子,卻絕不會有人沒聽說過少原君皇非。 瀟灑如皇非,是每一個深閨女子都夢寐以求的情人;高傲如皇非,是令每一個沙場男兒都熱血沸騰的對手。 子昊扭頭看向窗外,外面風雨浪濤、江山飄搖盡入眼底,卻再也沒有打破那已然歸于平靜的幽深,“區(qū)區(qū)九夷一族,族人不過數(shù)萬,十之五六皆為女子,如何能與幾十萬大軍抗衡三年之久?若非得人暗中相助,早應(yīng)國破族滅。楚國皇非,唯他能令文老將軍飲恨沙場,也只有他有這個理由保全九夷。” 伯成商點頭道:“九夷與楚國地形交錯,唇齒相依,一旦亡國,楚國便失了一面天然屏障,若連此點都想不到,皇非便也不是皇非了!” 子昊輕咳了幾聲,眉心微攢,又重新闔上眼睛。九夷族雖弱小,卻能想到依靠楚國,求得皇非庇護,那且蘭公主倒也非等閑人物。想到此處,他挑唇而笑,姿色不俗的女人,總比他人多一樣厲害的武器,以皇非之風流,又怎會拒絕這樣的女子?他不說話,殿中一時便十分安靜,此刻外面隱約傳來一陣喧鬧,夾有侍衛(wèi)的呵斥,女子的低泣。子昊略緊了緊眉,離司知他素來厭煩吵鬧,欠一欠身,便悄聲移步往殿外而去。 御苑中竹影瀟瀟,一片晨曦朦朧,禁中侍衛(wèi)正在清點長明宮宮奴人數(shù),玉階之前,青衣烏冠、環(huán)鬢累累跪了滿地。不斷有年輕的女子被帶出去,伴著殘雨凄迷,一行行隊伍蜿蜒而至洞開的宮門,遺一路悲聲與哀涼。 離司不料是外面這等情形,心中百味雜陳,一時竟忘了該命他們安靜。無意間抬頭,卻見九公主自回廊盡頭徐緩而來,幽然駐足于殿外高大的廊柱之下,靜靜看著眼前凄慘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