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日暮,雄關(guān),邊城。 千里夕陽,沉沉疊染峰巒,當(dāng)中盤踞的城池如沐殘血,在蒼山峻嶺間顯示出一種絕美的雄偉。前方目所能及之處,穆國大軍的白虎戰(zhàn)旗迎風(fēng)張揚,作勢欲博的神獸與烈烈展翅的火鳥朱雀遙相對峙,伴著如海蒼山,漸漸淹沒在天地暗紅的色澤深處。 十日之間棄守三城,穆國軍隊像是見證烈風(fēng)騎戰(zhàn)無不勝的強大實力,一改先時囂張,接連放棄曾經(jīng)攻占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國國境,最終駐扎在兩國間這座以險峻著稱的穿云關(guān)。 前方戰(zhàn)事朝夕數(shù)變,戰(zhàn)報如雪飛至,當(dāng)朝立下軍令狀的皇非卻同含夕公主出雙入對游湖行樂,衣不帶甲,劍鎖紅樓,一派閑暇羨煞群臣。 楚王御旨賜金宴,少原君府前車如流水馬如龍,公侯將相醉門庭,絲竹聲聲直遏云霄。 不日之內(nèi),昔國戰(zhàn)船穿麓嶺、過清江,入洛水,一萬良駒如約送至。 輕歌曼舞花月夜,三千里兵行將走。 上陽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鳳御舟起駕西行,三十二虎賁戰(zhàn)船隨行開道,沿途千帆側(cè)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臺山進香,兩天后,人卻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穿云關(guān)楚軍大營。 險峰孤亭,寒澗飛霞,人是翩翩風(fēng)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歡獨酌,再好的酒一個人喝總覺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夠一起喝酒的人,舉世滔滔,寥寥無幾。獨自把盞賞玩,遙望山間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過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來一乘八抬金頂軟轎,轎子走得并不快,卻只一轉(zhuǎn)便到了近前。抬轎的幾個侍童皆身穿淡黃色云絲錦衣,背插紫鞘蛟紋長劍,山風(fēng)中步履輕靈,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軟轎停在亭畔,當(dāng)前兩個侍童先取出張純白底織金云紋錦繡長毯一直鋪上亭中,再有兩人手捧羊脂白玉瓶,點點清露壓下輕塵飛浮,后面侍童跟著挑起四盞九色琉璃燈,分立兩側(cè)。 迎風(fēng)深嗅,似曾相識似曾見,赤峰山巔曼殊花的氣息,夜幕中幽幽綻放?;史谴浇锹該P,笑看著幾個侍童細細撣了衣袖,躬身打起轎簾。 卷簾半垂,當(dāng)中整張白色虎皮鋪就的軟榻,一人紅衣烏發(fā)斜臥其上,猊獸鎦金熏香爐,繚繞一縷輕煙如霧。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縮。 金流蘇,碧玉鉤,雪毯上曳過重錦朱袍色若云霞,其間精美的金絲繡線如火般燒出華美紋路,暮色里耀出金輝來,直照得人眼目欲花。 透亮灑金薄紗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燈高懸,頓見流光溢彩。一襲墨發(fā)垂肩,如同夜色織出冰涼的錦緞,來人緩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闕,周身隱隱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氣勢。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無風(fēng)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終保持著靜坐的姿勢,逐日劍深斂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黃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卻只一步,再看亭中燈下,一人把盞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劍氣仿佛只是剎那間的錯覺。 “皇非,一別三年,你的逐日劍還是這樣叫人心醉神迷!” 燈色璀璨,一把低沉動人的聲音恍如薄暮私語,若即若離,卻又清晰地傳入耳畔,皇非輕笑一聲:“三年未見,宣王排場氣勢有增無減,無論走到哪里,都一樣這么扎眼?。 ?/br> 面前此人,正是與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滄。 隔著石桌,色若琉璃一雙笑眸,“登堂看戲,總得慎重著些,太過簡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劍眉,終于正對上那雙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來了,作壁上觀豈不無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場,消消乏,解解悶也好?!?/br> 姬滄緩聲笑說:“但凡你開口,我什么時候還拒絕過?只不知到了哪一出?” 皇非下頜微抬遙示對面穿云關(guān):“以你的眼力,難道看不出來?” 此時正值穆軍入夜換防,城頭影影綽綽,一隊隊?wèi)?zhàn)士往來不休,足足持續(xù)了半盞茶時分方恢復(fù)先前肅靜。姬滄眼梢自那嵯峨雄關(guān)前漫不經(jīng)心地掠過,道出二字:“慢了?!?/br> “一連兩天,每到此時,穿云關(guān)前換防總比平時要慢上一刻?!?/br> “衛(wèi)垣帶兵嚴苛,竟會有這樣的疏忽?” “穆國退兵之后,每日派兵出關(guān)掠城,次次都是點到為止,從未和我烈風(fēng)騎正面交鋒?!?/br> “哦?” “昨日,駐守關(guān)西隘口的穆軍少了三隊?!?/br> 蛛絲馬跡,牽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唇低笑。分明是桀驁狂肆一方霸主,偏在舉袖間艷若嬌嬈,那一瞬天地翻轉(zhuǎn)的魅色,看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v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蕩,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約我在赤峰山賭劍,以半招之勝迫我放棄九夷之爭,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牽制?這可不像你的作風(fēng)?!?/br> 半是激將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過勝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還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滄細眸一掠,暗色中波瀾涌動,“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花影暗香里看著,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當(dāng)真?”皇非劍眉略揚,側(cè)了臉問道,“這么說來,倒是你讓了我半招?” 姬滄隨手執(zhí)了酒壺,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勝你手中之劍,我最多只有九分把握?!?/br> 一線清流濺冰盞,冷光四射?;史呛龅厣焓痔较蛴駢?,笑道:“主人在場,怎好讓客人親自斟酒?” 姬滄彈指輕拂,如蘭迸綻,指尖正對上他掌心勞宮xue,“你我之間何必客氣?” “禮不可廢!”皇非俊眸微抬,手到半途去勢陡變,五指箕張,反扣他手腕。 姬滄坐腕下沉,向側(cè)一讓,雙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舊點向皇非掌心:“禮數(shù)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減:“豈敢勞動王駕?”撮掌前迎,“砰”地擊中玉壺。凝壺懸空,一陣酒香四溢,壺中瓊漿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動之下翻滾不休,化作陣陣水汽繞壺飄逸,壺身卻驟結(jié)嚴冰,冷霜薄掛,寒氣迫人。 兩相僵持,霧氣愈濃,寒意愈盛,終聽“喀喇”一聲脆響,冰玉激濺,飛落滿桌,兩人同時輕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風(fēng)度如舊,長眸斂笑依然。 姬滄意味深長地看住皇非:“自少沖山一戰(zhàn)你我初次交手,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戰(zhàn)也有了,勝負往來,到如今仍是個平手,當(dāng)初我的提議你仍不考慮嗎?” 千軍萬馬間交過手,月影繁花下飲過酒,多少年似敵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聲色不動:“我乃楚人,你不會忘了吧?” 驀地一聲低笑,姬滄以手拂發(fā),緋衣金袖半遮面,剎時間冶麗的姿態(tài),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愧不如。緩緩抬頭,舌尖微舐唇畔,低暗的聲音便融了幾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說這句話,總叫人生出顛滅了楚國的念頭?!?/br> 皇非縱聲長笑:“我倒還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誰人敢動楚國分毫?” 宣王狹魅的眸子細如冷刃,深處卻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動,燃著焚噬萬物狂灼的欲望,囚著躁動不安嗜血的獸,凜凜威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風(fēng)華。忽地他閉目深吸一口氣,轉(zhuǎn)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勝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