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子嬈輕抬眉睫,細細看他,他眉宇間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許罕見的輕松與閑暇,她貪戀他這樣的笑容。記憶中很小的時候,她便喜歡在那金碧輝煌的宮宴之上尋找他的眼睛,越過父王風(fēng)流倜儻的笑語,越過母妃冷麗的姿容,千人萬眾間他總會在她目光停留的剎那抬眸,無心一笑。那短暫的瞬間仿佛一副完美的表情破開了輕微裂痕,露出冷淡與文雅之下掩藏的一絲真實。那感覺總令她奇異而欣喜,便像懷揣了一個珍貴的小小的秘密,深宮重殿間,只屬于子昊和子嬈,他和她,不為人知的秘密。 千回百轉(zhuǎn),深淺心事,折進瞳心只是溫柔:“夜里風(fēng)寒,若有事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著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東西就看不到了。” “是什么?”子嬈抬眸詢問。子昊笑而不語,眼中一點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這時,她聽到后面人群發(fā)出驚訝的聲音,詫異回頭,但見遙遙楚江上游,隱約有一片燦爛奪目的亮光,正順流而下,盈盈閃閃,漸漸展開在這無邊的夜色中。 比起尋常之人,子嬈眼力自然要好上許多,此時已看清那竟是無數(shù)盞明亮的燈焰,輕輕“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向前邁去幾步。 子昊微笑隨她前行,見她又愣愣停步,便牽了她的手,帶她往橋上高處走去。 江中萬燈逐流,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映那水色如織,波光若玉,將這天上人間靜靜照亮,一直流向云霄,流入月華星輝。 無盡星光,照此無垠燈海,無暇清焰,照此絢麗紅塵。 此時此刻燦爍的美景似入云夢幻境,子嬈移不開眼,做不得聲,任那流光美焰鋪展天地,映亮了臉眸。而身旁一人,正靜靜凝視著她,萬千燈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輕輕浮泛,幽幽蕩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溫暖,似乎要將此生此世的美好、燦爛與纏綿都燃盡在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這樣看下去。 子嬈閉目,只緊緊握住他的手,幽濃墨睫深處,瑩澈的微光悄藏閃爍。 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東帝子昊。他一向并不喜喧鬧,少年時便對父王那無休無止的射獵和游宴不以為是,常常借病避席;稱帝后更是清靜素簡,就連長明宮侍奉之人都比先朝減半,若非逢遇大典,鮮有親自參加。 襄帝、鳳后二十載,早已耗盡了八百年輝煌王朝最后的元氣,傳至如今東帝,他一肩擔起的天下,只余災(zāi)荒戰(zhàn)亂、滿目瘡痍。他的性情別人不懂,她懂;他的艱難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卻替她在這玄元之夜,在這千里清江之上燃放萬盞明燈,縱此一夕風(fēng)流,點亮她所厭倦的黑暗,照暖這清冷人間。 或許,多年之前鳳池畔,她曾無心回首,對他笑言,當無數(shù)光亮驅(qū)散黑暗的一刻,那天地之間的燦爛,是人世最美最美的景致。 子嬈怔怔扭頭,想要說什么,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聽他柔聲問道:“若回去了,是不是可惜?” 她留戀他眼中含笑的暖,輕聲道:“是。不回去,一直這樣多好呢?!?/br> 子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唇間輕輕一壓:“若有心愿,今晚不是應(yīng)該到玄女神祠去許嗎?” 子嬈越發(fā)地愣愕,睜大了眼睛,半晌才懂得問他:“你,信這個?” 子昊見她驚訝的模樣,只覺得有趣。于天地鬼神前祈愿,寄希望于上蒼之庇佑,他自是不會,掌控一切宿命,生存或是毀滅,燦爛或是消亡,他從來只信自己的力量。但這些并不影響在這樣一個夜晚,他陪著她,去做一件令她歡喜的事情。 輕輕揚眉,似是詢問她要不要去,便見她慵媚彎眸,牽了他的手雀躍舉步。 “快走,玄女神祠那邊的祭祀就要開始了,我們?nèi)タ纯矗 ?/br> 便在此時,所有人耳邊忽聽一聲巨響,萬眾仰首,正見天際一道金光沖起,華焰如雨,在夜空正中綻開炫烈的光芒,猝不及防間,耀得人眼目欲花。 緊接著四面八方無數(shù)焰光直沖天宇,一朵朵華美輝煌的煙花漫天盛開,驚人心魂而奪人神魄,霎時間整個上郢城亮如白晝,流光溢彩,傾照天地。 如此霞彩盛焰,直逼星輝月色。燦金爛銀炫如火,不斷地沖起、綻放,若烈日之光,布滿整個天空,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奪目。 楚宮龍檐金頂、君府琉璃碧瓦,傾宇連城的尊貴,皆在這無盡華焰之中相映爭輝,恍若一片金宮天闕,萬千氣象煌耀。玄女神祠那邊祀典已然開始,楚都萬人空城,皆來參加這一年一度,集家國戎祀于一體的重大活動。這氣勢逼天的焰火使得人潮如沸,便有一人之名,自慶典之始從千萬人口中歡呼而出。 少原君皇非,大楚之戰(zhàn)神,九域無可匹敵之英雄,以強有力的姿態(tài),執(zhí)掌楚國軍政大權(quán)的年輕元帥。 當他親自登上祭臺主持大典,當烈風(fēng)騎震爍軍威展現(xiàn)于眼前,就像每一次出征,每一次凱旋,幾乎所有的楚人都以無比崇敬之態(tài),高呼其名。只因每個楚人都知道,并堅定地相信,因為有少原君在,楚國方為九域之強國;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國亦必將如這爭天華焰一般,長盛而不衰! 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目光追隨著祭臺高處風(fēng)神奪人的身影,這一夜玄女祠前,亦不知許下了多少女子如夢的心愿。 “是皇非呢?!比巳壕巯蛐耢?,而使得橋上相對安靜下來,子嬈遙望那片近乎狂熱的場面,略有感慨地道,“楚人知少原而不知其王,九域聞楚國而不聞帝都,威震天下的烈風(fēng)騎,大楚戰(zhàn)神之名,震耳欲聾??!你說……如果有朝一日當面對上他,你有幾分勝算?” 子昊正注目于祭臺前面那一片赤甲亮劍,不知是因焰光燈火,還是因這漫天星月,眼底不為人知的深靜之處有著鋒亮熠動的微光。 展如鷹翼,聚如劍鋒,萬眾如一,聲威震天,百戰(zhàn)之中磨礪而出的殺氣,出生入死浴血激揚的豪情,足以沸騰任何男兒之血——這樣一支軍隊,將大楚國威推向鼎盛,令所有國人都以冠上它的名號為榮,令人一見之下,便會心生縱劍傲嘯、放手一戰(zhàn)的快意!見她如此問來,子昊略略揚眉:“雙方有備而戰(zhàn),列陣一決雌雄,勝負之數(shù)五五?!?/br> “哦?”子嬈奇道,“你的意思是,并無勝算的把握?” 子昊一笑,淡淡再道:“但若奇兵突襲,立分生死,他沒有任何勝出的機會?!?/br> 子嬈越發(fā)訝然:“皇非用兵可是以奇謀險算著稱,難道比這個反而勝算多些?” 子昊但笑不語,修眸如海,天地從容。子嬈側(cè)頭,借了天際焰光,欣賞他不經(jīng)意流露而出的傲岸鋒芒:“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時間,幾乎研究過皇非所有的戰(zhàn)役。你最終選定他,是不是認為楚宣之戰(zhàn),他必勝無疑?” 子昊低頭微笑,輕輕咳道:“我選他,是因他并非楚王?!?/br> 子嬈一愣,隨即眸光一轉(zhuǎn)。他凝視她片刻,神情恢復(fù)那種寂然無波的平靜:“而他,也會更加需要帝都?!?/br> 四目相對,映此明光飛焰,子嬈看到無數(shù)煙花在他幽深的眼底無聲綻放,輕輕凋謝,一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那眉目深處莫名的情緒,如這一瞬燦爛的消逝,而他的目光卻染上了煙花的光與暖,仿佛永不凋零,在她展顏相望的一笑。 那一笑,嫵媚而多情。 子嬈仍是牽著他的手,在他的注視中抬頭看那焰火璀璨,那些明與暗、冷與暖,再不曾染透那雙琉璃清眸,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聲道:“子昊,我們不去玄女神祠了吧?!?/br> 子昊微覺詫異:“怎么?” 子嬈轉(zhuǎn)身,風(fēng)吹衣發(fā)飄揚:“那里是楚國的玄女,管不了我的七情六欲,我的祈愿,在這里?!?/br> 晶瑩的指尖輕輕指向自己的心口,她便這樣,對他展開明媚更勝煙花的笑容,美得不似人間應(yīng)有,而另一只手,卻覆上他雪色清冷的衣衫。子昊目光似被凝住,就在她指尖觸到胸口的剎那,仿佛漫天焰光綻落心中,綻開心花無涯,是那樣燦暖,而熾熱的深痛。 第63章 第三十一章 萬燈照江,焰火飛揚不絕,當此夜色之下,楚江上游忽然一亮,一艘巨大的樓船拐過彎道,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之中。 雕牙層閣,瓊檐玉砌,船身兩側(cè)各有數(shù)十盞金燈層層高懸,明光四射,將這巨舟內(nèi)外照映通明,如同一座豪華的水上宮殿,自燈火輝煌的江面徐徐駛向度仙橋。 一見那船頭徽識,江中其他畫舫船只主動讓開航道,顯示出這巨舟非同尋常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