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馬車不急不徐地向前駛?cè)?,車廂中不斷傳出陣陣笑語,女子柔聲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見車內(nèi)是怎樣的輕松,怎樣的溫暖。微風(fēng)吹得輕衣飛揚,十娘忍唇角含笑,轉(zhuǎn)頭和聶七對望一眼,聶七騰出一只手來環(huán)住她肩膀,這一刻,一雙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著聶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輕聲道:“你說,主人身上的毒到底怎樣了?鳳主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問,倒像沒事人似的。” 聶七道:“主人心里定了的事,問不問有什么區(qū)別嗎?” 十娘道:“自是有區(qū)別,你忘了,咱們先前都以為主人不會去見歧師,現(xiàn)在鳳主不也勸他進了宅子,見了大夫?” 聶七笑道:“既然進都進了,見都見了,你什么時候又見過主人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細(xì)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人想做的事,哪里還有不成的,只要主人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難得?。柯爠偛拍钦永锏膭屿o,怕不是有人吃足了虧敢怒不敢言,窩了一肚子火,卻拿石桌來泄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艷艷,看得聶七一瞬失神。 如許黃昏,如許晚風(fēng),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處,車中兩人不說不管,車前兩人放馬向前,這一日有人相伴,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陰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兒,何必計較太多? 離了野嶺荒村,穿過一方普通的小鎮(zhèn),街道上人聲往來,熱熱鬧鬧的叫賣,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討價還價,有人腳步匆匆,多數(shù)人臉上掛著笑意,溫暖而真實。在足夠強大的楚國護佑之下,戰(zhàn)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如此安寧,紅塵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反正沒什么急事,聶七和十娘特意放緩馬速,私心里都想著車中兩人能多享受一下這樣的閑暇。便在這時,長街前端突然傳來一陣疾風(fēng)般的馬蹄聲。 這種小城鎮(zhèn),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寬闊,兩面擺了不少買賣的攤子,容一輛馬車駛過已經(jīng)有些勉強。十余騎快馬瞬間奔至近前,旁邊道路變窄,當(dāng)先一名勁裝女子低聲輕叱,座下駿馬四蹄騰空,飛越旁邊茶攤桌椅,速度竟絲毫未減,落地疾馳而去。身后眾人如法炮制,無一受阻,急塵滾滾,一行人轉(zhuǎn)眼消失在街道盡頭。 這一群人鮮衣怒馬,騎術(shù)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條街的人紛紛側(cè)目。車簾微動,被一只纖纖玉手挑起:“是躍馬幫的人,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嬈向外瞥去,突然間羽睫微揚,魅影之下便流出幾分別有意味的清光,對子昊道,“我們?nèi)タ纯慈绾???/br> 子昊頭枕手臂,正躺著閉目養(yǎng)神,聽這說辭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趕人家的路,又沒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br> 子嬈眼梢一挑:“誰說沒有招惹我?上次灃水渡的事可沒少了躍馬幫一份?!?/br> 子昊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灃水渡,他們是得罪了你,還是夜玄殤?” 子嬈漫然轉(zhuǎn)眸:“那還不是一樣,反正我小心眼,就記了這份仇?!?/br> 子昊眉間淡淡蘊笑,點了點頭,拉了她的手順勢起身,懶懶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們今天不走運?!毕乱豢?,兩人已在車外。十娘和聶七急忙勒馬停下,子昊向后擺了擺手,笑道:“不必跟著,我們?nèi)トゾ突??!?/br>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沒有跟來,聶七自然不放心:“主人!”十娘一拉他手臂,低聲道:“就這一天,隨他們吧,反正兩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們遠(yuǎn)遠(yuǎn)照應(yīng)著就是?!?/br> 聶七道:“你沒聽鳳主要去躍馬幫尋事,萬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著抬頭示意:“怕什么,你看這樣子,什么時候追得上?” 晚風(fēng)之中,且走且行且說笑,子嬈笑吟吟拖著身邊人,雖往快馬離開的方向去,倒也不急著追蹤。街上各色行當(dāng)應(yīng)有盡有,往前走了也沒多遠(yuǎn),卻停下幾次,不是看那脂粉繡攤,就是看那當(dāng)街求賣的字畫。拐角處一個普通的攤子,圍著三五個小孩,擺攤的老者正給孩子們做著什么東西,四周飄著香甜的味道。剛剛還要去管躍馬幫閑事的人,現(xiàn)在饒有興趣地在攤子前駐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閑閑相看,滿眼笑意深深如許。 片刻之后,幾個孩子每人拿了個小人嬉笑而去,子嬈俯身問道:“老人家,這個是……可以吃的蜜糖嗎?” “唔?!崩险呤种忻凵К?,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卻如剛剛?cè)杠S離開的孩童,滿是新奇滿是笑,半是探尋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現(xiàn)做現(xiàn)賣,兩文錢一個,兩位可是感興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獨到,真是難得一見。” “客官過獎了,討喜取巧的小玩意,平常得緊,有什么獨到不獨到?!?/br> “以指為筆,以蜜為畫,方寸之間繪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畫功已然非同尋常。缽中蜜糖不需熬制,出時稠濃厚重,落時溫燙薄軟,落案之后涼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陰陽變幻,真氣拿捏出神入化,當(dāng)世間有這般造詣的大概找得出三兩人,但能身處市井之間,做孩童之戲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卑滓履凶雍﹂_口,溫文爾雅。 “莒山樵枯、虛嶺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輩有三隱,前兩人半隱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輩游戲江湖,無蹤可尋,今日有幸得見真顏?!毙屡游⑽⑶飞恚捳Z清靈。 斜陽光遠(yuǎn)風(fēng)颯颯,眼前一對神仙樣的人物,男子迎風(fēng)翩立,一身雍容清靜出塵,女子風(fēng)華媚肆,一笑生艷絕世脫俗。那老者伸手捋須,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隱現(xiàn),一掃老邁之氣:“不得了,這兩個小娃娃難纏,莫不是那兩個老家伙的徒兒來了?” 子昊隨口道:“先前曾聽長輩提起,當(dāng)初帝都生變,幸得舊友冒險相助……” 他話才說一半,天游子神情大變,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說!兩個老家伙遭了這么多年的白眼還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來游說我。老酸儒千挑萬選收了你這徒兒,興兵伐國、運籌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沒少教你,這番話什么時候聽都渾身不自在,早知道當(dāng)年不管那檔子閑事,他一把火燒成了灰我還耳根清凈。回去告訴你們師父,我這小隱之人,比不得他們那般境界,大隱于朝的事做不來,他們自己要去淌這天下渾水,莫來害我!” 不由分說,一通話劈面擲來,教人連半分插嘴的余地都沒有,看那樣子恨不得棄了攤子扭頭便走。子昊和子嬈詫異對視,聽這話中有話,定是鬧了誤會,目光一觸,兩人眼中不約而同閃過絲戲謔的光芒,竟有那么一點點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著那糖攤淡淡笑道:“前輩此言差矣。退而隱者,處江湖之遠(yuǎn),居廟堂之高,行市井之樂,享山野之閑,豈能以大小論之?真隱隱于心,無事不可為,前輩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繞著圈子替你師父罵我呢?你這意思是我若無意助他成事,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隱身避俗,自充高人裝模作樣?” 子昊唇畔含笑:“前輩心底分明,他人縱然議論是非,又算得什么?難道,還怕和我們這晚輩閑聊幾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輕哼了一聲,“你師父認(rèn)識我?guī)资炅?,至今也未能說動我?guī)退敕?,教個徒兒出來又能強到哪兒去,我倒要聽聽你有些什么說辭?” 子昊俊眉輕揚,笑意從容:“前輩要做的事,似乎無需我來游說。昔年后風(fēng)國破,前輩一人獨入三十萬楚軍大營,勸得楚王放棄屠城之舉,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國,前輩與其大將城下談兵,口舌攻伐,迫得穆軍一將未發(fā),直接退兵而去;前輩之隱,隱于天下,率性隨心,俯仰無愧,豈任世人指點,我又為何要勸?” 冥衣樓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線報,九域諸國多少秘事都瞞不過東帝耳目。這兩件事天游子當(dāng)時乘興而為,功成而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當(dāng)面道出,胡子一動,目光灼灼向他掃來,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兒,那老酸儒教不出這樣的徒兒?!闭f著看向子嬈,仔細(xì)打量,“不對,不對!” 子嬈在旁笑得嫵媚:“我們可從沒說是誰的徒兒,也懶得管那天下閑事?!睂⑹窒蜃雨灰恢?,“我只是路過糖攤,看得有趣,想請前輩按我哥哥的模樣,做個小糖人來玩?!?/br>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嬈調(diào)皮心起,伸出兩根指頭向前晃了晃:“兩文錢一個小人,前輩既然認(rèn)識我們家長輩,總不好意思原價照收吧,三文錢兩個行不行?” 見她一本正經(jīng)地討價還價,子昊悶咳一聲,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還是洛王的時候便與其交情非淺,彼此知根知底,這時仔細(xì)一想,隱約便猜得了兩人身份。他生性豁達灑脫,渾不在意剛剛鬧了一通烏龍,弄明白他們不是來當(dāng)說客的,頓時心情大好,聽子嬈這般玩笑,便將雙目一瞪:“三文錢兩個?我被那兩個老家伙沒完沒了煩了十幾年,這筆賬還不知找誰算呢?看在他們面子上,一兩楚金一個賣你?!?/br> 時下諸國以楚金為貴,一兩楚金幾乎可供一戶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買個糖人已是天價,子嬈卻拍手道:“哎呀!前輩若這么說的話,一兩楚金可太便宜了。我們家那位長輩啊,好好的逍遙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cao天下的心,勞自家的神,從楚國鬧到九夷,從九夷鬧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這一個便罷了,竟還有個老道士肯幫他,有個老道士還不夠,居然還來攪前輩的清閑,真真是大不應(yīng)該!”張揚放肆的九公主,可沒東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議長輩這種事情做得那叫一個順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將九夷之戰(zhàn)、王族之難、楚國之圖謀、九域之紛亂等等等等所有麻煩事都算在了當(dāng)年栽在鳳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頭上。 天游子驀地仰首長笑,大聲道:“有趣有趣,你這女娃娃有趣,好久沒聽人說話這么順耳了!今天這番話若讓那老酸儒聽見才叫痛快!” 子嬈抿唇笑道:“還是前輩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煩,如今這番逍遙誰人能及呢?” 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語,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聽著,忽然間,極輕極輕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黃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漸稀,他一身白衫隨著暮風(fēng)輕輕飛揚,透出幾分瀟灑,幾分清寂,望向遠(yuǎn)處的目光卻又平靜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間。 一句話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艱難,他似乎從未想過該怨恨何人。雖說洛王憤于當(dāng)年之事一意復(fù)仇,利用楚國推動九夷之戰(zhàn),險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養(yǎng)出的皇非,依舊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變數(shù),但若非這些年他借助皇非穩(wěn)固強楚,一直牢牢牽制著宣、穆兩國,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洛王子程,根本自始至終就對這場傾國而至的復(fù)仇有所保留。這人世間,其實誰也沒有資格隨便品評別人的選擇,只因為無論如何,你不會是那個人,不會知道他擔(dān)負(fù)著什么,經(jīng)歷過什么,愛著什么,又恨著什么。 誰也不是誰,誰也別說誰,誰也莫笑誰。傾國血戰(zhàn),天下殺伐,都在一笑間淡淡消泯,此時的東帝遠(yuǎn)離那高高在上的九華殿,遠(yuǎn)離那紛爭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靜地微笑,安靜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溫柔。 子嬈在旁和天游子聊得興起,非但哄了幾個活靈活現(xiàn)的小糖人來,還收了攤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燈燭,大有徹夜長談之勢。 夜幕終于降臨,滿天星月,滿院微風(fēng)。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燈光,屋里不斷傳出豪爽的、清艷的、低雅的笑聲。 杯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嬈能喝點酒,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居然這么好酒量,第一次見她縱酒歡謔笑容如此美麗。席間博談古今,品評武林天下,子嬈知道子昊能言善辯,卻從來沒見過他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從來沒想到他也會為一式劍招和人爭論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