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輕霧縵影中,雪白修衣隨著淡金色的暖光裊裊飄拂,有人折過小徑來到他身后。一件柔軟的外袍輕輕落上肩頭,子嬈繞到面前俯身靠近他,幽柔的發(fā)絲迎風輕舞,拂過他的臉頰,細細瞇起眼睛:“唔……整整大半日的時間教人家小姑娘下棋,以前教我時也沒見你這么耐心?!?/br> 子昊側過頭,笑了笑:“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許多,哪用得著我這般詳細指點?”抬手將衣襟微攏,隨口問道,“他也走了嗎?” 子嬈卻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靜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沒贏過你,你從來都不讓一讓我的?!?/br> 見她說得若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隱約的趣味:“我怎么記得好像以前讓過你,后來被你看出來,整整幾天都沒跟我說話?!?/br> “有這回事嗎?”子嬈凝眉回憶。 “有。”子昊輕輕笑道,“那時候長明宮也沒別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連你也不來了,難免會有些無聊,所以后來便沒再讓你,誰知道你連輸了幾次,竟從此再不和我下棋了?!睋u頭微嘆,“讓也不是,不讓也不是,這些年來無論什么事我都有法子解決,唯獨這事一直有些頭疼?!?/br> 子嬈忍不住笑了起來,嗔他道:“誰說我不和你下棋了?” “還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嬈轉(zhuǎn)身拂袖,在他對面坐下,抬手取過黑子:“讓你執(zhí)白先行?!?/br> “好大的口氣。”子昊眉峰一挑,“輸了可不準發(fā)脾氣?!?/br> 兩人分別在星位之上座子,步步交鋒,很快便由開局進入中盤,子嬈突然道:“下棋要贏些彩頭才有趣,若你輸了的話……”想了一想,問道,“我聽說前些日子你命人把重華宮云臺殿那塊鳳血寒玉破了,親手雕了支發(fā)簪?” “嗯。”子昊淡淡應她。 “輸了的話把那簪子送我怎樣?”子嬈落子入局。 “遲了一步,送人了?!弊雨焕^續(xù)淡淡道。 “送人了?”子嬈有些詫異,手下卻不緩,黑子拆二飛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子回師救援。 “嗯?!弊雨荒恳暺灞P,隨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搶位,間接補角,攻她下方一塊薄棋。 子嬈抿唇不語,眸光一掃,對他的攻勢視而不見,斷然丟棄數(shù)子,仍是直插中宮,不甘心地再問:“送給誰了?” 子昊吃她數(shù)子,同時一角伏兵陡起,斷她兩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了鳳血寒玉外側的清水冰種,這一局你若能贏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話當真?我可要你親手雕的。”子嬈悄設一雙連環(huán)劫,順勢破開側方出路。 “我說的話,何時不算過?”子昊道,“但若是你輸了呢?”隨手又逼她一子。 子嬈觀他棋勢,慵然倚著手臂,不假思索地執(zhí)棋拆對:“隨你了,怎樣都行。” “唔,那待我想好再說?!弊雨晃⑽Ⅻc頭,兩人說話時手底不停,似對彼此的棋路了然于胸,思索的時間極短,隨著接連不斷的落子之聲,棋盤上兵鋒縱橫,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鬧時的模樣。 黑白雙子妙招紛呈,漸入佳境。子昊以黑子破白中腹,子嬈即刻封其攻勢,從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側手一子,攻其不備,逼關制邊,子嬈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閃,抬起在棋盤上方,卻忽然僵住,遲遲不見落下,眼中掠過一絲異樣情緒。 似是凄傷,又似痛楚,白凈的手指修若冰玉,一點墨色被這么微微收緊,最終沉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為何,子昊垂眸注視棋局,唇邊淡笑亦漸漸隱去。 暮風徐至,一林翠色無聲起伏,沒入了天邊無盡的蒼茫,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得階下流水之聲越發(fā)清晰,層層聲音恍惚飄離,似是紛雜的腳步亂成一片,一片玉碎金折,一片天崩地裂。 “這些年我常想,若這一子落下,這盤棋說不定就是我贏了?!边^了好久,子嬈輕笑了一聲開口。 “嗯,或許吧?!弊雨坏馈?/br> “那你還像當初一樣布局,不怕輸給我?”子嬈低眸,目光寸寸掠過棋盤。 子昊面上靜漠,聲音亦淡如流水:“習慣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無同局。即便是相同的兩個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著記憶,沿襲了過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這一盤棋刻骨銘心地印在腦海中,縱然七年后的今天亦步步清晰。這是長明宮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后一盤棋。 眼前重現(xiàn)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處無聲的歲月中細細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宮長明燈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會是個什么局面呢? 子嬈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終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驚破了完美的設局。棋盤上鮮明的黑白,淹沒在天空一片慘烈的色澤深處,或者這世間,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純粹的顏色。 再見到她,已是在堯光臺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將在第二日登臨九華殿接受萬眾臣民的朝拜,成為雍朝年輕的帝王。 心口驟覺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卻習慣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無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觸不到傷痛的影子,尋不見悲喜的痕跡。 子嬈,以后不會了。 曾無法改變父王的懦弱與屈辱,曾眼看著母親深陷蠆池含恨離逝,曾親手將弟弟送上不歸之路,曾棄你于那無底暗牢整整七年。身為人子,我實已不孝之至,作為兄長,恐怕也是這世上最差勁的哥哥了。我對自己發(fā)過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將不惜一切維護帝都尊嚴,這八百年來王族驕傲的象征,以及你,我還有機會保護的,唯一的親人。 所以從今以后再也不會了,一場繁華盛世,一片清寧人間,不再讓你飛揚的笑容墜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讓你清澈的眼睛蒙上憂傷的影子,這是哥哥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 落日西沉,暮色滿山。 半局殘棋漸漸模糊,子嬈默不作聲地看著子昊,翦水雙瞳中一道清寂身影,無聲凝照,他消瘦的側顏閃過落寞,不經(jīng)意間出賣了堅強與平靜背后深藏的自責。 眾生執(zhí)念,唯在一癡。 翻覆江山的東帝,她無所不能的哥哥,原來,也是個死腦筋。 子嬈眸心深處緩緩渲出了幽凈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說的歉疚,只因沒能替她遮擋那王朝將傾時墜落肩頭的一點飛灰,難道不知若沒有他,她早已是這亂世煙塵中一縷殘魂,世上哪還有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哪還有這紅顏妖嬈、艷骨芳華? 只是他自己呢?子嬈目光落在他一直攏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剛剛浮起的笑意不由斂去。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他從來是慣用左手的,但從玄塔出來之后她卻發(fā)覺,如今不管是寫字還是做事,他已全然換作右手,再與常人無異,近來若無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極少使用。 七年之前,濺碎在長明宮中的那盞湯藥,澆滅了堯光臺前沖天烈火,卻引來鳳后極大的遷怒。近乎軟禁的處境中,帝位形同虛設,事事動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須服用的解藥,分量比先前刻意減輕,每時每刻噬骨的劇痛,就是從那時起學會了忍耐。 少年東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并不比玄塔深處的九公主更加好過,直到第二年公子嚴的叛變。 鮮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轉(zhuǎn)了鳳后的態(tài)度,然而左臂劍傷卻調(diào)養(yǎng)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沒有再喝所謂的“補藥”,傷勢好些時,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樣出宮走動,隨意到竹苑瑯軒翻閱書典,再后來,便獲準隨太后一同召見伯成商等重臣,商略國事。 再堅硬的心也有溫軟一處,少年的恭敬與笑容,在兩座宮殿華檐璀璨的深影中漸漸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傷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國公子蘇陵被選為天子侍讀入宮伴君,然而曾與東帝朝夕相處,兩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貶出帝都的蘇陵至今也并不知道,十六歲之前的東帝一直慣用的是左手。 衛(wèi)垣那一劍直接傷及筋脈,傷好后無論是執(zhí)筆還是握劍,手臂都會有虛弱乏力之感,于是索性改換右手,雖是天生的習慣,但既然無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罷。事隔多年,幾經(jīng)調(diào)養(yǎng),昔日舊傷已然好轉(zhuǎn)許多,但前段時間肩頭再受重創(chuàng),如今縱有神醫(yī)在側,整條左臂也難以恢復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