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墨烆抬手讓道:“將軍見了便知?!?/br> 穿花過影,越過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了一泊靜湖之前。 皓月清輝,照水流光,輕渚之畔幽然立著一名玄衣女子,如云烏云鬢松挽,幾縷青絲淡垂,她墨玉色的羅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攏肩頭,一襲清墨襯著著凝脂雪玉般的肌膚,純粹的黑與凈潔的白,卻生出世間任何艷色都難見的媚冶。衛(wèi)垣只見背影,便已知來人是誰。 無論是烈焰沖天還是朗月無塵,襄帝朝九公主更勝其母的絕世風(fēng)姿,任人一朝得見,永生不能或忘。 不料東帝與長公主雙雙皆在楚國,衛(wèi)垣心中既驚且疑,躬身道:“罪臣衛(wèi)垣,參見公主。” 面前女子優(yōu)雅回頭,眉目盈笑:“將軍何罪之有?不必這般說辭,見過王兄了吧?” 衛(wèi)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趕回穆國?!?/br> 子嬈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纖纖,將一卷帛書托在掌心:“你此次來意墨烆已告知與我,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與你細(xì)談,那些許小事你不必憂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將府上太夫人與夫人、公子接入帝都,這本是冊封兩位夫人的御旨誥命,但王兄顧及你在穆國行事方便,暫命擬而未發(fā)?!?/br> 雙軸黃帛錦卷,上有丹書朱墨,下落行龍金印,衛(wèi)垣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掃去,轉(zhuǎn)而抬頭,長公主清美一笑暈開在明凈的湖面,滿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時定在了那兒。 “如今之世,天下紛亂,諸國皆以主弱臣強,伺機而動,然王兄并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當(dāng)深知?!弊計菩煨燧p語,衛(wèi)垣面湖而立,單手探入袖內(nèi)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覺掌中燥熱難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覺精神難濟,如今朝事盡付昭公,內(nèi)廷囑托于我,但昭公年邁,思之令人深憂?!弊計坡月蕴ы?,覷見衛(wèi)垣眼角無聲一跳,緩聲淡道,“五年前為與鳳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國,你雖是穆王后親弟,但穆王后畢竟已身故數(shù)年,穆國也終究不過是一方諸侯,局限西地,豈能真與帝都相比?如今內(nèi)亂漸平,昭公之后朝中總需有人主持大局,這也是為何王兄命我擬旨,冊封你妻、母的原因?!?/br> 衛(wèi)垣掌心忽地一緊,子嬈鎖住他眼眸,柔柔笑問:“衛(wèi)垣,昔日知你刺殺那妖后,我便對你極是賞識,只不知日后你會不會叫人失望?” 美目瀲瀲,湖光失色,衛(wèi)垣瞬間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熱度。 子嬈含笑注視于他,眸心深處淡淡寒芒隱若星子散落冰湖,只是晶瑩璀璨得迷人。權(quán)謀手腕,她似是天生便會,看慣了多少風(fēng)起云涌,曾經(jīng)了多少刀光劍影,深宮里綻出妖嬈的紅蓮,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蘊了腥艷鮮血,父子情,君臣義,至愛、至恨、至情、至圣,都是那權(quán)欲情孽艷色中破敗不堪的塵埃,彈指便付云煙。 她淡淡笑著,美若天人的容顏縹緲于水月之間,一川清輝泠泠流淌,照盡塵世貪嗔癡念,物欲掙扎。衛(wèi)垣后退了一步,彎腰的姿勢有著恭順與謙卑:“今后一切,臣愿從公主吩咐?!?/br> 子嬈莞爾展顏,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衛(wèi)垣不解抬頭:“公主的意思是……要臣扶立玄殤公子?” 子嬈再道一句,衛(wèi)垣沉思片刻,點頭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卻未曾想到此點。” 暗雅幽香之中,子嬈媚語如絲:“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對太子御來說你不過是較為鋒銳的兵刃,而對玄殤公子,你卻可能是開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了。”衛(wèi)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聽到消息,前些時候太子御曾暗遣心腹入楚,與赫連羿人定下密約,只要赫連羿人設(shè)法鏟除夜玄殤,他便保證送含回公子平安歸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嬈羽睫一揚,眸心明光微漩,閃過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宮殿前赫連羿人節(jié)節(jié)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雙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關(guān)情況緊急,眼下耽誤不得,往后我們再從長計議?!?/br> 看著衛(wèi)垣領(lǐng)命而去,子嬈依舊駐足湖畔,微風(fēng)半牽衣袂,仰首淡看明月,冰輪玉影,一天皎潔無暇,映照她晶瑩的肌膚籠上一層清寒的面紗。 過了片刻,她側(cè)首對一直站在暗處的墨烆道:“傳令穆國分座,讓他們尋個合適的機會,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個清靜些的住處。” “是?!蹦珵畹溃靶l(wèi)垣那邊可要繼續(xù)監(jiān)視?” “不必了?!弊計频溃俺啡ニ胁繉?,只留意太子御的動靜,若他和衛(wèi)垣往來過密,即刻報與我知道。”說著飄然轉(zhuǎn)身,羅袖淡揚,金絲玉帛悄無聲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轉(zhuǎn)瞬便沉沒波心,連一絲漣漪也未曾遺留。 精舍中燈仍亮著,子嬈沿?zé)o人的回廊步入內(nèi)室,迤邐的裙裾曳過寂靜,似月夜深處漂浮旖旎的暗香,晶簾綽綽灑下疏影,隔著里面子昊獨坐在案前。她卻并不急著入內(nèi),抬手?jǐn)n了一串冰玉倚簾看他,他也暫未說話,待手底一字書盡,才問道:“走了嗎?” “嗯。”子嬈隨意應(yīng)了一聲,仍借著燈火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過了會兒,她輕喚他的名字:“子昊?!?/br> 子昊抬頭看她一眼,以目相詢。她眉間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語聲卻比平日更多柔婉:“區(qū)區(qū)一個衛(wèi)垣,以你的手段,輕易便可要他甘心聽命,卻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讓我去籠絡(luò)安撫,未免多此一舉。” 子昊笑一笑,淡淡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br> 子嬈黛眉輕攏,散開珠簾移步案前,隔了瑩瑩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跡:“你別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br> 子昊安然與她相視,又是靜靜一笑:“既知道,怎么還問?” 子嬈欲駁他,卻張口無言。水晶盞中燈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閃爍,恍然記起,其實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蘇陵,由十娘至聶七,由墨烆至離司,一點點殫精竭慮的經(jīng)營,賭上性命的博弈,暗底里聚積起冥衣樓這樣的力量。廟堂死,江湖生,瀕臨覆滅的王權(quán)移花接木,盤根錯節(jié)滲入諸國,形成潛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從容的局面。 背負(fù)著重逾生命的責(zé)任,行走于血刃尖鋒上的他,費盡了周折,冒盡了風(fēng)險,耗盡了心血的謀劃,而今唯一能號令冥衣樓七宮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卻是她自幼貼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樓,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禮。 那一日擦身而過,他淡定低語輕輕飄過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滅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撐著日日夜夜孤獨與黑暗的侵蝕。 子嬈,哪怕天地盡毀,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問,他對衛(wèi)垣冷顏相向,做了她控制這權(quán)臣堅固的基石,任她踏著一步步邁向云間巍峨的天闕。九重云端極高極冷,與那玄塔深處一般無二,瓊臺峻宇都籠在煌煌天光之中,卻是一片死寂的荒蕪。 子嬈做過這樣的夢,于一天華美的虛空中尋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卻觸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于他的襟前,清幻如陷夢境,子嬈心頭驚悸,指尖驀地扣住案頭,幾將那豐艷丹蔻也折斷。忽然間,她額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輕彈了一下:“傻丫頭,莫要胡思亂想,你離讓我安心放手還差得太遠(yuǎn)呢?!?/br> 他的笑容清淡,略帶難得一見戲謔的痕跡。子嬈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間鳳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了他漆黑的眸心,語聲因低抑而略有微顫:“我最討厭你這樣,什么都算計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br> 她以眉間冷麗的嗔怒,拒絕他波瀾不驚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惱,一時低頭輕輕地咳嗽,末了便順著她道:“有什么事你想問,我答就是?!?/br> 子嬈以眼角余光瞥他,卻再怎么賭氣,也在他潤了笑意的注視下無法堅持,終要向那雙透人心腸的眼睛屈服下來。沒什么想問的,縱然不說不言,他的一切從未瞞她。 因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沒有絲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責(zé)任又何嘗不是她同樣無法逃避的命運?垂首斂眉,終疊起幽凈的目光,輕輕開口:“既已選定了楚國,為何又要在穆國那兒費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靜默,片刻之后,復(fù)又微笑看她:“這幾日有意無意,常聽你提起夜玄殤?!?/br> 子嬈道:“魍魎谷中他幫過我,之后因皇非針對于他,我曾用你的私印傳書衛(wèi)垣要他暫且退兵,為此還被你罰背了五篇《國策》,這些你都知道的嘛?!?/br> 子昊一笑,問道:“他較之皇非如何?” 子嬈奇怪地道:“少原君權(quán)傾楚國,實力雄厚,一舉一動皆可左右天下大勢。穆三公子現(xiàn)在仍是他國質(zhì)子,因遭太子御猜忌,身邊殺機四伏,處境險惡,按今晚衛(wèi)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國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煩,你難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搖頭:“我是說夜玄殤較之皇非?!?/br> 子嬈側(cè)首思量,心中將這兩個男子回憶比較,卻也分不出個高下,只當(dāng)他要了解兩人以作決斷,便細(xì)細(xì)說與他聽:“皇非看去風(fēng)雅倜儻,卻有時傲氣凌人,夜玄殤生性狂放不羈,實際心細(xì)如發(fā);若論武功,逐日、歸離兩劍不相上下,想必難分勝負(fù);若論謀略,一個談笑用兵天縱奇才,一個手段不凡氣度過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說孰優(yōu)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飄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簡單地道:“我想聽你的看法?!?/br> 子嬈目光在他臉上一轉(zhuǎn),細(xì)品他的神色,而后慵然抬手執(zhí)了銀匙去挑那水晶燈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瑩。燈色漸漸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著清澈的光彩:“要我說啊,也都無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彼唤?jīng)心地笑,唇角別蘊柔情。 子昊眸色潛靜,不作聲,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卻見她在清麗朦朧的燈色下抬眸,愛嬌一笑,將一句細(xì)語輕輕擲進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嗎?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過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