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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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jiān)之下的書學學子引火自焚,死五者,傷三者。戶部尚書劉研之子供認不諱,直言對八人恨之入骨,蓄意縱火焚之。 至于如何恨之入骨,劉堯至今語焉不詳。但劉堯縱火殺人無可爭議,證據確鑿。 劉研乃是宰相劉玄本家,更是劉玄的錢袋子。他的兒子,哪里是說殺就殺的。更何況,此案內里牽涉甚廣。 鏤空閣門虛虛掩著,書房靜室冉冉檀香,金箔畫屏暗影疏梅,平頭長案上一縷鴉青,如此靜謐氣氛,室中鴉青長發(fā)的男子卻肅容疾書,紙張沙沙作響,無端惹人惱。 靛藍衣著的小廝提著熱氣騰騰的茶壺,腳步輕緩進門,給男子沏了杯茶。 小廝暗暗瞅了眼熟宣上濃墨重彩、端方正派的楷字,輕聲呀了句:“大人抄的差不多了,休息罷。” 顏歲愿擱筆平復心緒,淡漠看了眼小廝:“佑安,你知道本官在寫什么嗎?!?/br> 名為佑安的小廝神情僵硬,頓時耷拉著腦袋,他出身不大好,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哪里知曉烏衣貴族出身的顏歲愿在寫什么。 他只是不想主子太過煩憂,這三年來主子越來越愔然,整個人沉寂不少。 “顏歲愿無視帥命,私放逆賊山南道節(jié)度使之子,于君不忠不臣,自今日逐出中寧軍!” “顏家代代武將,不缺你顏歲愿這一個目無軍紀,敗壞鋼律之人!” “你若真不想祖宗蒙羞,自己離開中寧軍!朝堂之大,不在中寧軍,亦然有你報效之地,中寧軍不合適你!” “更何況……你竟還做出那等歹毒之事!” 顏歲愿腦海里反復回響著他伯父中寧軍主帥顏庭的話,弧度優(yōu)美的唇角拉扯出一抹苦如膽汁的凄笑。 素如白練的十指按壓在熟宣上,掌下赫然是令他觸目驚心的十二字——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 。 法如泰山,律如磐石,倘若親疏貴賤的人情皆擯棄干凈,那君臣禮法三綱五常會走向何方?是無懈可擊到眾生奉為圭臬,還是禮崩樂壞到萬民棄之如履? 縱使是熟讀經史通曉禮樂的顏歲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能一斷于法問心不愧。 農歷七月十五,昭日懸于萬里青空,光輝普濟蕓蕓眾生。月余之后便是萬家團圓的中秋月夜,屆時必是弦重沸鼎宵夜荷火。 程藏之這廂趁著光景明艷,與其掛名恩師宰相會了面。 位極人臣,權勢滔天的劉玄生的極其慈眉善目,許因上了歲數頭發(fā)捎帶著眉毛都花白了,頗有仙風道骨的意味。 程藏之面上笑意盈盈,恭敬的坐在恩師下首的官帽椅上。 “藏之,劉研也那一個兒子?!眲⑿庾痖_了佛口。 程藏之輕笑,“相師放心,我也不是頭回攪和顏歲愿的案子了,心里有數?!?/br> 劉玄來的快,去的也快。 “公子,戶部尚書劉研可是他的錢袋子?!背滩刂挠H衛(wèi)長趙玦目送劉玄而去。 程藏之笑意盡失,眼角微動,“走吧,去看看那位直如弦的尚書。” 趙玦面有難色,終是一吐為快道:“您跟顏尚書走的太近了,您忘了山南道十年前……” “夠了。”程藏之神情冰冷的打斷他的話,“我從沒忘記。” “那您還日日與顏尚書表…心跡…?”趙玦覺得自家主子這三載表心跡,著實不成體統了些。 “顏庭不是看重他這個侄子嗎,”程藏之面色晦澀陰冷,“顏歲愿若是真成了斷袖,你說顏庭會是個什么表情?更何況,你還有旁的門路抓顏庭的把柄嗎?” 趙玦心緒復雜,顏歲愿的伯父顏庭十年前親自領中寧軍踏平程府,他與主子皆與顏庭有著血海深仇。 只是,主子此舉是否真的太喪心病狂了些?他唯恐公子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讓你查書學的事,可查出了什么?”程藏之想著既然要去見顏歲愿免不了要涉及案子的事。 趙玦從腰間取出程藏之那日從灰燼里撿出的鏈子,清理干凈后才發(fā)覺是把長命銀鎖。 他將清理干凈的長命銀鎖呈遞給程藏之,即便程藏之常年握刀而稍顯粗糙的手掌,也使得這把銀鎖簡薄寒酸了些。 銀質不純,本就無甚花紋的銀面磋磨刺目,程藏之能猜出這銀鎖的主人身份寒酸。 果不其然,趙玦說:“這是青京棚戶街一個老嫗用自己僅有的銀飾給獨子打造的,老嫗獨子是書學的學子,叫秦承,剛及冠就很爭氣的考入了書學,一月前說是要離開書學,當個私塾先生,因此跟老嫗掙執(zhí)幾句后說是回書學。但是,秦承根本沒回書學,消失了一個月?!?/br> 捏了捏劣質的銀鎖,程藏之哂笑,“你說秦承是自己考入書學的?” 他仿佛聽了個天大的笑話。 趙玦狐疑的看了他兩眼,語氣更加堅定道:“老嫗與其街坊鄰居皆是這般說法,書學院長亦是如此說辭。” 程藏之嗤之以鼻,“雖說國子監(jiān)奉行孔圣人那一套有教無類,但你瞧瞧國子監(jiān)的學生有幾個是出身寒門的,光就束脩這秦承都未必承擔的起。” 趙玦恍然大悟,有教無類學術下移不假,可國子監(jiān)也沒說無償授業(yè)解惑。更何況,國子監(jiān)可不是什么籍籍無名的私塾,束脩只怕低不了。 “況且,宰相一派與御史一派相爭,咱們那個皇帝仗著顏家中寧軍只會獨善其身坐收漁翁之利,緊跟朝廷風向標的國子監(jiān)還能有這樣清新脫俗的舉動。”程藏之嘖嘖兩聲,“我還真不信國子監(jiān)能如此高風亮節(jié)?!?/br> “公子的意思,國子監(jiān)有貓膩?!壁w玦抿唇,朝廷黨派紛爭,連讀書人都未能幸免于難。 “見不得的勾當他們做的還少嗎?!背滩刂X得乏味無趣,擺擺手揮別趙玦,“我去見顏歲愿?!?/br> 程藏之到顏府時,剛巧碰上了安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 宇內內侍省內常侍楊奉先頭戴梁冠,腰間系一塊圣人所賜的心跡雙清銀牌,站在顏府前廳。皮影戲里一般標整的皮面溫恭有禮,沒有一點圣人身邊紅人的架子。 楊奉先溫溫笑著,一雙狹長雙目略略瞧了一眼玄如夜水衣袍的程藏之,眸中精光略微閃爍。 程大人要比他還要盡忠圣上,圣上一句無奈牢sao——何人可救救顏家這位尚書,程大人自告奮勇不止,更是鞠躬盡瘁。 決心要更加盡忠職守的楊奉先取出圣上手諭,道:“顏尚書、程大人,書學乃是國子監(jiān)之下國立學院,書學之案,圣上的意思是再慎重些,顏大人,圣上這不是在庇護劉尚書之子?!?/br> 楊奉先將圣上手諭雙手奉與顏歲愿,一霎寂靜,無人接過手諭。楊奉先預備將手諭塞給顏歲愿,程藏之卻是率先接過手諭。 他道:“楊公放心,本官與顏大人皆是三法司中人,大理寺會同刑部共進退。定不與國子監(jiān)抹黑。” 楊奉先笑容暈開,滿面春風,也道:“程大人玲瓏心,內家自然放心。”而后忽的想起什么,楊奉先又補充:“僉都御史岑望大人也會代表都察院參與書學之案?!?/br> 語畢,楊奉先似腳踩風火輪火速遠離是非之地。 再瞧顏歲愿,臉黑如煤,氣聚丹田仿若是隨時能爆炸的氣囊。 程藏之嘆氣,伸出右長臂就要把顏歲愿往懷里攬,意欲趁機襲摸顏歲愿的脖頸。得寸進尺的程藏之險些就要伸進衣領觸碰到一點銀光,顏歲愿便鉗制住他右手腕。 嘴角噙著曖昧之笑的程藏之毫不猶豫前傾貼向顏歲愿,卻被顏歲愿一拳打在腹部,反鎖著程藏之右臂的顏歲愿狠狠發(fā)言:“是不是你進諫圣上調來岑望的?” 背對著顏歲愿的程藏之不見君如何忿然作色,只是委屈道:“歲愿何出此言,你與岑望不合,我如何不知,怎么會主動讓岑望來擾你心煩。” 言辭誠懇,語氣款曲。若非顏歲愿聽慣了,只怕真要信了程藏之的鬼話。 他并非與岑望不合,事實上,他與所有同僚都不太合得來。 只是,都察院那群御史與宰相劉玄統領的五部斗如水火,此次禍及戶部尚書,僉都御史岑望攪和進來,目的可想而知。 “哎!岑御史!” 顏歲愿抬頭,一時松懈被程藏之攥住肩頭轉了個圈。下頜架在程藏之肩頭的顏歲愿咬牙切齒,怒火沖天意欲泄憤于程藏之,卻聽見身后有人開口。 “傷風敗俗!有辱家門!” 程藏之暗嘆,這岑望來的還真是時候,得,下回再下手。 岑望怒斥的極其解恨,他早就看不慣顏歲愿一面剛直不阿的潔身自好,一面又與程藏之不清不楚。 目下見了二人親密相擁,徹底坐實流言,登時忍耐不住,涵養(yǎng)與矜持全部拋到九霄云外。 ※※※※※※※※※※※※※※※※※※※※ 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