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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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十二章 一夕霜華,長夜過盡。 重華宮若兮臺前,一顆玉色棋子輕輕落下,在黑白分明的棋盤中央。雪衣影里素手盈玉,仿佛星輝劃過指尖,晶瑩澄美的色澤,在棋局深處挑起一抹清澈的流光。 棋盤對面,東帝輕輕抬眸笑了一笑,“意在子先,進(jìn)退度心,你的棋藝越發(fā)高明了。” 眼前棋局黑白搏殺,縱橫相映,一者穩(wěn)扎穩(wěn)打,動靜有致;一者詭奇通透,虛實莫測。以兩人之棋力眼光,皆已知終盤將是和局,見他罷手,且蘭含笑收拾棋子,廣袖如云流瀉委地,“自始至終惴惴小心,如臨于淵,總算有一次沒被你殺得丟盔棄甲,是否手下留情了呢?” 子昊道:“你又不是含夕,輸了還會耍賴悔棋,何用我刻意相讓。” 且蘭將最后一顆棋子放入玉盒,“聽說你昨日又賞了含夕三件上古珍奇,當(dāng)中竟有一支夙帝時仙師莫玉親制的古簫和一套你親手抄錄的曲譜,你待她也算用心,只是如今外面那些傳言當(dāng)真叫人啼笑皆非?!?/br> 子昊低頭輕咳,只是一笑而過。 溫泉海上繚繞輕浮的薄霧令此高臺若隱若現(xiàn),恍似天境,日前重華宮主殿修葺一新,且蘭奉旨遷入新宮,東帝復(fù)將溫泉海旁無極、長樂兩苑賞賜于她,包括這昔日鳳后命人采深海美玉精心砌筑,可容千人共舞的若兮臺,再次增撥三百宮奴入宮侍奉。 一連數(shù)日,東帝每晚都在重華宮就寢,對未來王后之恩寵人所共睹,而對曾為楚國公主的御陽夫人含夕,更稱得上百依百順,諸般惜愛,一時竟惹得外世眾說紛紜,只道少原君與宣王,一者與含夕公主青梅竹馬,一者曾對其心存覬覦,當(dāng)眾逼婚,東帝自不會容此二人于世,因美亡楚,為色伐宣,天性風(fēng)流不遜襄帝。 但唯有蘇陵、叔孫亦等為數(shù)不多的近臣知道,東帝自楚國歸來之后身子越發(fā)不如從前,眼見天日漸寒,舊疾時常復(fù)發(fā),白日倒還支撐得下,但若入夜便非以重藥壓制不可,漸漸竟至一日不可間停。自曾親眼見他一次毒性發(fā)作,且蘭再難放心,隨時陪伴左右,子昊亦刻意將她留在身邊,借機(jī)將自己胸中所學(xué)傾囊相授。這一夜,兩人又是通宵對弈,直至一夜悄逝,星冷天明。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天上的星星,記得母親曾說過,夜空中每顆星星,都是人間一個靈魂的化身……”且蘭見子昊遙望觸手可及的星空,起身前行,來到高臺之側(cè),仰首道,“后來師父教我星陣兵法,我?guī)е迦苏鲬?zhàn)逃亡,夜里常常一個人看著星空出神,那時候每顆星星都離我那樣近,那樣清晰,好像有種神秘的力量,讓我感覺并不孤獨。”她輕輕低頭,微笑嘆息,“如今在帝都,你許我隨意翻閱瑯軒典籍,亦不斷解答我觀星之術(shù)的種種問題,可是我卻越發(fā)看不懂,眼前這浩瀚星空究竟代表什么,誰人能做出正確的回答?” 她轉(zhuǎn)回身來,仿佛想從他眼中尋找答案。子昊來到她身邊,負(fù)手抬頭,淡淡道:“天地萬相,皆入人心,一人心境不同,所看所想自不相同,說來也并不奇怪。其實你天分極高,朕所授觀星之術(shù),你早已洞察入微,又有何不明白?” 且蘭隨口問道:“茫茫星漢,亙古長空,王上心中能夠盡知嗎?” 子昊一笑道:“朕從來不想?!?/br> 且蘭略一詫異,輕轉(zhuǎn)明眸,“從來不想?這答案著實叫人意外?!?/br> 子昊徐聲道:“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天便是天,地便是地,生長消亡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你既翻閱瑯軒藏書,當(dāng)知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先賢想要參透造化,最終也只是留下各種疑問,無人能給出合理的答案,天地不仁,本是虛空,何必浪費時間揣摩?” 且蘭道:“自從相識以來,無論為敵為友,你似乎始終掌握著一切,無人能逆王意,就連強(qiáng)勢如少原君亦敗在你的手中,我有時甚至以為,恐怕這天地都是你棋盤上一方棋子,無可抗拒你的力量?!?/br> “朕從不認(rèn)為可以掌控一切,自以為是是件危險的事情。” 子昊容色清澈深遠(yuǎn),如往常一樣無波無瀾地隱藏著一切情緒,只留下捉摸不透的平靜,從這個角度看去,甚至有種漠然的意味勾勒在他如削的側(cè)顏,而使那原本干凈溫潤的眉目浮現(xiàn)冷冽的痕跡。 微風(fēng)乍起,吹得兩人衣袂輕揚,且蘭似乎若有所覺,下一刻他轉(zhuǎn)過頭來,唇畔微微彎起淺淡的弧度,對她伸出手道:“陪朕走走。” 若兮臺半隱于云,整片夜空映入他的眼中,靜如滄海,清若冰淵,越發(fā)顯得幽邃莫測,無有盡頭。他的手掌覆上指尖,便這樣攜她往高臺盡處而去。 云階百丈直通天際,長風(fēng)吹起發(fā)絲隨衣急舞,越至高處越發(fā)不勝清寒,而他的步伐平穩(wěn)從容。 但他走得并不慢,一路不做停留,她追隨他的身影,將燈火塵囂遺落萬丈。 在他的牽引下,且蘭踏上最后一層玉階,霍然之間,整個天地呈現(xiàn)眼前。 越過帝都宮城,她看到王域大地,山河連綿,他同她并肩立在這高臺之巔,與蒼茫天地相比卻覺如此渺小,一顆心浩若煙海,似可容盡人間萬物,卻又一無所有。 風(fēng)過長空,那種難言的感覺充斥心中,一時激蕩難平,這一步步走來,十指相握,她忽然知道他所要保護(hù)的東西,他可包容一切的眸光,他微笑背后的深心,她突然明了。 “若兮臺是重華宮最高之處,朕以前也常一個人在這里看星空?!?/br> 隨著他淡然的話語,且蘭朝他目光所向看去,那是曾經(jīng)昭陵宮的方向,如今瓊樓金臺皆做一片清湖迷蒙,無限美景,不見殺伐。 仿佛剎那錯覺,他眼中若有柔軟的神色浮現(xiàn),“且蘭明白嗎?你與朕,一直是同樣的人。” 當(dāng)他轉(zhuǎn)回身時,且蘭驀然迎上他的目光,從未曾相識的一刻,到執(zhí)手天下的今時,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頭的家國族人,她與他何止擁有太多相似的痕跡,卻又從來不在同一個世界。長空星隱,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畫,除卻白日君王盛氣,只遺獨立出塵。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卻仿佛隨時會消失在永恒不變的微笑之中,不屬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與王朝。 “朕此一生,不負(fù)九夷?!?/br> 那日在軍營之中,他只說了一句話,一句話,她別無選擇。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瓊?cè)A天闕,是否會有他與她并立的身影? 執(zhí)子之手,與子同行,她與他穿行于毀滅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與依靠,卻是否會成為她幸福的歸宿? “朕會給你足夠的力量,來保護(hù)你所珍視的東西,不需太久時間,也沒有人能夠阻攔?!?/br> 他低下頭,眼底深處淡淡星芒,映亮女子晶瑩的眸心,只一瞬停留的注視,足以令人相信一切,永不存疑。且蘭素首微仰,烏發(fā)盈散于他的指尖,如一幅清美華麗的墨錦,“若不明白,且蘭怎配做你的王后。但是,子昊……”她閉目輕嘆,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伸出手去,靠近他的懷抱,“不要離開我們。在我答應(yīng)入嫁帝都的時候,便已將屬于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你,包括我一直保護(hù)著、珍視著的族人。我知道他們會很好,這世上沒有什么再能傷害他們,我也沒有什么需要擔(dān)心,只除了你?!?/br> “從一開始我們之間便不會單純,從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對我說第一句話,從我的劍刺中你身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你說得對,我和你是同樣的人,我們都有著自己的目的,可以為之付出任何代價甚至生命,只是,我遇到了你?!?/br> “當(dāng)你真正認(rèn)定一個人,那便是一種幸福。子昊,你是我的王上和夫君,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不管因為什么,我都不想像失去母親那樣失去你,我在你身邊,我會盡我所能……” 她的聲音貼近他的心房,輕柔如許,繾綣如許,終于再不掩飾地將一切掙扎與眷戀道出,不似往日平靜模樣。子昊怔住片刻,跟著輕輕抬手將她擁住,眼神之中慢慢現(xiàn)出些許復(fù)雜的神色,沒有人看得清楚,那是怎樣的溫柔與憐惜,亦沒有人說得出來,那是怎樣的清醒與堅定。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當(dāng)且蘭想起這一夜咫尺星空,天地之盡,他懷中清冷的力量,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那樣清晰,仿佛始終陪伴,從未離開。但直到那時她才明白,他交與她的,是他生命中最為沉重的羈絆,亦是他所給她,最好的歸宿。 金輿落至殿前,重華宮冷焰燃盡,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華麗宏偉的輪廓。 兩列素衣醫(yī)女手提藥籃迎面而來,見到王駕向側(cè)避開,衣袂輕沐晨色,斂眉垂首。 且蘭無意轉(zhuǎn)眸,突然看見當(dāng)前兩人手捧一對天青色水光薄玉冰紋盞,當(dāng)中一泓雪色汁液若盈若現(xiàn),溫如美玉,膩似凝脂,盤側(cè)尚備有一雙纏枝細(xì)刃金刀,十分精致奇特,于是駐足問道:“這是什么?” 其中一名醫(yī)女低頭道:“回稟殿下,這是從子夜韶華的果實中割取的汁液,可以用來入藥,鎮(zhèn)緩疼痛,每逢戰(zhàn)時,司藥監(jiān)都會采摘備用。此花在王域唯有重華宮溫泉海交流之處能夠生長,奴婢們不敢驚擾殿下,已稟過青冥姑娘知道?!?/br> 且蘭記起溫泉海旁確有其花盛放,花色千般,宛然如盞,觀之可謂美不勝收,不想果實尚能入藥,遂抬手略略沾了一點汁液,聞去但覺沉香如縷,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妙曼滋味悄悄繞上指尖,飄入心頭,便那么化作一絲迷幻的夢境,徑自盤旋不去。正覺驚訝,子昊忽然問道:“這子夜韶華可是以前南域六族的御花貢品?” 那醫(yī)女恭敬答道:“是,此花原本生在南域,名為阿芙蓉,當(dāng)年六族朝貢帶入帝都,先帝因其盈夜盛放,花色絕艷,而更名子夜韶華,賜種重華宮,聽說《大周經(jīng)》中亦曾有此花入藥的記載,效果甚是奇特。” 子昊點了點頭,跟著抬眼向朱廊盡頭看去,正見蘇陵與叔孫亦兩人一并前來。且蘭知道二人這么早求見,定有要事,向側(cè)微微揮手,那醫(yī)女帶著眾人斂袂退步,依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