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歲愿經(jīng)不住程藏之久佇的目光，終于側(cè)首，對上那雙灼灼星目。

    沒有他以為的血紅仇視，甚至連宿怨憤恨都未有。

    目光勝似不見底的鎖龍井，暗波洶涌之勢，隱約可現(xiàn)。顏歲愿卻覺深邃引人，竟忘了避開頂部石壁滴落的水珠。

    鬢角微濕，冰珠滾落。卻在至頜骨前，被人指腹拂去，一抹溫?zé)崃粼诶漕a。

    “原來，歲愿你喜歡孽緣的戲本子。”程藏之言笑自如，“早說你喜歡這套啊，我就不演什么深情表白的纏郎，直接刨你家祖墳，屆時你恨我恨的牙根癢癢，還用我這死纏爛打嗎?！?/br>
    “……”顏歲愿細(xì)看他，程藏之如畫面容，一筆錯漏都尋不到。他便也道：“程大人，你該不會真的派人去掘本官家的祖墳了吧？”心有隱憂。

    “……”程藏之退后，又舉著火把挪到旁邊石道，見橫石刻震符號，才回眸微動睫羽道：“顏尚書，不妨猜猜?！?/br>
    “程節(jié)度使，”顏歲愿目光凍結(jié)，“你這聲顏尚書，八成是真的?！鳖D了頓，他聲色惱厲道：“回頭再跟你算賬！”

    言罷，顏歲愿將巽道和坎道門上的橫石挪動，兩方橫石相觸，兩道石門間一條中軸線顯露。石門緩緩張開，暗河甬道，漫水襲來。

    顏歲愿當(dāng)即后退躲閃，卻還是慢一步，全身濕透。程藏之亦然，卻幽幽道：“顏尚書，要我夸夸你嗎？”

    “……”

    顏歲愿沉下眉頭，不理會他。顧自將乾兌、離震、坤墾的石橫相接，水已經(jīng)漫到腰上。但，顏歲愿已然行進(jìn)石道，程藏之緊跟其后。

    石道盡頭，是八扇石門。

    橫石之上仍舊刻紋，顏歲愿略作思慮便開始移動橫石。

    “不是四象，之前才是四象，這是兩儀?！背滩刂洳环赖?。

    顏歲愿卻望著橫石刻痕，皺眉道：“沒有兩儀的刻痕?！?/br>
    突然之間，程藏之抓住他的手腕，膩熱在掌。顏歲愿反應(yīng)不及，只覺肌膚清掃過，生酥麻之感。他努力掀起眼簾，尚未發(fā)問，程藏之便開口問：“你的無煙劍呢？怎么不在這只袖子？”言罷，連忙要去捉顏歲愿另一只手。

    顏歲愿卻快一步出鞘，劍鞘抵在程藏之胸膛，“請君，自重?！?/br>
    “……”程藏之含笑垂眸，見劍鞘，便收住手。

    既然沒有刻痕，那便只能自己鑿刻了。

    兩儀的卦象刻好，顏歲愿才發(fā)覺石門上填充層灰燼。劃清灰燼，顯現(xiàn)出兩儀卦象。

    這回，顏歲愿提前避開，卻無水潮。及至腰際的黑水打著旋渦向里流，渦水?dāng)y力，將顏歲愿和程藏之往深處吸引。

    程藏之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抓住顏歲愿的手腕，“別把我弄丟了?！?/br>
    顏歲愿左手也舉著火把，回首凝眸瞧他一眼，不答話，卻是將手腕從他掌里掙脫出。不言間，反手握住程藏之的手腕。

    兩人順著水流前行，程藏之目光落在陰影籠罩的手腕。顏歲愿握著他手腕的掌背，泛著幽暗光澤。他光影明滅的臉頰，似笑不笑，忽然出聲：“歲愿，你這是打算在我死前，對我好點嗎？”

    “不是程大人自己說怕丟嗎？”顏歲愿舉著火把，順著石道壁壘走。

    程藏之忽然加快腳步，撞了顏歲愿一下，在其耳畔道：“明明是你怕我再失蹤做手腳?！?/br>
    “……”顏歲愿默然，加快腳步。

    石道并非直道，像旋渦轉(zhuǎn)出的弧度，契合水渦旋轉(zhuǎn)勢頭，連淌水的二人行走都省時不費力。

    行至盡頭，可見一方圓臺。圓臺之下，不再是諸葛鑾那日的積水黑潭。扇形嵌板，隔一塊空一塊。顏歲愿拉著程藏之站定邊緣，垂目下望，未有扇板遮蓋的深淵之下浮尸白骨。

    鼻尖隱隱幽幽一股潮濕霉腥，顏歲愿垂睫羽，“程大人，這底下葬了多少人？”

    “鄭刺史不是說了，”程藏之未俯視深淵，“涂欽家、守衛(wèi)鎖龍井的軍士都在其中，可能還有聞人家的人吧，這誰數(shù)的清啊?！?/br>
    顏歲愿不可置否，只是牽著程藏之踩著扇板，上圓臺，圓臺之上仍舊是那口薄棺。棺材中還是腐爛殘肢，腥臭熏天。

    棺材前有一塊木牌，從形制來看，應(yīng)該是牌位。顏歲愿躬身撿起牌位，程藏之率先念字：“亡夫聞人冉之神位，未亡人涂欽翩翩供奉?！?/br>
    末了，程藏之嘖嘖兩聲，又說：“鄭刺史說這兩人尚未成親，涂欽翩翩就以未亡人自居。顏尚書，你說這合不合法禮？”

    顏歲愿側(cè)目看他，“不合?！?/br>
    “……”程藏之被噎個正著，卻又不服氣道：“難怪你打算孤老一生，就你這脾氣，合該如此?！甭勓?，顏歲愿正要點頭，卻又聽程藏之說：“幸好天降我程藏之，專收顏歲愿?！?/br>
    顏歲愿繃不住面皮，眼角狠狠抽動，“程大人，日后好好看看腦子。”

    程藏之散漫著道：“歲愿，我還有以后嗎？”顏歲愿應(yīng)聲轉(zhuǎn)身，靜目望他，“這底下無數(shù)浮尸若自井口逆流出，就算將我千刀萬剮，也平息不了民憤。其他九道屆時順勢而為，莫說我一人，就是整個河西駐軍都遭殃?！?/br>
    “你覺得，我還有以后嗎？”

    顏歲愿耳畔回聲不絕，半晌才哽塞著說：“程大人，竟還在乎這些嗎？”語氣漸漸憤慨，“程藏之，你若真在乎自己的性命，就不該來此。既來之，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現(xiàn)在死，總好過日后與你為敵。”程藏之眸間滿是笑意，風(fēng)輕云淡。

    顏歲愿松開他手腕，四肢都有些泄氣。卻還是翻過牌位查看，發(fā)現(xiàn)牌位上刻字——殺我者、屠我全族者…之后的字模糊不清，隱約可見軍字。

    又是軍中之人，顏歲愿憶起年節(jié)時發(fā)現(xiàn)的父親舊部。難道這群人來過這里……？

    “顏尚書！”程藏之忽然叫他，“幫我拿個東西，我下去看看情況?！?/br>
    顏歲愿抬首便見矩形琥珀佩凌空，便接住琥珀佩，邊道：“程大人，下面泡著的都是尸首，不必下去多此一舉?！?/br>
    刀刃相擊之聲，程藏之已然握住筆直唐刀，彎唇而笑，“誰說下面都是死人，我看活人還是不少?！?/br>
    他話音才落，扇形豁口已然跳出人來。但卻并未跟程藏之和顏歲愿二人交手。

    蘇隨等人也是時運不濟(jì)，跟著黑影摸到此處，被黑影利用先與埋伏在此的人交手。酣戰(zhàn)之時，觸動機(jī)關(guān)，一群人掉下更深的暗河。本要再沖上來，開口卻合上一半，兩方人馬為了沖上去，先在下面暗河深處打了兩個時辰。

    一上圓臺，見到顏歲愿，蘇隨當(dāng)即劈手而下。敵人以為蘇隨等人要決一死戰(zhàn)，蘇隨部下卻立即四散逃竄，蘇隨更是一馬當(dāng)先。他想，現(xiàn)在，還不是顏歲愿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

    顏歲愿瞇眸遠(yuǎn)眺逃竄的黑影，那撤退的手勢，他再熟悉不過。這批舊人，為何見他就落跑。難道他們也相信當(dāng)年是他弒父奪權(quán)的誹謗？

    另一批黑人怔愣一息，一見程藏之，便目光發(fā)亮。他們等的人，終于來了！

    暗啞低沉的嗓音，“殺河西節(jié)度使程藏之者，我主以手足相待！”

    烏壓壓一群人，登時間士氣振奮，饒是井下漆黑猶能見他們雙目發(fā)紅。

    “什么我主，”程藏之嗤之以鼻，他定睛看喊話的人，“安行蓄，殺我，你不親自來，可能嗎？”又巡視刺客們，“你們的主子親臨，你們都不知道嗎？哈哈哈?！?/br>
    笑聲極其諷刺，異常清響。

    顏歲愿無奈按按眉心，程藏之急著尋死。

    卻又聽程藏之道：“何三，何子皿，也來了吧?！庇洲D(zhuǎn)頭看顏歲愿，“歲愿，你跟你伯父，算一撥人，還是算兩撥人？”

    “……”顏歲愿沉默些許，道：“算兩撥吧?！?/br>
    “還真是體貼我。”程藏之雙眸飽含欣慰。

    顏歲愿撇過頭，不看他。

    程藏之舉起唐刀，“安節(jié)度使，你約的人似乎不愿意現(xiàn)身，你猜他是不是想坐收漁利？”

    呼喊的黑衣人，身體很是壯實，個頭尋常，但周圍的刺客卻自覺給他讓出路。他行走間，自有行伍殺伐決斷氣質(zhì)，站定人前，將面衣取下，一張燕頷虎目，是勇士長相。

    安行蓄聲洪如鐘，“大江之南，皆傳河西節(jié)度使是個年輕浪蕩子，輕浮荒唐、醉迷聲色，傾心當(dāng)朝刑部尚書?！彼抗饴舆^顏歲愿，爽朗一笑，“本使原來還覺得其中有詐，不愿與楊公合作，若不是何先生拿出誠意，屠盡盧宏一族，本使還不愿意來。險些錯失良機(jī)?！?/br>
    “美人關(guān)，英雄冢！誠不欺我！”安行蓄仰天大笑，已然穩(wěn)cao勝券，“我道顏庭為何看重顏尚書，為何能縱容顏尚書這個前主帥之子借中寧軍之勢，原來顏尚書不僅可以在朝為質(zhì)，打殺四方安插勢力，還能魅惑一道節(jié)度使！我若有這樣能干的侄子，我也留著他的命，哈哈哈?！?/br>
    幾乎是安行蓄剛笑完，顏歲愿才蹙眉，程藏之身影漂移，血光一閃。安行蓄正前方的一名手下，身首異處。

    程藏之活動握刀的手腕，“安行蓄，用不好自己的舌頭，不如交給本督，本督會好好喂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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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諸位能抗住后面的……劇情……扛不住就離開也沒關(guān)系……